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午后两点。
付涼将发了疯病的胖子警长领回休息室,交由自己那位室友保管。
临走前,那身材能算得上“高大”的男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跟着他出了门,吞吐地说了些令他费解的话:“那我、我在这儿等你。”
说罢,就让休息室内独处的亨特哀求着进房间去了。
等他轻松从小号手以及佣兵那边取得了线索,拎出口袋中的怀表打开瞥了一眼,发觉时间还早。
付涼边走边往走廊外望了两眼。覆天盖地的云雨团,看似柔软,实则会露出狰狞的蓝色闪电来。
整一天,卫兵来找过他无数次。说维纳迫切想跟他单独见面。
总归闲来无事,现在去一趟也好。他想。
维纳的休息室精心选在了主楼顶层,甚至这个点儿还有源源不断登门拜访的男女。
由于他的出现,场面一度变得奇怪了些。
或许是当着维纳的面,不好叫出他母亲“随意”给自己取出的东方姓名。也不敢就着他这张脸喊出卡文迪许家“慷慨赋予”的本名。
支支吾吾,像极了他那位室友这两天对自己的模样。
最终,几个长辈竟跟着年纪小的,不成体统地一同招呼了声:“……小殿下。”
也亏了被“特殊对待”的人是付涼。他行若无事地点了头,顶着张写满“慢走不送”的脸,径自坐上了沙发。
于是一分钟内,会客室内空了下来。
维纳装模作样地朝他笑了笑,二郎腿舒服地翘了起来。
“艾伯特,我真没想到你能来。最近过得怎么样,还算愉快吗?”
付涼一向讨厌卡文迪许家的人,不过这位小叔叔例外。
“没有变态骚扰的日子,对你来说很枯燥乏味吧~”
——对他,起码得能算得上是极度讨厌。
“还好。”付涼自诩近日勉强还算充满乐趣。
嗯……自从在码头遇见那位室友之后。
维纳见他平淡无奇的回复,好看的脸都皱了起来,面色担忧:“亲爱的,难不成你的嘴最近不舒服吗?”
居然!没还嘴?!
“……”付涼冷漠地捏起桌上新放的茶杯,没搭理他。
即使现在时间尚早,但不代表他愿意浪费在这人身上。
有这个功夫,不如睡一觉,或者……嗯,或者去到自己室友那儿,谈话稍稍增加,就能在他空白的脸上多贴几张“标签”。
“你知道船上运送的是什么东西,对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维纳那双好看的蓝色眼眸含了点儿笑意,“亲爱的,你是在问我那个本该出现在展览上的宝贝?怎么会呢,我甚至没见过它。”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金发男人沉默了片刻,眼神却仍旧是极度温和。
他的嗓音比起付涼微显清亮,白皙的手指懒懒抬起朝上方示意:“是那位想要它。所以我聪慧的小侄子甚至连宝藏的身份都查清楚了?”
付涼不容置喙地朝对方甩去一记冷眼,语气没什么变化:“看来是了。”
维纳觉得有些为难。
作为长辈,他应该为自己这过分聪慧的侄子感到骄傲。但身为公爵的左膀右臂,或者说是本次东印度公司任务的合作人,他该为机密泄露而担忧才比较……“合适”。
正当他寻求两个情绪的平衡点时,青年又道:“想来东印度公司如此嚣张,原是撑腰的人已经遍布皇室。”
付涼倒不喜欢评价那群与自己远隔万里的英格兰亲戚。只是他“感慨”的话向来都与“讽刺”差不多。
他见维纳出于身份无法回应,继续“感慨”:“不过也怨不得你们。东印度连这次的货都敢运,八成也是凑齐了世界上数一数二勇敢的水手。”
对面的男人面上还算愉快,“不,艾伯特。起初,他们觉得这与之前任何一次航运并无差别。
你应该知道,不论是十年前运送拿破仑的遗体或是五十年前贩卖黑种人,总能集结到一批敢死队不是吗?
只不过这回,当他们临时从英曼公司租到了这艘船后,诡异的事件再也没有停息过。”
付涼了解这位叔叔的秉性,就连利害与自己腰带挂着勾的事情,只要足够新鲜,他总能保持隔岸光火的状态讲得头头是道。
“女王号本来是从中国启航的,听说是有位中国的富商,要运一批自己的收藏品去欧洲。说句题外话,我敢打赌,那些肯定并非俗物,谁会用最新的铁皮蒸汽轮船去运一些毫不值钱的玩意儿呢。”
他继续说:“中途在印度休整时,正巧被东印度公司那群人租了下来,原来的船长收了足够的钱,在没有与富商商量的情况下将船全权交给了一个海盗船长。说是只要他能将货物顺便送到英格兰,也没有差别。他们为了伪装成普通商队,甚至短时间在当地招募了一支乐队,还有几名厨师。”
他们将自己唯一的货物装船后,就在当天夜晚,紧急启程了。
“可没多久他们便遭遇了海上风暴。据船长说,海浪足有四十多英尺,铺天盖地击打在船身上。他们损失了几名水手,还在暴雨中迷失了方向……”
殊不知狂风怒号,正将他们朝反方向推进。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几乎耗尽了物资与煤炭,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几天后,他们死里逃生,来到了星洲港。
“船长与大副来向我们求助时,那个瘸腿海盗简直像个受惊过度的孩子。或许他说的没错,为了向女王献宝,他们背负起的东西远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
付涼心知肚明,维纳对“闹鬼”事件闭口不提的原因,也是考虑有人为的可能。
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某天从这位小殿下口中得知一件令他感到“邪门”的事。多半已经是剥开全部凡人能做到之事,只剩对上帝旨意的感慨。
“背负的东西。”付涼重复起这句话,难得地问他:“你的上帝告诉你,这其中有什么了吗?”
维纳笑容更灿,唇齿发音缓慢:“诅咒、厄运……仇恨。”
“仇恨。”
“嘶,对于这方面,我想说你还小。”
作为长辈,维纳觉得为这位“涉世尚浅”的侄子解释词义,并不算费事。
可令他诧异的是,付涼却笑了笑:“没关系。如果你参加或者听说过任何一次踏上陌生大陆的伟大战争,那么你就能明白。当你用火药轰开某个所谓野蛮的民族大门,带去以自以为高级的文明时,没人会高看你。
相反的,就算他们的血肉被乌鸦啃食,骨骼被车轮碾碎,也会以灵魂微小的重量来诅咒你。十年,百年,夜夜如此。”
说着,他放下外观精致的茶杯,边拎出口袋内的怀表边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回我可没提是谁做的。不用担心,我现在来找你,并不是听你说一些本就显而易见的事实,更没有想破坏你们为了女王而准备的一切。”
维纳只觉得自家侄子寡淡且不近人情的面貌,都在他的“保证”下慈眉善目起来。
“那你来做什么?喝茶?”
窗外一闪而过的蓝色闪电折射在青年手中的指针上,他的五官依然是本来的模样,只不过眉头稍稍紧促。
他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恢复了百年不变的表情:“没什么,休息而已。这里太无聊了。”
维纳耸耸肩,提醒:“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已经知道它的去向了对吧?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说,既然无聊,就当是为了家族,早点结束这场闹剧吧。”
付涼眼睫低垂,安静坐在灯火通明的会客厅内。他的五官轮廓与维纳很相似,但仔细看时,却能从那黑褐色的瞳仁里,找到丝独特的沉稳气质来。
与今日见到的那个东方人有点相似。
说起来,他几乎从未留意过那个年轻人。
只觉得有些眼熟。
又听亨特说,他是此次星洲最大的那家珠宝商派来的年轻一辈。
年轻一辈?
落九天不是早已经被几个美国佬捏住了吗。年轻一辈怎么还能有东方面孔。
“维纳。”付涼唤他,让他整个人回过神来。
“嗯,啊?什么维纳,叫叔叔……”
接着,他就从那双眼睛里瞥见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你说,曾经随时随地在你身边的人,有没有可能在一夜之间被掉包。”
说实话,这个问题使维纳骇然。
他想,终于到这一天了吗?像是疯狂的异教徒,或者窝在小破阁楼里自称科学家的狂人,小艾伯特也因为成天处于谜团中而精神恍惚了?
维纳舔了舔下唇,俊美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来:“啊……你在说什么呢?看来你真是累了,不然去里面休息室睡一会儿?”
接着,在收到对方一个“我是认真的”表情后,他收了收笑容,大脑却仍旧宕机:“掉包?凭心而论,除非那人有个孪生兄弟或者姐妹,否则很难做到。”
“不,我很确定,不是兄弟。”兄弟的话,手上的疤也不可能一模一样。
“是啊,就算能在普通人面前掉包,在你这里……似乎很难。我是说,可能你想多了。不过他到底哪里有问题,让你觉得那么一个大活人被换走了。”
“性格,行为,表情,所有……”除了身体,所有。
维纳为难极了,他几乎确定一切只是他疑心过重:“这些都能改变不是吗,很正常。”
“不。”付涼像在自言自语:“每个人都由过去构成,就算因为冲击褪去外壳,也不可能不留下任何陈旧的影子。”
再说,他的眼神。
那过分明亮,毫无防备暴露出担忧与惶恐的眼睛。真的有人能伪装成这种程度吗。
“那……可能是借尸还魂。”
维纳把自己都逗笑了,又不好太过分,转移话题道:“刚刚不是答应了你两周时间吗,等事情一结束,你可以去郊外度假。乡下风景好,如果你需要的话,甚至还有本地的巫师……”
付涼没想到自己最后纠结的,竟是一双眼。他倒是没觉得自己到了要去找巫师的地步。
径自起身告别,临走前还不忘提醒维纳:“上船后,你有见过那位大副吗。如果有空,或许你应该找人把亨特弄过来,他那里有个不太精彩的鬼故事。我先走了,想清楚了可以来找我。”
维纳最怕他留下类似的话离开,却也无法阻拦,冲着最后背影问道:“你去做什么?”
“招鬼。”
……
此刻,站在下甲板楼梯出口处的金发男人,正如一个小时前目送付涼离开时一样感到不可思议。
特别是看见里头率先走出来的男人时,他费解地眨了眨眼。
几秒后,没错,只差几步,他那侄子便也露了面。跟在这个东方人身后,毫无怨言的与之保持着“亲密”距离。
维纳瞬间不得不留意起那个东方人来,视线自当落到那人僵硬的动作与不自然爬上绯红色的脸上。
唐烛乖乖向他问好,一句:“晚上好,真巧……啊,我是说,在这里遇见您很意外,维纳大人。”
杵在甲板上,说得颠三倒四。
而他的宝贝侄子,艾伯特甚至埋怨了声:“还在下雨,维纳你挡着通道了。”
“啊,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雨不算大……”男人冲他腼腆地笑了笑,转头示意背后的青年自己尴尬的处境。
艾伯特面无表情:“淋雨会变得更笨。”
维纳僵硬地让开位置,目送羞愧难当的男人与不可一世的青年走过。
而后他微微睁大了眼,蓝色眸子如同点了颗颗星火般,冲撑伞的护卫道。
“艾伯特果然也被掉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