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多日,虞妙仪心神都微微好了一些,不再是整日闭门不出,偶有天气好的时候,也愿意在侍女陪着的情况下在院子里稍微走一走。
虞妙仪的院子规模虽然不大,但胜在东西多,小到蹴鞠投壶,大到秋千吊床,角落里更有许多样式精巧的花灯风筝堆在一起,院子最中间采光最好的地方放置着一张巨大的石桌,像是专用来糊风筝的。
此时,萧潋意正同虞妙仪坐在一处,石桌上放了只燕形风筝,两人正细细的给它上着色。
徐忘云站在两人后侧,并未佩剑。他们已经是第三日在午时来陪虞妙仪糊风筝了,第一日来得时候,虞妙仪总是莫名战兢,时不时瞥一眼徐忘云腰间的佩剑,他察觉到了,想着应该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第二日便没有再带来。
那之后她果然就好了许多,虽还是有些一惊一乍的,但好在不再发抖,勉强也能拿得起竹笔了。
萧潋意仔细勾勒了燕子的眼睛,左右欣赏了一番,约莫是还算满意,对虞妙仪道:“你瞧,好不好看?”
虞妙仪猛地回神,对他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好……好看。”
“再将它的羽纹画完,就算完成了,等到马上春时就可以拿去放了。”萧潋意将风筝拿起来,比划两下,塞到虞妙仪手里,温声道:“你来试试,喜不喜欢?”
虞妙仪瞧着像是被吓到了,肩膀猛地颤了一下,似乎是拼尽了全部力气才没让自己整个跳出去,脸上的笑简直是比哭还要难看:“喜欢,喜欢的……”
陪她来糊风筝,也真说不好是宽慰还是折磨。徐忘云提醒道:“殿下,该吃饭了。”
“嗯?”萧潋意抬头瞧了眼太阳,这才发现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哦,行,那走吧。”
萧潋意站起来,虞妙仪也不知起身行礼,仍还呆愣愣坐着,盯着石桌,不知是在想什么。萧潋意走了两步,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住,又回过头去坐回石椅上,道:“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虞妙仪回神看向他,神色仍是呆呆的,道:“殿下……殿下请讲。”
“八年前你们姐妹二人,是哪一个被推到水中的?”
徐忘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且是向如今神志不清的虞妙仪,便问:“你想做什么。”
岂料,萧潋意头也不回,只堪堪对他伸出一根手指,那是个“噤声”的意思。
他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但毕竟身居高位,偶尔也会有这般居高临下的举动,这一般代表他现在很认真。徐忘云不再多问,后退半步站好。萧潋意脸上挂着笑,眼神却紧盯着虞妙仪,虞妙仪颤抖片刻,哆哆嗦嗦道:“是……是阿姊。”
萧潋意意味深长的重复一句:“哦,是阿姊。”
虞妙仪神色恍惚地看着她,二人对视片刻,萧潋意笑着起身,道:“别在意,只是方才想起来,便顺嘴问一句。”
他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出了院子,徐忘云快步跟上,还是问他:“你想做什么?”
萧潋意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慢悠悠道:“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做。”
“那你为何忽然问她这个?”
“真的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萧潋意道:“阿云,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忘云看他片刻,见他不解望向自己,于是微叹口气,不再追问了。
他这人,不想说的,敲碎牙齿也撬不出什么来。萧潋意见他这样笑了一声,没话找话道:“阿云,你说今日午膳会有什么呢?”
徐忘云道:“不知。”
“嗤。”萧潋意笑他,“无趣。”
饶是萧潋意如何打趣般的一路千猜万想,二人心里也都明镜一般的清楚——虞府清俭,又恰逢事变,每日饭桌上翻来覆去的,永远是那几碟菜。
他食之无味的吃了两口,囫囵填个肚子,下午又差徐忘云去街上给他买了糕点回来,才算又勉强渡了一日。
傍晚,徐忘云照旧练完了剑,立在月光下闭目沉思。
那式剑法仍悟不到关窍,徐忘云索性不去想它,静下心来,细细将来到虞府的细枝末节皆回想了一遍。
少女横死,冒名顶罪……这一桩桩事似乎都被一根细密的线紧紧的牵着,如若李屠夫的儿子真是杀人凶手,那契机如何,八年前那案件背后是否又什么隐情?
李屠夫的儿子是否还活着,现在身在何处,那黑面青年又是被谁指示来顶罪的,又是为了什么?
他将手中佩剑提起来,就着月光,淡淡凝视着剑身上篆刻的一行小字。
那上面刻得什么,他看不清,是他师父铸剑时刻上去的。字体飘忽四散,实在难辨其形。
但刻得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年他每每想不通什么事时便会拿出来看着发呆,已然是一种习惯了。
月色微凉,云雾低垂。徐忘云想得正入神,一片寂静中,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尖叫。
惊惧尖声划破寂静长夜,这声音徐忘云不能再熟悉了,分明就是萧潋意的。他倏地回神,几乎是一瞬便拎着长剑窜了出去,三两步踩着石桌踏上墙头,向着声音的来源跃去。
离得越近了,他这才发现萧潋意的声音是从虞妙仪的院子里传出来的。借着高处优势,昏暗夜色里,他一眼便瞧见萧潋意跌坐在石桌旁,院门外漆黑中隐了个同样一身乌黑的人影,脸上带了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手中有什么东西寒光一现,像是把刀。
徐忘云毫不犹豫,一脚刚踩上墙头便瞬时向着那鬼面人冲去,快的几乎只剩个残影。
长剑当头直冲,那人一惊,下意识举起手中物反抗,两柄利器碰在一起发出“铛”一声锐响,那物本相也显露出来,果然是把重刀。
那人约莫是被突然窜出来的徐忘云吓了一跳,挥刀相挡只是本能。他反应极快,下一瞬重刀擦着徐忘云的剑锋极快的而过,生生磨出一线猩红火花,紧接着反手挥刀,弯月似的砍向徐忘云的脖颈。
这几个动作也就是一秒之间发生的事,未来得及消散的点点火花溅上徐忘云的脸颊。距离离得实在太近,任凭徐忘云躲闪的再快也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擦到了侧脸。身后萧潋意尖叫一声,徐忘云没空理他,抬剑相迎。
二人都是舞刀弄枪的高手,你来我往毫不相让。鬼面人举起重刀当头砍下,徐忘云左腿为重心,腰肢扭成一个柔软的弧度将自己快速翻了出去,另一只脚顺势又稳又狠的踢在了鬼面人的脑袋上,剑势随后破风而来,以牙还牙的在他肩膀上留下了道血口子。
这一击毕,两人同时默契的后撤了几步,拉开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萧潋意在一旁,有心想过来看一看他却不敢。徐忘云只盯着鬼面人,沉声喝问道:“你是谁。”
鬼面人却没答他这一句,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上自然也分辨不出他的表情。
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喧哗,隐隐有许多烛光正快速向这边移过来。
鬼面人侧头往那边凝视了一眼,冲着徐忘云举了一下手中刀,挑衅似的一仰下巴,未等徐忘云在有什么反应,他整个人便轻巧一跃,凭空消失在了夜色中。
徐忘云还想再追,萧潋意却死死拉住了他,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强行将他转过来,惊慌道:“别追了!我瞧瞧!伤到哪里了?!”
他手指在徐忘云脸上左摸右揉,终于让他摸到了脸侧的一小道伤口,立刻惊叫起来。
“阿云!你……你流血了!”
徐忘云将他的手扯下来,自己摸了一把,摸出是一条不过拇指长的皮肉伤,面色不善的抬头看了看那人离开的方向,对他道:“几日便愈合了。”
烛火和喧哗声一同灌入,来者皆是穿着盔甲的士兵,为首者一身紫袍,眉心深蹙,正是萧文琰。
萧文琰环顾了一圈院子,面色已经有些不善,“人呢?”
徐忘云淡淡道:“跑了。”
“呵。”萧文琰冷笑一声,“送到面前你都能将他放跑,好本事。”
萧潋意急道:“皇兄!那鬼面人武功极高,不似等闲之辈,你不能全怪阿云!”
“不怪他难道怪你?”萧文琰面色已是彻底冷下来,“又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
萧文琰一张狗嘴逢人便咬,讲话向来是不怎么客气,却也从没有这么不客气过。萧潋意当着众人面微微一愣,一下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萧文琰看也不看他,向着徐忘云走近了些,上下扫视了徐忘云一遍,“你都看到了什么,给我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徐忘云本是不想理他,可奈何萧潋意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角。他知道萧潋意没办法忤逆萧文琰,于是闭了闭眼,冷道:“是个黑衣人,带了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使重刀,武功很高。”
“说什么没有。”
“没有。”
萧文琰点了点头,没再多追问。这才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萧潋意,问:“你为什么在这?”
萧潋意看看徐忘云又看看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说:“我来找我的手帕。”
他伸出手,将一块金丝手帕拿给萧文琰看,“要睡时我发现它不见了,猜想可能是白日里掉在这里了,便过来找一找。”
萧文琰估计是懒得多搭理他,什么话也没说,扫视了一圈院子。院门外有什么人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虞怀章这才气喘呼呼的姗姗来迟,一入院便大叫道:“发生何事,发生何事了!我女如何啊!?”
他里面还穿着寝衣,只在外面草草披了件外袍,来的路上鞋子都跑丢一只。萧潋意见状赶紧劝道:“虞大人且宽心,不过是有贼人闯入,现下已逃走了,二小姐一切都好好的。”
“贼人闯入!?”虞怀章闻言立即高呼一声,“快快快,快带我去看看二小姐,妙仪!妙儿!”
谁也拦不住,虞怀章踉踉跄跄便朝着卧房去了。
“院门的守卫再加十个,剩下人便就在这里把守,将二小姐的院子守好。”
萧文琰摸着剑鞘,道:“另外,今夜府门当值的,通通提出来,听候发落。”
“是!”
士兵领命,训练有素的自发分成两队。萧文琰沉眸站了一会,若有所思的望了眼虞妙仪的屋子。
待到他走了,萧潋意凑近徐忘云,低声道:“阿云,他好凶哦。”
“……”徐忘云无语侧目,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一线忧愁根本就是多虑了,这位没心没肺的四公主,似乎天生就没有长“面皮”这等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