——我想找到他
于是沉默的死物开始随着他的欲望被一双虚无的大手杂糅、移动、转变。
仰倒在血泊中的人捂住伤口,一个高大的男人骑在他身上,李镇听见锋利的刀刃从腹部、肩膀捅入又抽出,鲜血喷射在对方的身上,而后自己的衣物被汩汩血浸透。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随着不停歇地刺穿而消减,咳出的血沫被脸上的口罩吸附小半,一部分倒流进眼睛里。李镇失焦的视线晃动到干净的墙面上。
为什么是今天?
哪怕再晚一点……
慌忙逃窜的脚步声离他远去,李镇半合着眼睛,费力不断喘息,帽子被人掀翻在旁,露出他侧脸。额头大片狰狞的肉色伤疤,像是整块皮肤都粗鲁地被糅杂在一起,让人一眼注意到的只有他的伤口而不是其他。
意识消殆前,李镇还记得自己收到那封信的狂喜。
他将完好的半张脸贴在信上,紧跟着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转圈、双臂在半空急速挥动,留下小片残影,压抑不住的快活以一种尖锐的爆音迸发。
他开始幻想明天的见面,自己可以约一个好的化妆师——多亏了之前不得已的尝试,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现在的化妆技术。
李镇将手里的宝贝依依不舍的放下,定定站在原地,脸上呈现一抹激动的潮红,他胸腔剧烈起伏着。看了许久,李镇微微弯下腰,鼻尖轻轻蹭过还带着细微的木质气息的信纸。
他想亲一亲,但总有种会玷污它的怯意。
李镇跳跃着、轻盈的宛如一股穿梭于林间的风,他将自己埋在衣橱里,开始苦恼明天的搭配,但紧接着他想起更加紧迫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他将自己辛辛苦苦粘在墙上的照片每一张都小心翼翼地揭下,将它们宝贝地藏好,然后收拾屋子。如果——他是说如果,陆行声想要更了解他,想要参观他的房间,想要和他独处……
他大口喘着气,第一次被臆想中的幸福压得无法呼吸。
李镇胸腔翻滚的幸福让他不知疲倦地忙碌,直到深夜才陡然惊觉自己忘记送出今天的礼物……
气若游丝的呼吸最终在十几秒后彻底停止,在整栋楼里游荡的黑线像是闻腥的鲨鱼,无声地靠近这个已经死亡的猎物。
那时的黑线数量并不多,束起只有成人食指粗细,它们贪婪地扑入这场盛宴中,在本能的引导下吞噬、繁殖。
腹腔在缓缓塌陷,这是内脏消失的表现,当黑线欣喜若狂的吞噬时,这场它等待已久的盛宴被弱小的人类打断。
彼时还处于弱势的黑线没有鲁莽地出现,企图和人类对抗,它潜伏在腹部,只是微微蠕动时,那肚皮上也会浮现令人胆寒的痕迹。
之后黑线忍不住,一点又一点的舔舐它的食物,从舔舐到吞噬,只是几秒的时间。血肉变成了黑潮,骨头被包裹,那纠缠了李镇一辈子的伤疤也随之不见——黑线的意识变得恍惚亢奋,像是人类喝醉一样歪歪扭扭。
——我想见他
再次清醒的黑线有些茫然,但是很快,铭刻在本能中的焦躁迫使它们沿着缝隙溜走。
【见面】
黑线相互缠绕,繁多的黑色在夜色中涌入排水口,阴雨天气行人撑着伞步履匆匆,根本没留意那股黑流。
【它得见面】
才苏醒的黑线们忘记了一切,只有一个模糊闪烁的念头操控它们向某个方位赶去,但是——黑线颤巍巍小心地抬起线头,环顾四周。
车马咽道,霓虹灯交织成五光十色的美妙幻境,高楼耸立,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一切都全然陌生,黑线忍不住心生畏怯。
雨滴打落在它身上,黑线顷刻间从茫然抽离,本能地绷紧身体,俨如眼镜王蛇束起身体,强撑着摆出不可挑衅的气势一阵虚空索敌。
待确定没有潜伏的危险后,出来探查的几缕黑线软哒哒趴在地上,在意识里吵闹不休。
【去哪里】
【哪里】
【和谁见面】
茫然赶路的几天,黑线死了无数条,数量又恢复成一小股,它们疲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中的焦躁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更加紧迫。这种折磨它的紧迫让黑线无视了进化需要的能量,忍受饥饿比忍受焦躁要简单容易得多,于是它们再也没有力气,像是死物一般躺在路边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中。
“哎呦,哪个崽种哦,我才扫了地,有没有素质啊这群年轻人——”穿着橘色背心的大爷骂骂咧咧走过来,手里拿着奇怪的东西。
黑线应该弓起身体,让这个弱、弱小的猎物滚离它的领地,但是连翻滚都成问题的黑线,只能屈辱地任凭沾满尘埃的扫帚将它们扫在一起,然后夹杂了许多石粒、灰尘和落叶 ,猛然一下被倾倒入一个狭小的空间。
难闻的腐烂气息充斥身体,但是很快,黑线惊愣住了,它们仔仔细细从斑驳繁杂的气味里辨认出一股芳香——
它们急吼吼地往下钻,沿着塑料袋、滴着水的塑料瓶,抵达最下方,一个毫无呼吸巴掌大小的猫的尸体。
如果是个人类看见此情此景可能会怜悯地哀叹,可黑线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吃】
【能量】
它们欢呼雀跃、它们欣喜若狂、随即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
饿了几天的黑线沉醉地在新鲜的血肉里繁殖,滚动的黑潮紧紧裹住这来之不易的食物,不过三秒,拢紧的黑线便逐渐松散,里面连一根毛发也不剩。身躯里焕发出夺人的生机,黑线又有力气了,而更令它更惊喜的是,它似乎看见了一些零散的片段。
相似的建筑、纵横的道路,一些模糊的人脸出现又消失,随后,是一个站在一群猎物中发出闪耀光彩的……的……的什么呢?
黑线意识骤然安静,它几乎迷醉般盯着那个光点。
【闪耀的猎物】
这个称呼甫一出来就遭到其他意识的轰炸!
那是什么?不叫猎物,那它应该叫什么?
消化能量的黑线们舒舒服服挂在塑料瓶身上,在思考时按耐不住一种陌生情绪而不自觉卷动身躯。
原来除了饥饿、疲惫和焦躁,它还有其他情绪吗?
那现在它感受到的是什么?
黑线不明白,但是多亏这突兀出现的片段,它可以不再茫然地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被多少人踩在脚下,这风尘仆仆的路途中,黑线并不是一无所获。它已经能熟练的伪装自己,只需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躯体尽可能不融合成粗壮的形态,是细长的、被风吹就会飘扬的模样,人类就会无视它们。当然,这样的伪装会付出一些代价,可没关系,黑线咬牙切齿的绷着身体,自己又感受不到疼痛。
然后它遇见了很多很多装有食物的容器。
它就这样抵达熟悉而陌生的小区。
黑线直起身体,像是石化般愣怔了好一会儿,随后意识里爆发出惊人的鸣啸!
【这里!】
【是这里!】
【见面!】
【发光的猎物!】
惊觉说错的细线立刻装死,微微趴在地上,但四周将它包围的自己,却仍然恶狠狠地将它的躯体打结。
【是人类!】
有黑线气势汹汹地纠正道。
它们马不停蹄地往里爬行,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天际被晕染成梦幻的橘红色。黑线除了开始有很多自己失去活性,进食后,现在的数量已经较为可观,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人类看见它们大概率会发出难听的惊呼。
黑线钻进花坛,避开一双双眼睛,沿着最不引人注意的边边角角爬行……中途遇见的一些虫子也不客气地笑纳。
当分散的黑线快要抵达熟悉的单元门时,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好,我叫陆行声,我们终于见面了。”
【是谁】
【是谁!】
【声音!】
【见面】
黑线一百八十度扭过身体,线头在急速摆动、搜寻,那种逼人的紧迫被另一种情绪代替——它的身体开始发烫发酸,胀胀的难受至极,但才苏醒不久的黑线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表达用词,只能用最直接的躯体语言来袒露意识里的紧张和亢奋。
【陆行声】
意识海又掀起一阵巨浪,黑线们高呼着被浪尖顶上半空,它们飘荡,被一浪又一浪的欢欣拍打,带着一种重重的幸喜。
好不容易汇集的黑线又分散成肉眼不容易探查到的细丝,它们循着声音追去,顺从心意地攀爬上他的鞋面、裤脚。
“不好意思哈,我们以前见过吗?”
其他猎物的声音黑线丝毫不放在心上,它们只哼哧哼哧顺着裤脚往上爬,想像之前钻进猫尸里一样钻进他的身体,这种想要和他融为一体的念头不断冲击着黑线并不坚固的意志。
剩下一大群躲在不远处草丛内的黑线不甘地看着,细细感受着意识中那陌生的餍足。
但是黑线露骨的进攻终究停下,一根线头悄悄抬起,如醉如痴地铭记这个闪耀的人类的脸。
对方微微低头,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他苍白的脸颊晕开淡淡的疲倦。黑线想到自己赶路时的倦态,随即感同身受地心疼起来。
它挂在衣领的身体又酸酸的,像是要分泌腐蚀性的液体。
黑线立在他的后领处,随着晚风轻轻摇晃,它困惑且不安地注视着这个人类。
陆行声快速眨了眨眼睛,逼下眼眶泛起的泪水,而后颤抖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
躲在身后的黑线看不懂上面歪歪扭扭的是什么东西,它只是心疼地、无声贴在对方的下颚处,在意识中用最轻柔、最富有感情地声音去安慰他:【陆行声……】
然后呢?
黑线未能从零碎的片段解读出应对此情此景的台词。
【别——】
它们绞尽脑汁地憋出一句:【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