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树林, 清晨烟岚云岫。
出门时天雾沉沉的,祈桑还以为会下雨。
到了树林里,天却兀然放晴了, 只弥漫着薄雾。
萧彧的墓碑没有立在桃花村内, 而是在后山一处偏僻的地方。
连祈桑这个立碑人, 上山后都要仔细回忆, 才能找到路。
“早知道不听他的了,立这么偏。”祈桑抱怨, “墓这么难找, 明年不来祭拜他了。”
在树林中七拐八绕, 终于让祈桑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拨开横生的树枝, 他迈步往前:“好像就是在这一块了……咦?”
【走错了。】
眼前慢慢浮现出一行字。
【桑桑, 你没把我忘了吧?】
这种出场方式太特别, 祈桑想不记得都难。
“勉强还记得,毕竟你做的小鸡炖菌子确实很好吃, 阿谕。”
神谕难得没和祈桑呛声, 写出的字却多了几分别扭的错觉。
【幸好我走之前给你做了顿饭,不然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一定已经把我忘了吧。】
神谕居然没和他吵起来,祈桑啧啧惊奇。
“你刚刚说我走错了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给萧彧立的碑,现在连在哪都不记得了?】
“啊?真走错了?”祈桑很震撼, “我对萧彧的感情没这么虚伪吧?”
【我带你去吧。】
祈桑好奇地摸了把悬浮在半空的字, 不出所料, 手指直接穿了过去。
“你怎么带我?像话本里那样,变成一只小兔子,给我引路吗?”
【用不着那么麻烦。】
神谕的字一如既往地端正死板。
【闭眼, 桑桑……待会不要睁眼,好吗?】
祈桑信任地闭上眼, 等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牵住。
牵住他的人手掌宽大,掌心有粗糙的剑茧,磨在祈桑柔嫩的手背上。
对方手掌有力,但牵着他的动作却极尽温柔和珍重。
那人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字。
——是我,桑桑。
祈桑知道自己此时睁眼,一定能看到神谕隐瞒许久的秘密,但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神谕,你的名字就叫神谕吗?”
牵着他往前走的神谕手掌一紧,似乎正在纠结。
神谕停下了脚步,过了许久,才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在祈桑掌心写字。
——沈。
——你叫我,沈谕吧。
“啊……沈谕?”
祈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一下笑了出来。
“名字没变呀,那你还是阿谕。”
沈谕没有写字了。
他只是默默握紧了祈桑的手。
祈桑的一只手被沈谕牵住,另一只手往前摸索了一下。
虽然知道沈谕不会摔着他,但他还是抓住了沈谕的手臂。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两只手都抓着东西才最有安全感。
而且,这样要摔也是一起摔了 。
祈桑还挺想看见,仿佛无所不能的神谕丢人的样子。
路途有些长,祈桑一开始还问东问西。
但和沈谕聊天太费劲了,等沈谕一笔一划写完,他已经丧失了聊天的兴致。
祈桑本来就是好动的性子,身边只有一根木头没办法聊天,很快他就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从沈谕掌心抽出自己的手,揪着沈谕的一边袖摆,打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结,再百无聊赖地拆掉。
突然,祈桑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说话了,沈谕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暗哑。
祈桑瞬间警觉,有些狐疑。
“你是不是在偷偷嘲笑我?谁叫你不能陪我聊天的,都怪你,才害得我这么无聊。”
沈谕的回答很简短。
——没有。
祈桑完全不相信,他抬起手,顺着沈谕的手臂往上摸。
很快他就摸到了沈谕的唇角,分明是微微勾起的。
仗着祈桑看不见,沈谕一双黑沉的眸子直直看着祈桑。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祈桑没发现沈谕的不对劲,他撇撇嘴。
“你不是会说话吗?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沈谕此前对于祈桑一直是有求必应的。
然而此刻,他却只是在少年掌心写下三个字。
——对不起。
祈桑挠挠头,“也没到需要和我说对不起的地步吧?”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反正他早就习惯这么和沈谕聊天了。
……甚至一直和自己聊天的一行字,突然变成了人,他还有些不适应。
两人又走了很长一段路。
祈桑从最初的放心,到后来逐渐有些怀疑。
“阿谕,我记得当时我没有把碑立那么远吧?”
沈谕带他走了许久,简直像在绕路。
沈谕的手骤然握紧,却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祈桑眯了眯眼,明白这就是沈谕的默认了。
哪怕是在生气的情况下,祈桑也依然遵守约定。
“沈谕,我要睁眼了。”
手上触感消失,沈谕消失了。
祈桑睁开眼,什么话也没说,冷着一张脸往回走。
眼前出现两行字,字迹缭乱,显然下笔者心绪不宁。
【桑桑,不要过去。】
【……至少现在不要去,再等我一会,好不好?】
“不可以。”
祈桑少见的冷下声音。
“沈谕,我不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或许是为我好……但在萧彧的事情上,你不应该骗我的。”
沈谕还想说些什么。
但祈桑直接挥手打散了眼前的字,表示了自己不想交谈的态度。
许是最初沈谕亦心有愧疚,带祈桑绕路时,并没有走到很偏远的地方。
很快,祈桑找到来时路了。
顺着模糊的记忆,他继续深入林中。
拨开层层林叶,祈桑终于找到了萧彧的墓碑。
只是在看清现场的刹那,他呼吸不受控制地一窒。
萧彧的碑被人推倒,压的厚实的泥土被人挖开。
——以及墓碑旁,倒着一名双目圆瞪,却已没了气息的络腮胡大汉,看样子是盗墓贼。
“啊。”祈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难怪你要阻止我呢。”
【对不起,桑桑,我没来得及阻止他。】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祈桑语气不咸不淡,“有些人就是非要找死,还能怎么办呢?”
祈桑走上前,认真观察。
大汉的血尚且温热,翻开的泥土也带着潮湿的气息,显然才死不久。
盗墓贼胸口的伤看起来有些眼熟,一剑穿心。
和当年绑架他的货郎死法一模一样,都是沈谕杀的。
盖在棺材上的最后一层土,已经被抹掉一半,能清楚地看见廉价棺材的样子了。
盗墓贼约莫是不甘心废大力挖开的坟,居然只埋葬着一个穷鬼,愤怒地用铲子狠狠扎进薄棺。
明明石碑上的生平镌刻精致,石料也价值不菲,怎么可能只埋着这种人?
薄棺被砸出一个大洞,隐隐可以窥见里面的白骨。
越是生气,祈桑的表情越是平静。
盗墓贼已死,他现在连个发泄的对象都没有。
“萧彧啊,我可是给你盖了两次坟了。”
祈桑蹲下来,用手挖着一捧捧泥土,试图重新盖好坟土。
“你若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显显灵,不能让我白忙活两趟吧。”
显显灵吧。
至少让我知道……
你当年,真的只是病死的吗?
*
黄昏。
暮霭渐渐收敛。
祈桑给萧彧的坟头重新盖好土,又画了好几层阵法,确定一般人都无法靠近这里。
“当年没有修为,不能画阵……没想到你这么倒霉,一年就被挖了坟。”
见祈桑语气与平时无异了,沈谕又试探性冒出来了句话。
【桑桑,你的阵法画得可真好,我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阵。】
祈桑笑了一下,“别以为我就这样原谅你了。”
沈谕讷讷,又不敢出现了。
祈桑用山间的野泉水把手上的泥污洗干净。
“沈谕,你当时打算带我去哪?”
沈谕的字慢吞吞出现,显得心虚极了。
【我只想绕会路,拖到我清理完那个人,就带你过去。】
“这样啊。”
祈桑似乎失去了兴趣,不再多问。
到了山下,将要进入桃花村时,祈桑才又问了句:“你这次能待多久?”
十八年来,祈桑早已习惯神谕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从前他不多问,以至于沈谕一直以为祈桑不在乎自己。
如今祈桑真的问了,沈谕既是受宠若惊,又是自觉戴罪之身而唯唯诺诺。
【这半年,除非你希望我消失,不然我一直在。】
【……只要你找我,我就会出现。】
祈桑目光落在桃花村门口,口中随意又自然地说出一句话。
“我怎么会希望你消失,你……”
沈谕有些期待祈桑接下来的话。
然而事与愿违,祈桑说到一半的话,在看见村门口站着的人时,骤然停住。
谢亭珏一身黑衣,腰上悬着一柄未开灵识的长剑,勉强可以暂时替代玄莘。
与天生看着就纯善的祈桑不同,无论是谢亭珏还是谢逐的长相,都是极不好惹的形象。
沈谕没听见接下来的话,急得团团转又表现不出来。
【桑桑,这不会也是你新交的朋友吧?】
一个原星岫已经够讨厌了。
祈桑必须得开口才能与沈谕交流。
此时谢亭珏在,他自然不能“自言自语”。
祈桑故意叫了名字。
“谢逐,你来啦。”
沈谕明白,祈桑是在告诉他这人的名字。
可是谁关心这男的叫什么?单一个“祈桑朋友”的身份,就已经足够碍眼了。
沈谕酸溜溜的,字都皱成小小一团。
【桑桑,我略通一点六爻,我一算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人……嗯?】
沈谕的字卡住了。
过了一会,他的字迹又凌乱地冒了出来。
【桑桑,他是魔族???】
凑巧,谢亭珏开口:“看你的神情,似乎不意外我会来等你?”
“嗯。”祈桑一句话同时回答了两个人,“我知道的。”
祈桑知道谢逐是魔族。
也知道谢逐会来等他。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谢亭珏伸手轻擦了下祈桑的衣服,上面沾着的泥灰瞬间消失。
在谢亭珏触碰到祈桑的一瞬间,沈谕的字就开始扭曲。
【啊——桑桑——他怎么可以碰你——】
怕被谢亭珏察觉不对,祈桑硬生生忍住了笑。
谢亭珏果然没察觉,“屋子我已经收拾好了,你要去和村里人告别吗?”
“不了。”祈桑是个很怕面对别离的人,“如果见了秀姨他们,我今天应该就走不了了。”
“好,我们走吧。”
祈桑召出佩剑,欲往北行。
抬步的瞬间,沈谕制止了他。
【桑桑,我略通一点六爻,算出宜西不宜北。】
祈桑:“……”
我怎么觉得你在诓我呢?
沈谕一笔一划,急切诚恳。
【是真的!你信我!】
祈桑妥协,“……行吧。”
他知道,沈谕有特殊的方法为他趋吉避祸。
似乎每一次沈谕的出现,都是在帮他规避一些灾祸。
简直像是可以预知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