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 无心苑里终于见着些许秋色。
虽然早晚凉意袭人,白日里仍是积热难消。
铜板煎药时,把自己烤得口渴难耐, 转头喝口茶的功夫,就见一片衣角在院门一闪而过。
“李刻霜!你又要去哪浪?!你这几天魂丢在外面了?”
李刻霜连忙露头, 满脸陪笑:“我听说城里来了个无名剑客,剑法了得,只一剑就赢了璇玑真人的亲传弟子!我想去会会他。”
铜板才不管这些, 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但也没用, 李刻霜还是去了。
他蹲守几天都没见着那剑客长什么样子, 今天势必要蹲到人。机不可失。
“有事你喊净缘, 反正他住在隔壁!”
铜板眼睁睁看他溜号,无能为力,谁让他不会御剑, 也没学过那种脚底生风的仙法。
他用纱布把药滤出汤汁, 端进东厢服侍李无疏喝下,再给他漱口更衣,顺手活动一下四肢。
这是个可怜人。铜板一直这么觉得。
从前的李无疏妄加一身罪名, 隐姓更名, 像见不得光的老鼠,好容易沉冤得雪,云开见日,却成了一个废人。
熟练地做完一切活计, 铜板端起药锅出门, 打算把药渣倒在墙根处, 那里种着一株净缘手植的桂花树。
忽来一只手拦住了他。
此处偏僻,人迹罕至, 怎会有外人?
他看向来人,是个相貌平平无奇的游医。
“小友,你这药若倒在这里,不出三日,花树枯死。”游医道。
铜板满脸震惊:“你怎知晓!我已经浇死了十六棵树,这是第十七棵了。”
“在下青囊客,是来给宫中守卫看诊的大夫。无相宫太大,不慎迷路至此。”那游医指了指药锅,“你这药渣,我能尝一下吗?”
只是药渣而已,有何不可?铜板便将锅递过去。
青囊客也不讲究,徒手拈起药渣尝了一口,沉吟皱眉:“这方子里,是不是有一味冰魄莲?”
铜板瞪大眼睛:“这都能尝出来!”
“哈哈,不是我吹。天下能尝味辨药的医者不出这个数!”青囊客笑盈盈比了五个手指,随后又道,“跟你家大人说说,这药方开错了。虽吃不死人,但最好还是让那庸医再斟酌斟酌。”
*
阮柒此次到绝情岩有两个任务。
一是取冰魄莲。
二是带出闭关一年未出的漱玉真人于斯年。
而李半初来到绝情岩,却只有一个目的——找到阮柒。
绝情岩他从前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与于斯年同行,为封印散溢的地气而来。第二次是与阮柒同行,为加固封印而来。
前两次,他都不曾见过这个巨大冰洞当中有什么凶兽。
那是个巨大冰洞,洞中冰柱林立,通体晶莹。入口处的巨大冰柱写有几行字——
其性难融,其质易碎;身有血肉,心无寸铁;砺心锻身,如冰似雪。
这是天心宗宗主磨砺心智的苦修所。
光线不知从何处透进洞中,在冰柱上漫射开来,照亮整个复杂幽深的洞道。
李半初才一进洞,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包裹住自己。
他灵力微薄,只能像普通人那样靠衣物御寒。好在阮柒给他找来的貂裘有够暖和,他跑着过来,身上还带点热气。
可是即便如此,找到阮柒后,还是得把对方痛骂一顿!
洞中静得只闻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顺着各个冰窟都找了过去,没听到有任何其他人存在的动静。
循着记忆,他终于来到当初封印地气的所在。
“阮柒——阮柒——”
他在空荡荡的洞窟中喊了两声,没有一点回应。
洞窟中央有一座天然寒冰形成的台子。
一束光柱从头顶不知何处照下来,在石台上投下一柱光,其中有雪尘飘过,星星点点,流光溢彩。
这就是天心宗至阴地气的气眼所在。
于斯年当初正是站在那处压制地气,寒气刮骨有如身受极刑,她都不曾踏出半步。
物极必反,站在气眼周围,反倒没别处那么冷。
冰台上插着一柄断剑,是半截参阳剑,李无疏当年留下封印时,所用的符介。
那断剑在一截光柱当中不知经历多少岁月,上面被冰晶包裹,光华流转。
此剑有灵,李半初也对这把剑很有感情,不自觉地朝它伸出手去,却在触到那光柱时被刺痛手指。待他缩回手来,指尖已经冻得红紫。
绕过那冰台,后面挂着一副画,还放着一张琴。
画上是一名白衣女子,姿容绝色,动人心魄。
云鬓微散,唇施淡粉,周身流露一股纯然的气质。身后梅树枝桠低垂,宛若揽她肩头,而她神情清冷,流水无情。
“于斯年。”李半初轻声道出画上女子的身份。
画上落款的字他看不懂,想必是神秘的女字。
画前横陈的那张琴素雅古朴,琴头雕有梅花,琴弦上结满寒霜,甚至有一小排冰凌棱缀在上面,也不知在这里放了多久。
他朝琴弦伸手,感到一股盎然古意蕴纳在琴身当中。
“揽秦淮。”
揽秦淮是易太初所留三大仙器之一,为漱玉真人所有。
琴在这,人却在哪呢?
像是回应他脑海中的疑问一般,洞窟深处传来一阵巨响。
方抬起头,便见大团散碎冰尘从一个洞口喷出,整个洞窟瞬间冰尘弥漫。
随着冰尘纷纷扬扬落下,冰雾中一个巨大黑色凶兽显露出狰狞面目。
那是只巨大的玄狐,周身黑气缭绕,个头足有两人高。蓬松尾巴像一株雪杉,轻轻一扫便扫断一排尺余粗的冰柱。
它看到眼前的闯入者,仿佛是愤怒不已,龇出獠牙,喉中发出威胁的低鸣,四周的冰柱都在与那低鸣声一齐震颤。
这就是恨朱颜说的凶兽了。
李半初手边没有兵器,左右四下看看,只有一把覆着厚厚冰霜的“揽秦淮”。
他虽然遍通各宗武学,但天心宗武学与他心法相克,他只懂得一些皮毛。
对于他来说,抡起琴来砸,比弹琴的杀伤力大多了。
正犹豫要不要对仙器“揽秦淮”如此不敬,那玄狐嗥叫着朝他扑了过来。
“当心——”
随着这声警示,一道黑色身影飞快闪过,将他掠在怀里。
一只手按在他后心,他整个人被揽着转了半圈。
只听头顶传来噗呲一声。
他猛然抬头看去,竟是阮柒抬手挡住了玄狐的巨口,匕首一样锋利的獠牙扎进他小臂,鲜血淋漓。
“阮柒!!!”
看到阮柒还活着心里大石落下,可一见面他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听到他的称呼,阮柒脸色一凝,紧揽着他的手更加用力,开口却暗含怒意:“你来做什么?!”
李半初被按在他胸前,感受到他胸腔震动,眼眶一热:“我……”
怎么一见面,先发火的反而是阮柒?
阮柒闷声道:“我看不到你的魂火,不知你方位。你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话音刚落,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呛出。
“你怎么了!”
他感觉手上黏腻,抬起手来,便见上面沾满了阮柒身上的血迹。
阮柒穿着黑色,李半初方才见他第一眼时情况危急,竟未察觉他身上布满伤痕,正血流不止!
他被玄狐咬中手臂,玄狐也被他手上的剑扎穿了下颚,痛意和血腥气让玄狐狂性大发。
它一声咆哮,巨大爪子拍向面前两人。
李半初被托着后腰,疾身而退。
阮柒却顾不上许多,带着李半初藏进一处狭小洞窟,松开李半初后,顿时膝盖一软,整个人摔在地上。
玄狐爪子拍了个空,又丢失目标踪迹,狂躁而愤怒地在洞中肆虐。
好在它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两名闯入者。
“你刻意把我支开,自己一个人来送死么?!”
阮柒并不回答,揩去嘴角的血迹,手扶着冰柱。
李半初揪住他的衣领:“你——”
对方蒙眼的丝缎因一番打斗早就松了,被他这一扯动,顿时滑落。
对上一双黢黑无光的眼眸,他心里揪了起来,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手也不禁松开。
“我与你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就不能……”
“不。”阮柒果断决绝。
雪尘与冰晶在洞中弥漫,李半初半跪在阮柒面前,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压着他的肩膀。
阮柒冷声道:“我与你说过,不许再提此事。”
“如果他再也醒不来呢?”
他的话让阮柒脸色变得难看。
“如果他再也醒不来,你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你为他赴汤蹈火,倾注心血,他都看在眼里,但他这些年可曾回应过你?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
他追问阮柒,自己心里却在抽搐,他问的这每一句,都像鞭子一样抽在自己身上。
阮柒偏开头,双眼用力一闭,那双黯淡眼眸瞬时被遮住看不见了。
“或许他有苦衷……现在也在什么地方努力,尝试回到我身边……”
他内心一震,视野瞬间模糊了起来,点点冰尘在眼前化作幽幽星芒,阻隔他凝望道侣的目光。
当年猝不及防的分别让他没来得及向阮柒交代任何事情,但所有遗憾都因对方一句话化作云烟。
绝情岩的冰尘太浓重,让他鼻尖酸涩,呼吸困难。
阮柒握紧剑柄,闭目沉声道:“我愿意为他而死。”
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滑落,落在地上时结成了冰,在地面砸出碎响。
他抬手轻轻给阮柒擦去嘴角残余的血,冰柱折射的光华落在阮柒沉静的脸上。
那皮肤的触感温暖而真实,近若咫尺,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悲痛地发现,即使能够触摸到对方,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思念。
堪比饮鸩止渴,毒入骨髓。
李半初在一片几近麻木的痛楚之中,感觉到玄狐正一步步靠近此地。它找到了他们藏身的洞窟,蓄势待发,打算来个突袭,一举撞破这个狭窄洞穴。
阮柒失血过多,已然力竭。他苍白着脸对李半初道:“这玄狐功力比以往涨了十倍,更难对付,不可正面冲突。一会儿我吸引它的注意,你想办法逃出去。”
“……”
他又轻抚李半初头顶,像个真正慈爱的师长那样。
“我若回不去,你……”
李半初攥住他的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
“将剑借我。”
他语调沉稳坚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阮柒不禁抬眸,但他并不能看见眼前人,无光的瞳孔中隐约映出模糊的人影——额前碎发,高竖的马尾,还有明媚如晨曦的眉眼,都与故人的模样重合。
李半初拾起他手里的剑,半挽剑花,斜指地面。
“师尊,我这式‘云开见日’,还未在你面前使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