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房里,静悄悄的。
纪珩怔怔地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身上的伤口被医生处理过。他看不见躺在病床上的汤郁宁的情况,但听助理说,汤郁宁应该是在半昏迷状态。
纪珩好不容易硬气一回。
可现在坐在病床上,他是全然没有任何脾气了。
纪珩垂下眼,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只是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他越来越搞不明白汤郁宁。
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对于汤郁宁,究竟是应该去感激他为了自己不挨打,喝了那么多酒,等汤郁宁醒来以后,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摇着尾巴冲他笑。
还是应该做点别的什么。
纪珩觉得他好累,不光是因为被打,更因为心也累。
他趴在汤郁宁的病床边上,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
汤郁宁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昨晚纪珩挡开他的手,和对他说,如果你不在了,那也没必要关心他这句话。
汤郁宁花了很长时间,才稍微动了动手指。
手指一动,就碰到了旁边一个柔软的东西。
汤郁宁微微偏过头去看。
他看见了纪珩趴在病床边上,似乎睡熟了,眼睫一动也不动。
汤郁宁的手刚刚碰到是纪珩的唇。
他慢慢地坐起身,靠在病床的床头,垂眼望着趴在他床边的纪珩。
昨晚上的纪珩似乎很伤心。
汤郁宁靠在床头,看着纪珩,过了很久,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了纪珩的手指,再慢慢探进去,试着勾住纪珩的手指。
但纪珩很快就醒了。
他把手收了回来,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花了很长时间,才回想起自己在哪里,又为什么会趴在病床边上睡一晚上。
纪珩刚坐直身子,就听见汤郁宁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些沙哑,和平时一样,似乎没有太多的情绪,“让你挨两拳,你就记恨上我了?”
纪珩的身子一僵。
他没有想到汤郁宁已经醒来了。
如果让他知道汤郁宁醒来,那他肯定先离开了,而不会在这里跟汤郁宁面对面。
病房是VIP病房,只有他们两个人,何况天还没亮,连窗外都是静悄悄的。
纪珩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记恨吗?他自己也不确定。
但纪珩知道他昨晚是发了脾气。
并且今天回想起来,也没有任何后悔。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纪珩道:“我没有记恨您,大少爷,我只是觉得,也许您有很多种办法来伤害我,但您却选择了最让我难受的一种。”
汤郁宁没有说话。
纪珩觉得他跟汤郁宁可能也不会待太久了,不管怎么样,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从前了。
所以他也没有这么害怕了。
似乎是被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的、视若珍宝的那份感情,觉得汤郁宁和他一样放在心上很多年的那份感情,在昨晚就被汤郁宁亲手打碎了。
再也拼不全了。
纪珩以前之所以会害怕汤郁宁生气,害怕汤郁宁不高兴,因为他觉得这些都是汤郁宁在乎他的证据。
因为他喜欢汤郁宁,所以更心甘情愿想要把汤郁宁捧在手心里,捧得高高的。
可是现在不是这样了……
纪珩低着头,也不害怕汤郁宁不说话,不害怕汤郁宁生气。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
汤郁宁靠在床头,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胃部,那儿还有隐隐的不适感。他看了纪珩很久,说了一句话,语气很淡:“你还真是个恩将仇报的人。”
纪珩的眼睫轻微一颤。
他的声音很轻,“您……可以说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但我不认为我是个恩将仇报的人。”微微一顿,“当初大少爷让我留在汤家,这份感激之情我至今都不会忘记,在大少爷把我赶走之前,我都会留在大少爷身边,如果这份情只能用命来还,我也是愿意的。”
汤郁宁的眉头皱了皱。
这话明明说得似乎很得体,可他听起来就是很不舒服。
最后,汤郁宁道:“你的命值几个钱?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你出去吧。”
纪珩也没有多留,起身出了病房。
在病房门口的旁边,纪珩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下来。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听到有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来。
纪珩转过头去。
那个人似乎很惊讶,“纪珩……你怎么在这边坐着?”
是汤亦麟的声音。
纪珩站起身,叫了一声:“二少爷。”
汤亦麟看见纪珩脸上的伤,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了?我哥真的家暴你了?”
“没有。”纪珩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出了点儿小意外。”微微一顿,“你是……”
“我哥的助理跟我说,他进医院了,我来看看他。”汤亦麟道,“我爷爷好像也知道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过来,你要不要……咳,要不要去别的地方?”
纪珩心底微微一缩。
安静片刻,他对汤亦麟道:“……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汤亦麟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道:“我跟我哥说一声……”
“不用了。”纪珩立刻伸出手,抓住了汤亦麟的手,又很快把手收了回来。他抬起脸,有些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我有地方去,您去看大少爷吧。”
说完,纪珩就转过身,沿着走廊慢慢地往前走。
汤亦麟看着纪珩的背影。
他转身推开病房的门,“哥!”
汤亦麟走进房间里,看见汤郁宁正靠在病床上,垂眼看着自己手心里的东西。
“哥,”汤亦麟放下一壶热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你怎么把自己弄进医院了,还有,纪珩是怎么回事,脸上都是伤……”
“别跟我提他。”汤郁宁的声音里不带情绪。
汤亦麟噎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也只问了一句:“哥……你喝粥吗。”
汤郁宁没有说话。
汤亦麟也就不再说话了。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很久,汤郁宁垂眼望着手心里的那枚戒指项链,终于开了口:“五年前,纪珩走的时候,我就发誓过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
汤亦麟没有说话,心想,自己不让别人提,结果自己又提……真是个情绪变化体。
汤郁宁淡淡道:“我现在在同一个人身上跌了两次。我想对他好,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想折磨他、报复他,恨他当年离开我。”顿了顿,他抬起头,轻轻靠在床头,闭上眼,语气仍旧风轻云淡,“我在国外那几年,进过几次ICU,每次醒来,隔着玻璃窗往外望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他能够出现一次,哪怕是为了钱来看我一眼,我都会原谅他。”
寂静片刻,汤郁宁道:“可是他没有。”
他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扯了扯唇角,似乎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快死了,他也没有来见我一面。我那段时间,每一次呼吸都在痛,动一下都觉得浑身疼,很多时候彻夜睡不着觉,就只能这样躺着到天亮。”
仿佛每一天都在等待死亡的降临,天亮不是曙光的到来,而是新的治疗与折磨。
在这片无声的黑暗中,唯一的期待,就是或许纪珩会不远万里来看他一眼。
五年了,这种情绪积累成了报复和无尽的恨意。
汤郁宁觉得自己身上的痛并不比纪珩少。
“我每一次……”汤郁宁闭着眼,眼尾却慢慢泛红,“每一次看见纪珩的脸,看见他偶尔对我露出来的笑容,我就会想到在我濒死的那几年,在我最难受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现在摆出这个样子来讨好我。”微微一顿,“他身上的伤很多,我手上的针孔就少吗,我身上动手术的刀口就少吗,我每一次上手术台,我爸每一次签下病危通知书,我遭受的痛苦比他少吗。”
汤亦麟低着头,“会不会……如果纪珩能来,他也一定来了,但是他没有办法来……”
汤郁宁放下了手,眼尾的红痕渐渐消退了,“我已经不纠结那五年的事情了。”顿了顿,“我只是不明白,我究竟哪里做错了,让他又记恨我。”
他垂下眼,慢慢地道:“让纪珩被打的那两次,是因为赵威中在,他拿了爷爷的钱监视我,我不让他打纪珩,我爷爷也会找人打纪珩,到了那个时候纪珩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被打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另外,我确实很想拿下那块地,然后退出汤氏集团。”微微一顿,他淡淡道,“我累了,也不想去想以前的事情,就想……”
就想像周巍说的,带纪珩出国,从此没有人能再阻止他们。
在昨晚的拳场里喝酒,胃部灼烧着疼痛的时候,汤郁宁都想过了。每一口酒过喉,他都在想结束以后,就可以带纪珩出国了,去瑞士、去英国,去哪儿都好。
让纪珩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可是似乎事与愿违。
汤亦麟始终只是沉默着。
汤郁宁垂眼看着手心的那枚戒指项链,皱了皱眉,最后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汤亦麟:“……”
他当了半天哑巴,现在又被赶走。
在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汤郁宁又道:“把纪珩叫进来吧。”
汤亦麟愣了愣,然后道:“纪珩走了。我……”
“走了?”汤郁宁抬起眼,眼底微微一沉,“走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汤亦麟连忙道,“我跟他说,爷爷可能会来看你,他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
汤郁宁没有再说话了。
他手里握着那条戒指项链,过了很久,又松开了手。
最后,汤郁宁把项链扔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想走就走吧,我也累了。”微微一顿,“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汤亦麟:“……”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对汤郁宁道:“哥,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天塌下来,还有你的嘴顶着吗?”
汤郁宁:“?”
他看向汤亦麟。
那一眼没有什么情绪,汤亦麟却立刻弹了起来,“我错了,哥,我什么都没说,我先走了。”跑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对汤郁宁道,“其实,纪珩可能也不是记恨你,只是太失望了……哥,你知不知道,有时候失望比记恨更可怕。”
说完,汤亦麟走了。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了。
汤郁宁看着手背上新增的针孔,过了很久,他把针拔了,看着针孔上渐渐冒出的鲜血,自己抽了一张纸巾摁住,忍着眩晕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就觉得已经体力不支,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身,推开门往外走。
失望……失望是什么,汤郁宁这么多年下来都厌烦了。
谁比他这五年来每天睁眼看不到纪珩,而感受到的失望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