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虎到底也没去那个跟他身高比起来显得娇弱无比的沙发,张训给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但又觉得自己是被坑的傻小子的理由。
“我最近在尝试治疗轻度洁癖,”张训信誓旦旦,“决定以毒攻毒,你现在是治疗的一环节,就别想着睡沙发打地铺了,地板让刨完沙不洗脚的虎哥踩过,沙发让吃完化毛膏的虎哥吐过。”
这回轮到陈林虎膈应:“我刚才还坐沙发上了,你怎么不早说?”
“啊,”张训说,“我不是让你换衣服了吗?”
陈林虎也懒得跟他掰扯,多看张训两眼,确认他是真不介意后,才又整理床铺。
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从一看就晦涩难懂的类型到陈林虎也看过的小说,还夹杂着不少漫画,陈林虎看到一本厚厚的字典,抽出来放张训桌上:“给,你的文化板儿砖。”
张训看见自己那本《现代汉语大词典》,反应几秒才明白“文化板儿砖”是什么意思,不由想笑:“是挺像,你还挺会起名的,那我那根铁拐棍叫什么?”
“知识铁棍,”陈林虎随便编了个名,“你上次不就拿的这个,这回怎么换装备了?”
张训被他一本正经扯淡的样子逗得直乐,烟叼在嘴里抖来抖去:“哪儿能次次都拿棍打,真打出毛病我反而该倒霉了,还得给对门添麻烦。”
“那男的常来?”陈林虎听出重点。
“差不多吧,见过几次,”张训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把玩着桌上的打火机,“没钱就来,有时候喝多了也来。”
陈林虎没在宝象市鱼龙混杂的家属院里住太久过,他从小就跟着父母住邻居互不来往的小区,对这种刁民见得少,厌恶地皱眉:“没人管?”
“管,怎么不管,”张训不以为然道,“拉过架,吵过,四楼冯哥你也见了,也动过手,还报过警,拉进去关几天就放了,没办法。来这儿闹还能帮个忙,他去丁姨单位堵,在丁宇乐放学路上拦,你帮得到?”
陈林虎一发现自己竟然还低估了人不要脸的程度,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这地方和陈林虎长大的邻里关系冷漠的城市完全相反,人们亲近又油滑,热心又市侩,烟火气儿旺又藏污纳垢,像是堆满怀旧杂物的小房间,怀念,但布满灰尘。
想到蒋向东那张油汪汪的脸,陈林虎就厌烦,但不想可着这事儿嚼舌头,抿着嘴坐到已经收拾好的床上。
“你也用不着在意,”张训看着他笑了笑,“有的人就这样,你不把他打死,他就往死里恶心人。但你真把他打死,你就成了坏人,他能用一己之力把你拖下水。”
陈林虎心如坠铅,并没有因为张训的安慰而看开多少,反倒因为张训说的好像过于正确而更添堵。
他“嗯”了一声,斜靠在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两眼,蚂蚁似的爬满书页的文字,光注释陈林虎都得看半天。
张训见陈林虎的表情绷得更紧,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刚才的深夜闹剧而恶心,还是因为看的那本砖头书而烦躁,总之光看这脸色,张训就识相地闭上嘴,晃晃鼠标准备修改自己出门前写的那一段稿子。
“我刚才打得太重了?”陈林虎的声音响起。
张训愣了愣:“什么?”
“打得太重,”陈林虎抬眼看他,低声道,“那男的会不会找你对门的事儿?”
陈林虎的五官在软色的灯光下仿佛笼了一层柔柔的绸,连同双眼都透出璞玉般质感的古重的色泽,或许是因为灯光和低低询问的语气,他平日里锋芒毕露的眼神被锉顿,只剩没有杀伤力的困惑。
张训心想,打架的时候多高的战斗力,也不能帮这小子搞清楚为人处世的很多问题。
挥拳的时候自然无需考虑这些问题,但心又不是梆硬的拳头,陈林虎的心想必很软,才会大半夜刚帮着解决完一个麻烦,就替别人发愁下一个麻烦。
“你不打他也找事儿,”张训的声音不由自主也低了下来,“冯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搁。”
刚才在楼道里,小冯先生撵完人上楼时提过,说陈林虎揍人太狠,下回注意点,以免被讹。
陈林虎对小冯两口子有点儿说不上的感觉,他刚跟老陈头说过反感小冯太太传闲话的性格,晚上人家老公就参与了打架斗殴,虽然斗得不大彻底,还埋怨陈林虎不考虑后果。
“没有。”陈林虎闷闷道,手里的书是看不下去了,一行字看了三遍都没在脑子里拼出个完整内容,索性丢回床头。
“转移注意力看枯燥的没用,”张训从手边摸了本书给陈林虎丢过去,“看这本,字儿少,还带画呢,你不学美术的吗,看这个。”
语气很像陈兴业哄陈林虎那个三岁的弟弟时特有的糊弄,陈林虎对张训这种无意间流露出把他当小屁孩的语气不大乐意,但还是抓起书看了一眼,《小王子》。
“那刚好,我不识字,可有能看的书了,”陈林虎半坐起身,捞过抱枕垫在腰后,“还上色儿了,真高级,第一次见。”
“可不是吗,”张训跟着一本正经说,“我亲眼见人上完色才买回来的,你跟着长点儿见识吧。”
陈林虎翻了两页,这书他看过,林红玉难得有空带他去市图书馆的时候,他在少儿部看到的这本书,虽然跟手上这本不一个版本。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字儿能认全乎就实属难得,讲的什么内容他扭头也就忘了,只记得林红玉带他去图书馆,他很高兴,虽然林红玉并没有如她承诺的那样下周再带他去。
张训见灯光下陈林虎烦躁的眉眼略有舒缓,半垂的眼睑睫毛浓密,像是画了眼线似的,却不见半分柔和,尽是深邃疏朗,已有成年男性的轮廓。
“少房东,跟你商量个事儿,”张训凭直觉认定这会儿陈林虎心情好了些,抓紧时间道,“明天出门,就把今天晚上那破事儿忘了。当没发生过,看见对门家里的人有什么肿眼泡啊脸色差的,也当没看见,行吗?”
陈林虎掀起眼皮看他。
“当不知道,也是帮忙。”张训笑笑,“你也知道,撑起人的面子的东西一半是自尊心,另一半是谎言和粉饰太平。”
陈林虎的脑子把这句话过了两遍,明白张训是什么意思了。
他是让他当成没发生过这事儿,在丁碧芳一家面前装得自然一点,丁碧芳的自尊心可能让她连别人的慰问都难以接受。
这点陈林虎没什么意见,反正他做人的准则就是少说话:“哦。”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一直都这么处理?”
张训叹口气:“是啊,我装得那叫一个尽心尽力啊。”
想到前几天丁宇乐顶着一对儿快顶到眼镜镜片的肿眼泡出门,而张训问都不问的样子,陈林虎问:“跟小孩儿也得装?”
“越是小孩儿越得装,”张训传授经验,“成年人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小孩儿捉摸不透,你小时候没遇到过你爸妈说‘你还小你不懂’的情况吗?那搞不好就是他们答不上来你的问题,糊弄你呢。”
陈林虎发现这人在扯淡这方面造诣颇深:“你能别把我们成年人说得特龌龊吗?”
“你这是小人之心,我还没说完呢,”张训被他把自己归为成年人的这种语气逗乐了,没说破,继续胡侃,“有的时候装是因为大人们答不上来,有的时候则是因为话题太伤人心。小孩儿长大路上得遇到无数伤心事儿,有的事儿你能装聋作哑哄哄他,就装不知道吧。其实他其实都明白,但他可能不需要大人用可怜的态度对他。”
这一通夹杂着调侃的闲扯显得张训很不着调,但陈林虎却从里边儿听出些迂回婉转的解释。
陈林虎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人又嘲讽又较真地跟他解释“成年人的龌龊并非彻彻底底的龌龊”,觉得挺新鲜。
“嗯,”陈林虎看着张训的脸问,“你真的是老师啊?”
张训搭在鼠标上的手紧了下,隔了两秒:“以前是。”
没等陈林虎再问,张训的话题拐了一百八十度:“你什么时候开学?”
就算陈林虎再不擅长察言观色,也从张训这生硬的转折里感觉到他不想谈职业的事儿,就没再问,只是说:“下周报道。”
“那快了,”张训的神经放松不少,靠在椅背上喝了口咖啡,“我打工的地方离你学校挺近的,你知道你专业的大概住哪个校区吗?”
陈林虎翻了一页书,轻描淡写:“不知道。”
张训一时半会儿也没思绪继续写稿,伸了个懒腰:“你没查查专业?学什么,住哪儿,官网或者贴吧上没有?”
“有吧。”陈林虎说,“我没查。”
张训伸懒腰到中途,下意识扫了一眼陈林虎。犹豫一会儿,还是开口:“你家里人建议你报的这个专业还是你自己报的?”
“这专业是这学校今年新开的,”陈林虎平静道,“我报这个录取的概率比较高。我爸想让我考的学校跟专业我上不了。”
顿了顿,陈林虎扯起嘴角:“再窜个十几分也上不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不垫底,也达不到陈兴业对他的要求。
陈兴业给他定的那条水平线他撵了十八年,水平线渐渐变成了上吊绳,经常在他学到深夜的时候勒得他喘不过气儿。
逐渐发现自己的平庸后,对自己“我还不够努力”的想法就占据了大脑,就算是上吊绳他都想努力伸长脖子把脑袋搁在上面,通宵达旦的高三结束,陈林虎反应过来时已经逃也似地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城市。
他坐着火车飞速逃离自己的失望和羞耻。
火车把他载向充满迷雾的未来。
张训被他拉扯嘴角的这个笑噎了一下,他“哦”了一声,没再言语,拿着水笔在自己写着稿子思路的纸上划了几道。
装聋作哑,粉饰太平。
陈林虎觉得张训拿出对丁宇乐那套在对付他。
这感觉并不怎么好。陈林虎其实也没想得到什么回答,他就是在空调屋里很放松,在台灯的暖光下很放松,在张训不着调的态度下很放松。
一放松就没管住嘴,违反了他的做人准则。
陈林虎抿住嘴唇,继续看手上那本《小王子》,和那个蟒蛇吞下大象的插图。
“你们学校有两个校区,各有一老一新两个图书馆,”张训忽然开口,“以前我混进去过,老图书馆里有好几个版本的《小王子》,你要喜欢,可以借了看看。”
陈林虎愣了愣,侧头看向张训。
“新图书馆我就去过几回,”张训一手撑着脸,也看着陈林虎,语调缓慢道,“冬天下雪的时候去过,门口大理石地板,下雪下雨之后跟溜冰也差不了多少,一下午能撂倒百来号人。我估计你去的是新校区,挺好的,你也得溜四年冰了。”
“……”陈林虎都分不清这人是不是在幸灾乐祸,“你还蹲门口数过人数啊?”
张训:“摔得我差点断气儿那回我趴着数的。”
想象一下大雪天的大理石地板上,人群饺子下锅一样噗通,张训这个黑心馅儿的竟然躺在锅底数人头。
陈林虎真心实意道:“你要数出声,可能就挨打了。”
“我这不是提前跟你提一嘴嘛,”张训说,“以后你得在这地方摔四年跤呢。”
这说的实在不像人话,陈林虎愈发搞不懂张训什么意思。
好像他用了十八年就是为了跑图书馆门口摔跤似的。
陈林虎模糊的未来里忽然有一项清晰起来,微不足道,但有点儿好笑。
“你老跑我们学校干什么?”陈林虎问。
“什么‘你们’学校,你还没去报道呢,”张训靠在椅背上,夹着烟的手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下,“老牌学校了,老校区都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筑,还有个人工湖,我本来想去看风景,没想到全是小情侣。自从发现下雨天都他们在雨里黏糊,而我得跟草丛里的蛤(框框)蟆搏斗后,我就不去了。”
陈林虎好奇:“你跟蛤(框框)蟆谁赢了?”
“你见过蛤(框框)蟆吗,这么大个儿的,”张训比了个夸张的大小,斜了一眼陈林虎,“你搏斗你也得不着好。”
“别,”陈林虎挑眉,“我不干跟蛤(框框)蟆斗这种事儿。”
张训拍桌:“这是我发动的战争吗?它先动的手!”
打火机被他拍得跳了跳,连带着刚挤进卧室的肥猫都跟着抖抖耳朵。
张训平时说话都慢腾腾的,配上他那张眯眼带笑的斯文相,处处都透着游刃有余,拍桌都像是在拍醒木,陈林虎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脸上的笑意没收下去,却看到张训错开了眼,夹在手里的烟又叼在了嘴上。
“我跟你说这些干嘛,睡你的吧,”张训看着电脑屏幕,轻笑了一声,“反正你都是要亲眼见的,四年呢,你能逮多少只蛤(框框)蟆啊。”
四年呢,你要在这儿逮蛤(框框)蟆,看书,摔跤。
陈林虎的思绪被张训的扯淡带出去八丈远,他脑海里勾勒出倒映着老建筑的人工湖,和下雨天沙包大的蛤(框框)蟆。
屋里没了说话声,张训敲起了键盘,咔哒哒的动静像是落在湖面上的雨,砸在小情侣脑袋上的冰雹,和跟□□搏斗时乱蹦的脚步。
绘本里的大象和蛇逐渐模糊,陈林虎索性躺倒在枕头上,用绘本遮住了脸。
他难得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略感紧张,别人紧张新的环境,他紧张大冬天在图书馆门口摔跤,下雨天跟蛤(框框)蟆搏斗,还要提防某些不安好心的人看热闹。
陈林虎在浑浑噩噩中感到脸上的书被轻轻挪开,他从眼缝里看到张训不甚清晰的轮廓,估计是怕他被灯光照醒,书一挪开,张训的手就虚虚地拢在他眼前,另一只手去调低台灯的亮度。
盖着他眼睛的手很有分寸,没有接触到陈林虎的皮肤,但他还是嗅到了一点儿香烟味。
这气味陌生又温热,陈林虎下意识想错开脸,以免碰到自己眉梢的疤,但那味道仿佛成了半睡半醒的梦里的粘合剂,把他和蛤(框框)蟆、图书馆、小王子都黏到了一起。
灯光弱了,手也挪开,陈林虎却听到了自己含糊的声音:“……张训,烟味儿我不烦。”
想抽就抽,忍得跟个王八蛋似的,叼着烟屁解馋当他眼瞎啊。
他靠着最后的意志力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让开靠外侧的床,方便张训忙完休息。
隔了半晌,陈林虎听到张训叹了口气。
“哎,”张训说,“真当我是好玩意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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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虎的意识断片儿在张训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嘟囔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到对方的尾音带着一个上扬的调,像在笑,更像自嘲。
这一觉陈林虎睡得又沉又放松,再睁眼时已经天色大亮。
屋里只有他一人,双人床被陈林虎独占,张训的被子和枕头都没了踪影。
陈林虎坐在床上反应了一会儿,掀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搭身上的空调被走出卧室,在沙发上找着了自己家的租客。
沙发装不下陈林虎,自然也装不了跟他身高差不多的张训。
张训把枕头垫在后背做了个坡度,仰躺着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小腿悬在沙发扶手外,钢蛋一样的橘猫动作娴熟地团成球,压在张训的胸口。
陈林虎没想明白张训为什么放着床不睡来窝沙发,看他别扭的姿势又有点儿良心不安,他真没想到自己会把屋主给挤兑到这地方来过夜。
临睡前张训捂他眼的记忆不知怎么窜了出来,陈林虎难得放轻了手脚,想把人喊醒去床上睡,走过去拍拍张训,低声道:“哎,怎么睡这儿了?”
张训睡着的脸没有表情,可能是被猫压得直做梦,眉头微微皱起,陈林虎的手刚一碰到他胳膊,张训就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弹起。
只听“嘣”的一声响。
陈林虎第一次知道人跟人的脑袋撞一起,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达成成就:双向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