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枢失踪月余, 九仪宗群龙无首,宗内各方势力开始内讧。
就在内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司徒衍提着上官枢的头提前终结了这场腥风血雨。
停云阁事变之后, 司徒衍在道门声望跌至低谷,紧接着又被梁国全境通缉, 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她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堂而皇之地拎着上官枢的头闯进九仪宗,无异于自寻死路。
事情过于离奇, 以至于九仪宗对她的闯入毫无防备。
然而司徒衍带来的不止是上官枢的项上人头, 还有一则石破惊天的消息——
上官枢是被李无疏所杀。
九仪宗上一任宗主柳无双, 因意图谋害李刻霜, 被暗中保护的李无疏当场诛杀。双方就此结仇。
才过去不过十二年,又一任宗主死在李无疏剑下。
原本人人离心的九仪宗顿时群情激奋,将矛头指向太微宗。
司徒衍柳暗花明, 为自己博得一尊靠山。
再一次见到这位传奇毒士时, 无名都不禁要为她击掌。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无声若有如此野心与心计,还愁得不到漱玉真人吗?”
司徒衍最忌讳听到这个,眼中流出怨毒之色来。
无名抛出鱼竿, 对她的怨毒满不在乎, 继续侃侃而谈:“贪、嗔、痴、怨,唯痴字最使人软弱。我看着于无声,太过心慈手软。司徒大人倒是心如磐石,未来可期。”
“够了!”
“哈哈哈咳咳咳咳……”无名笑着笑着, 把自己呛着, 咳嗽不止。
他在金堤河边钓鱼, 是司徒衍找上门来。对方有求于他,竟还给他脸色瞧。
“司徒大人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司徒衍冷哼一声:“应仙师所爱所求皆不能得, 人生挫败,所以来河边钓鱼。这都钓了一天,怎么鱼篓里,还是空的?”
无名只是呵呵笑了两声,不以为意。
抬起鱼竿,又是一记空杆。
“司徒大人当真胆识过人,竟敢带着上官枢的人头独闯龙潭虎穴。如此涉险,难道只为赢得九仪宗的拥戴?怕是不止吧?”
司徒衍道:“仙师果然心如明镜。”
无名掩着嘴咳嗽一阵,又道:“钦天监曾给七十二派发放掌门信物,各派视若珍宝,凭此物自居正统。”
司徒衍不动声色,等候下文。
“我昔日游历各宗时,听说九仪宗有一种阵法,名作‘八荒玄同阵’。此阵拥有七十二阵脚,启阵之后,阵脚联通,可使阵眼的灵力布及全阵。据说此阵通常只用作辅助,可以稳定结界。”
“既然是个辅助阵法,仙师何以记得这么清楚呢?”
“倒也并不清楚。只是听到七十二这个数字,觉得熟悉,才联想起来。”无名意味不明地道,“不知此阵范围多广。又不知此阵用于别的用途,杀伤力如何。”
“仙师闲云野鹤,怎么满心满眼里都是打打杀杀,如此残暴?”
“我与陆辞相交匪浅,耳濡目染,也知晓了不少奇术邪术。至于是奇术,还是邪术,但看使用者是否心术不正。”
“应惜时,你我都是万劫不复之人,你与我谈什么心术!”
无名哂然一笑:“你我都是失名之徒,名字不能乱喊。”
浮漂动了动,无名放了少许长线才抬起鱼竿,无奈又是空杆。
“司徒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来意了吗?”
“我想请你为我压阵。”
*
李无疏睡到晌午,没人敢打扰他。
近日天气益发冷了。
铜板抱着钳子和竹筐进门添完碳火,轻手轻脚地出门,才摸着门框,忽听床上传来一声低呼,惊得他竹筐跌落,撒了一地碳灰。
李无疏不知睡梦中遇到了什么,骤然惊醒过来,伏在床边剧烈喘息。
阮柒披着外套在床边看书,见状忙将他拢进怀里。
“做噩梦了?”
李无疏按着脑门,半天没缓过神来:“我、我做了个……预知梦?”
连他自己都不太确信,梦中所见,究竟是噩梦,还是事实,是已发生的事,还是未发生的事。
“梦见了什么,与我说说?”
“司徒衍……她想要引天心宗寒气,冰冻七十二派!”
分明才立冬不久,天气冷得不像话。
就连闽地都被寒流侵袭,一夜过去,霜冻一片。
南北各地同时下起了雪,不过半日,雪积及腰。
再半日,仅邺城便有上百人冻死街头。
这冰天雪地的景象,李无疏只在天心宗见过。
无相宫上空撑起巨大的黄昏结界,收容邺城无力抗寒的难民。
因为受灾民众众多,以无相塔为中心的结界还在不断扩大。
“想不到有一天,还能看到黄昏结界,重新笼罩在无相宫的上空。”
净缘也不是第一次收容难民了,看到人们三三两两临时搭建的帐篷周围,篝火映在一张张麻木的脸上,心中不是滋味。
他忙里忙外,把人手安排妥当,才得空来无心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黄昏结界的范围也有极限。除非配合九仪宗的‘八荒玄同阵’,才能覆盖所有受灾地域。”
李无疏道:“眼下的寒灾正是‘八荒玄同阵’带来的。司徒衍想必是从九仪宗得到了布阵之法。”
净缘不禁瞪圆了眼睛:“司徒衍竟能想到用这种阵法扩散寒灾!她这脑子倒是灵光,都用在歪门邪道上了是吧!”
“所以,这就是司徒衍想到的方法。‘昊德倾焚天炉,吞二十四城’。这‘八荒玄同阵’就是司徒衍的‘焚天炉’。”李无疏把手里的书扔在桌上,忿忿道,“她必是将阵眼布在了天心宗,我竟没能早些想到!”
司徒衍先前在天心宗留下一名特使,陆陆续续在七十二宗布下阵脚,为走出这一步棋,她竟早已设下无数暗棋。
阮柒道:“这不是你的错,谁也不能料到将来的事。除非这是在旧天道下,一切因果书于《衍天遗册》当中。”看到李无疏神色微变,他接着道,“凡事有利有弊。”
听他如此安慰,李无疏心里好受一些。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司徒衍究竟是如何说服九仪宗门人,拿到“八荒玄同阵”的布阵之法。
他尝试向各宗传信,请求对抗寒灾,收容难民,并联合对付司徒衍。
各宗前不久还对无相宫示好,这个节骨眼,却都变得态度暧昧。
多番打听,他才知晓,九仪宗竟将自己指为杀害上官枢的凶手。
故而各宗不愿掺和进这笔恩怨当中。
锅多不压身,李无疏对此都已经习惯了。
阮柒最了解李无疏的烦忧,对净缘道:“这寒灾通过七十二派的掌门信物扩散,想必阵脚处的灾害最为严重。各派附近都有钱庄,你在钱庄埋下的结界,该派上用场了。”
净缘闷声不吭。
“你犹豫这两刻,又该有多少民众死在寒灾当中。”
“我去办我去办!”净缘说着,脚不点地地离开了。
后方李无疏面露讶然:“林简如今的修为境界,竟能同时开启七十二个结界?”
“若以修为作为供给,这天底下无人能够做到。净缘长于结界支柱,又钻研百家之道,经他改良,现今这结界可凭愿力供给维持。”
“愿力?”
“就是以诚动天,献祭他最在乎的东西。”
李无疏摸着下巴:“净缘最在乎的东西,那不就是……”
——钱。
“不然你以为,为何将结界设在钱庄?”
昨日净缘还在这院子里发出美好展望,盘算着十年后,无相宫的财富能翻几倍。
想不到今天就要为天下苍生散尽家财。
造化弄人。
“接下来怎么办?”李无疏问道。
阮柒不假思索:“你我一同前往天心宗,毁去阵眼。”
李无疏却摇了摇头,白绫外露出的小半张脸布满沉思,肩头挂着的外套滑落,也未察觉:“司徒衍既然走出这步棋,必要前去收割成果。”
他用手指在书上那段话点了点。
“‘昊德倾焚天炉,再引沧浪之水扑之,救万人。遂得飞升之格。’她要想得到飞升之格,还需救人。想必等到死伤者足够,她便出手救人。我们还需一人,抢在她动手之前将掌门信物一一拔除。”
阮柒注视着他,将他外套重新拉上,却被他反握住手腕。
“阮柒——”
不必他开口,阮柒便明白他的心思。
“你要我与你兵分两路,一人去阻止司徒衍,一人去往天心宗毁掉阵眼?”
李无疏道:“如今也只有如此!”
拦阻人飞升是损大德的事。
这种时候,各宗大能都独善其身,自扫门前雪,谁又肯涉险去与司徒衍为难?
阮柒默然注视着他。那条白绫底下浮现眼珠的起伏,若非失明,他该看到李无疏恳切的目光。
“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李无疏急切道:“我有《衍天遗册》,有你教的心眼之术!我现在与你过去一样,行走自如。”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开你。我不想,又落下什么遗憾。”
李无疏想起从前天人相隔的岁月,呼吸一滞,默默攥紧了手掌。
却有一只微凉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阮柒在那张脸上一寸寸抚过,想起昨夜种种,有如一场场梦。
他知道自己若不捏紧了,这美梦又要粉碎。
“细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甚至不足百天。我才学会如何爱你,也才教会你如何爱我。无疏,不要让我离开你好吗?就算你没有七情六欲,我是有的。那种事情,我无法再承受更多次了。”
白绫下的双眼不断张大。李无疏轻轻吸气,他几乎不敢相信。
阮柒从未在他面前放低姿态,流露出哪怕一丝脆弱和担忧。
他轻凑过去,用额头抵住阮柒:“我不是说了,我没有失去七情六欲。我对你的感情,证明得还不够吗?”
“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是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我……”李无疏忽然难受得窒息,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天下太平时,大爱和小爱没有分别。
但若大爱与小爱之间产生了分歧,又当如何取舍?
他感到自己无法再开口重复那个过分的要求。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无能。
“我明白了。”
阮柒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又退开。
李无疏只感到面前忽然空了,在黑暗中胡乱抓了两下,都抓了个空。
这两下让他的心沉到谷底。
“阮柒!”
最后是阮柒捞住他乱抓的手。
他嘴唇颤抖,心慌意乱,懊悔不已。
就在他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门外传来咚地一声。
那声响格外刻意,仿佛是故意要打断他们,提醒有人来了。
来人揣着把剑,双手环抱胸前,蹬开了大门:“唉,最烦看到这种!搞得好像少了我世界转不了似的。”
“霜?”李无疏听出了来人。
李刻霜掸了掸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尘:“是我,半初师弟,你雪中送炭的霜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