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 洛水将要进入枯水季。
水流和缓平静,蜿蜒南下,载舟无数, 一派泰然。
江卿白与太微宗虽然熟悉,到底是客。
他作客多日, 多有帮挈,率众离开,太微宗于礼当来相送, 只是……
江卿白站在船边, 看了眼自己亲妹江问雪, 又看了眼身份和太微宗关系不大的阮柒。
“李刻霜呢?”
“宗主闭关悟剑, 好几日不见啦。”江问雪道。
“那李无疏呢?”
“着凉了,起不了床。”阮柒冷淡道。
白术连忙上前:“他要紧吗?要不我留下过几日稳定了再走?”
江卿白斥了他一声:“用不着你。”
“恭喜江宗主修为又有进益。”阮柒负手站在岸边,气质出挑, 全无从前隐匿气场的作风。
江卿白挑了挑眉。
阮柒继续道:“冷明峰地处云洛山最南, 江宗主昨夜练剑的剑气都传到平芜斋来了,当真不容小觑。引得无疏半宿不睡,在院里吹了冷风。”
江问雪不明就里, 称赞道:“哥, 你好厉害!想必很快就要突破境界了吧!”
江卿白微妙地看着阮柒:“阮道长过誉。有话不妨直说。”
“只是提醒江宗主,练剑选白天,敞亮一些。”
这俩人之间暗流涌动,连随行的两宗弟子都能够察觉得到, 彼此投出疑惑的眼神, 一个个噤若寒蝉。
因江卿白少时与李无疏不合, 又因江卿白曾帮李无疏平反罪名,两人的君子之交传为美谈。传上十来年, 传到市井之间,就有些变了味儿了……
怪道无相宫宫主与剑宗宗主二人从无交集。
不过话说回来,阮柒这人与仙道当中任何人都往来无多。
除了一人——李刻霜。
那是因为李宗主每次出关,必要去挑战阮柒。
表面上说是争夺参阳仙君肉身的看护权,实际上,那是阮柒在给李宗主做试金石,考验功力进境。
江问雪看得明白,总与江卿白说,阮道长平日看着冷冰冰,其实还蛮有人情味的。
是。是挺有人情味的。
道门之内就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酸的醋缸子——醋味不也是人情味嘛。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为了来示威,阮柒今日断不可能出现在此!
江卿白也没有好脸色,生硬道:“我以后尽量选白天。诸位留步罢。”
阮柒也不客气:“那便不送了。”
随着江卿白一抬手,船队扬帆而起,缓缓离岸。
码头送别只是为了当众做做样子,以示两宗交好。
江卿白来时是带队御剑而至,回程才懒得跟剑宗的商船顺流缓缓飘回去。
原定起航过了二里,剑宗众人便率先离开。
但过了二里又二里,江卿白一直站在船头不动,凝望水际,像民间传闻里,在岸边等待丈夫归来的女子化作的望夫石。
他这一不动,众弟子也都不敢动。在舱门边迭成一溜排偷看江宗主少见的伤春悲秋。
“宗主怎么了?”
“吃错药了?”
“我就说白师弟医术不精。”
白术:“无稽之谈!”
“莫非宗主这是……舍不得参阳仙君?”
秦坠月一搡白术:“你是宗主最喜欢的弟子,你去问问?”
白术:“?”
他什么时候就成了宗主最喜欢的弟子了?
药宗散宗后,无数药宗弟子流落在外,白术是当中唯一一个自愿投靠剑宗的。他和江卿白有些前缘,因此被江卿白收为弟子,亲传剑术。
但是据说江卿白在同辈中最讨厌的,就是和自己并称“道门双杰”的应惜时。白术是医修出身,是应惜时带出来的医修,故此剑宗同门,都不大瞧得起他,平日也多有刻薄之处。
他在剑宗,只与青囊医术长剑相伴,也算是心无杂念,一心向道。
被搡到甲板中间,白术进退两难,这时江卿白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师父……”
见是他,江卿白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白术注意到江卿白手里握着一块灵玉,水色通透,富有灵气。江卿白站在江边出神,手中便是一直握着这块灵玉。
他觉得那玉有些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
“白术,你的佩剑呢?”
白术不敢多问,抽出剑来,双手呈上。
江卿白并无伸手接剑的意思,只用目光扫过面前的无名之剑。
这把剑通体素白,朴实无华。这么多年被白术每日擦上三遍,现在光洁无痕,阳光照在上面,甚至还折出皎洁的光晕。就算沾上血,恐怕也能瞬间滴落,不留痕迹。
嫌我脏么?
——江卿白脑中骤然响起这个声音。
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伸手去碰。
“白术,洛水城中有个散修应战天下剑客,你怎不去会会他?”
“弟子近日琢磨药方,疏于修行。待来日剑术有了进益,再去挑战不迟。”
白术不懂江卿白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敦促他勤加修炼?
剑宗弟子无数,也不见宗主关心过其他弟子修炼之事。船舱门后众人听了,更加笃信,白术就是宗主最喜欢的弟子。
“随缘罢。”江卿白点了点头,莫名其妙地道,“一切随缘吧。”
说着他把手伸到船舷外,手指一松,灵玉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激起一注水花,却很快消失不见。
“师父!这是……”白术莫名紧张,探身到船舷外去看。
那水花随着船的行进缓慢往后退去,不久便恢复了平静,想必灵玉早已沉底。四周没有坐标只有茫茫洛水,要想再将那失玉找回来,难如大海捞针。
江卿白不知在想什么,指尖又朝那方向射出一道剑气。
白术看得出来,那道剑气去势温和,是守非攻。
又要护着,又要抛弃,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回到剑宗,白术闭门苦练了好一阵,终于感觉剑术有所进益后,那名游历各处应战天下剑客的散修,却已经销声匿迹,再没有出现过。
*
李无疏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阮柒竟然在他房里看账。
睁眼那一瞬的漆黑视野让人陌生,听着阮柒翻页发出的动静,他却感到安心,在床上窝成一团。
过了好一阵,阮柒忽然道:“怎么变懒徒弟了?之前不是还喜欢早起,在我门前念经?”
李无疏憋不住笑,抱着被子滚了半圈:“我那是担心师尊沉溺享乐,耽误正事。”
“哦?与谁享乐?”
“当然是你宝贝得不行的李无疏。”
阮柒是个正经人,并不答话,走到床边亲自帮他穿衣,洗漱,系上白绫,又在腰上坠好那块避尘符。
服侍李无疏更衣这种事他做了许多次,手熟,修长挺拔的腰肢在他手掌之间灵活自如,像是养了很久的植物有天忽然自己会动了。
他把那腰紧扣在身前:“睡得好吗?”
“师尊,大白天的!”
“有区别吗?”
“有!白天适合练剑。”李无疏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说法,“敞亮!”
——只是提醒江宗主,练剑选白天,敞亮一些。
李无疏身在山上,睡得像三才观壁龛里还没出窝的小奶猫。阮柒和江卿白在码头说的话,他竟然一清二楚。
阮柒毫不意外:“都听见了?”
“听到了。”李无疏毫不隐瞒,“与你换眼之后,好像感知力变强了。”
“看来《衍天遗册》正在逐渐消化。”
“是好事吗?”
“当然。”
李无疏直到现在,才明白阮柒所说的,飞升之格与飞升之能。阮柒的修为境界,加上《衍天遗册》在身,想必早已超越飞升之能。
因为他在得到《衍天遗册》之后,他在睡梦中感知力范围更加宽广,仿佛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但他俯视天地,却也有种疏离感,那感觉大概像是颍川百草生眼中的《山鬼》,澜沧居主人眼中的《沧海月明歌》,悲悯怜爱,生杀予夺。
一旦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理解阮柒所说的天道,一切就都明晰起来。
在这样超脱一切的情境之下,普通人很难维系本心。如何对芸芸众生感同身受,如何对日渐混沌的人间慎终如初。
世界最后善终与否,但看天道良心存否。
这就是“道心”。
李无疏摸了摸眼前的白绫,又问:“我的力量变强,你的力量会变弱吗?”
“衍天一脉只是‘天道代行者’,维护天道运转,我的修为根基与《衍天遗册》无关。它是这方天地的‘天道之钥’,天道易主,它理应属于你。”
李无疏“哈”地一笑,得意道:“此前让你将《衍天遗册》传给我,你是半点不肯松口。怎么着?迟早是我的!”
阮柒拿开他摸眼睛的手,白术叮嘱过,痊愈之前少碰那里。
“半初,”他双手揽着李无疏的腰,声音低沉,似有隐衷,“我空有修为傍身,却无飞升之格,说到底,我只是个凡人。所以,我有私心……”
李无疏神色闪烁,专注地“看”着阮柒,直觉他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阮柒道:“我的私心,只愿天道之缺,永不补全。”
就好像自己正乘风得意,身上拴着的风筝线紧了一紧,像是线那头的人,终于掩盖不住心中独占的欲望。
从曾经的“天道代行者”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尝不是一种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天道如何?苍生如何?
他的私心诱使他独占,他的道心却在规劝他放手。虽然有悖本能,千般不愿,他仍然在这条路上艰难跋涉。
自私么?他并不自私。为了与李无疏并肩而行,他把心都剖了出来。
李无疏回抱住他,脸埋在他肩头。
“人间有你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断情绝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