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脑袋上挨了轻飘飘的一抽外,陈林虎并没有等到张训泄愤的铁拳。
等丁宇乐拿了三张速写纸屁颠地跑回来时,张训已经从卫生间洗完回来了,照例给他的试卷上标了几处红,表情自然,红笔画圈儿的动作依旧潇洒,甚至还给作文评了个分,没半点儿异样。
陈林虎看着张训湿了一块儿的裤脚,可能是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把这点程度的打击报复当回事儿,张训照旧光脚随意地踩着地毯,露出的脚面上已经没有铅灰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搓洗时留下的一片红。
没等陈林虎再确认确认他脚踝上那一圈儿铅灰脚链还在不在,张训长腿一伸,把脚塞桌子底下了。
陈林虎抬眼看看他,张训正摸着下巴琢磨几句对话的用词,非常专注,非常热爱工作。
但陈林虎老觉得哪儿不大对劲,但张训好像突然切换到了精英模式,对着电脑连个头都不带动的,中途还接了个微信语音,陈林虎没再找到搭话的时机。
这种微妙的沉默一直维持到丁碧芳来接儿子才被打破。
丁女士照例在门口换掉自己的高跟鞋,带妆的脸上表情严肃,高扬着下巴走进屋,手里还拎着两个白吉馍跟两杯奶茶,前脚踏进房门,声调就飙了上去:“都动动,坐半天不动弹,七老八十就只能指望坐轮椅玩儿飙车满足运动欲了。”
给她开门的丁宇乐垂着大脑袋跟在她身后,对亲妈的言论选择性无视。
丁宇乐在张训这儿上小自习,丁碧芳每回来领人都得带上点儿吃的喝的,换季偶尔还能带点用得上的东西,自从发现陈林虎也成了上自习的一员,她带过来的东西就成了双份儿的。
“您怎么老带点儿长胖养膘的吃的,”张训起身接过来,“过几天丁宇乐没长肉,我俩往称上一站倒是能出栏了。”
丁碧芳被他逗乐了,压着笑瞪他一眼:“丁宇乐他姥姥姥爷做顿饭恨不得给他把所有维生素都给补齐全,你俩一个光棍一个学生,挑肥的宰还且挑不着你俩呢。”
陈林虎跟着起身,接了自己那份儿道声谢。
白吉馍是丁碧芳下班路上特地拐一老店买的,白饼夹着卤过切碎的五花肉,又额外加了两个鸡蛋,最后在馅上浇一勺卤汁儿,被丁碧芳紧赶慢赶地带回来,还冒着热气儿。
张训伸头看看陈林虎手里的,又看看自己那份儿,咂舌道:“丁姨,你够偏心眼儿的啊,怎么少房东的里边儿加了俩卤蛋,到我这儿就只剩一个了呢?”
陈林虎刚张开要咬的嘴停了,也开始对比俩人的分量问题。
“你那份儿我还让加了豆皮海带呢,好歹也算吃点儿素,省的一肚子外卖垃圾食品,”丁碧芳指挥着儿子收拾试卷画袋,“小陈还长身体呢,吃得夯实好长个儿。”
“他还长个儿啊?”张训说,“他都一米八几了,再高点儿进门都得撞门框上。”
丁碧芳笑道:“二十三,窜一窜,你懂什么。”
陈林虎跟张训站的近,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俩人身高其实相差不多,但陈林虎站直了看着比张训猛上一些。
这动作让张训很想给他一大脖溜子。
自从自己脚脖让这虎玩意儿没轻没重地拽了那么一下之后,张训的心情就跟大雪天跨结冰马路似的,一步一出溜两步一哆嗦地持续到刚才。
始作俑者不仅毫无察觉,还有闲工夫跟他比身高,张训恨得直咬牙:“你挑什么衅,我也才二十六。”
“哦,”整个下午都快过完了,陈林虎终于跟张训又搭上了话,觉得需要把话题延长一下,于是又加了句,“那挺好,这条俗语对你来说已经过期三年了。”
张训看着他:“你要不还是吃饼吧,少说两句,少造点孽。”
虽然没太听懂,但陈林虎跟死了一样的第六感及时复活,在张训看奇行种一样的目光中谨慎地点了点头,不过没吃东西,只扎开奶茶喝了一口。
丁碧芳听得发笑,对张训道:“你跟他较这劲干什么。”
张训也觉得自己幼稚,情商在陈林虎拽脚腕那一下后有下滑趋势,但张了几回嘴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只能堆起点儿笑在脸上。
那边儿陈林虎认为丁碧芳说的很对,姗姗来迟的第六感告诉他张训不怎么高兴,至少跟他和其他男的开玩笑后的态度不一样。
还没来得及表示赞同,丁碧芳的下半句又到了:“他才多大,童言无忌啊。”
陈林虎的脸“刷”地黑了,听见张训积极附和:“确实,我们大人不能计较这个。”
丁碧芳觉得张训非常受教,又板着脸叮嘱几句,职场上的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也带到了生活日常里,丁宇乐打断他妈下达指令一样的发言,背起画袋拉着她往外走,临走前还记得让张训记得吃饭。
张训稀烂的生活作息在他的胃病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一点陈林虎也知道,老陈头隔三差五还会喊张训下来吃顿饭,以免此人吃一顿省一顿地饿死在他的出租屋里,让二楼变成凶宅。
“我还用得着你嘱咐?”张训搓了把丁宇乐细脖子上顶着的大脑袋,笑道,“管好你自己吧,麻杆儿似的。”
开门关门声过后,房子里就只剩下两人和一只呼呼大睡的猫。
“你再等会儿下楼,”张训跟陈林虎说,重新坐回桌子前,“我刚才听楼道里的动静,陈大爷的牌局还没散场。”
陈林虎“哦”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
张训背对着陈林虎点着烟,第一缕烟腾起时才想起别的,站起身要往外走:“我去阳台抽……”
他一回身,差点撞在陈林虎小城墙一样的身上。
刚才被拽脚踝时跳起的神经再次来了个高跃,张训后退半步,无奈道:“你要改行出去打劫,别人光是看你这气势就得先掏五百再说。”
陈林虎没搭理他的挤兑:“不用去阳台,我说了不打扰你,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当我不存在。”
“行,”张训放弃跟他掰扯这种小事儿,又坐回椅子上,“你快坐吧,空气。”
“空气”的嘴角往上挑了挑,没等张训扭回电脑屏幕前,把自己的白吉馍往他手里一塞,才又坐到地毯上,拿起看了一半的漫画书。
张训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还热乎的白吉馍,愣愣道:“怎么着?老虎的报恩?”
“你不是喜欢我这份儿吗,”陈林虎抬起头,“跟你换。”
他的头微微歪着,因为绷着脸而显得十分较真儿。
张训的口腔里还裹着烟的苦味,却缓慢地回起一丝悠悠的柔和。
这种柔和见缝插针一般从食道挤进脑子,张训的心烦意乱被一通搅和,统统化作一碰就溃散的纸老虎,泄了大半的气儿,觉得自己实在不像样。
“没听丁姨说吗,”张训顶着最后一口气儿,叼着烟含糊道,“我得吃素,你这份儿没海带,没豆皮儿……”
他还没嘚嘚完,陈林虎就打断了他:“那你都吃了吧,反正你晚上也就是泡面,还不如这个,泡面吃多了胃难受。”
张训张着嘴打了几个磕巴,觉得自己七寸被捏在了陈林虎手里,好像自己那点儿不明不白的脾气都给他轻而易举的掐没了。
茫然心软之余竟然生出一丝破罐破摔的勇猛,白吉馍往旁边一撂,对着陈林虎的脑袋恨恨地搓了两把。
“你下回,”张训说,“要再跟我没大没小的,我就拿文化板儿砖给你拍夭折,听见没?!”
陈林虎被一通揉搓给搅得晕头转向,但出乎意料地没躲。
张训的手上带着那天夜里捂他眼时的烟味儿,陈林虎支棱着脖子,硬生生地挨下了这种他不怎么喜欢的跟丁宇乐一样的待遇。
等张训停手了,陈林虎才纳闷地问道:“怎么算没大没小?”
这问题立马堵住了张训的嘴。
他第一个念头是,首先你不能拽我脚腕,也不能在我脚面上留印儿,这他娘的像话吗?
但张训走一步想三步的习惯让他几乎能直接想到陈林虎的下一句肯定是“为什么拽你脚腕能跟没大没小挂钩”。
他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
男生都是你打我闹的生物,拽一下好像也没什么。
但张训的脚腕被陈林虎攥手心里的那一刻就确认,这动作不能有第二次。
陈林虎等着张训的解答,见张训的嘴唇动了动,听到他从齿缝里挤出话:“丁宇乐怎么跟你分大小的,你就怎么跟我分。”
分大小的最直观方法就是称呼。
丁宇乐的“哥”跟不要钱似地往陈林虎身上贴,等级关系区分的明明白白。
陈林虎看了张训三秒,决定把这句话当耳旁风,漫画书举到脸前继续看主人公是怎么跟猫周旋。
“我发现你气人真的很有一手,”张训见他堂而皇之地无视现实,气乐了,“这漫画有那么好看吗?”
陈林虎的脑袋在书后边点了点:“嗯。”
“不给你看了,”张训弹了一下书脊,“走,离开我这个避难所,我这儿声控开门,不喊对口令不让进。”
陈林虎跟被隔着书弹了下脑蹦儿似的,手里的书“啪嗒”掉在膝盖上,抬起眼跟张训对视,眉头皱起,仿佛在用凶神恶煞表情告诉张训,他这辈子都不会在这种让自己显得低等级的问题上让步。
要是平时张训可能笑笑就过了,但这回他无端竖起一道底线屏障,非得让这浑玩意儿知道知道大人的原则,于是斜倚在椅背上,抽着烟跟陈林虎打眼神仗。
窗外的太阳正往下掉,暮色四合,尚存余温的光线打在张训的脸上,烟从他的嘴唇里呼出,让他镜片后的眼睛跟着眯起。
陈林虎从张训的眼里看到他的胜券在握,很是不忿,又恍恍惚惚地看着烟去勾张训的眼睫,莫名想起他脚上褪去铅灰后的红痕。
趴在床上睡觉的肥猫从梦中惊醒,扭到靠着床坐的陈林虎身后,用肥硕的身体挤了一把他的后脑勺。
这一挤几乎让陈林虎从地毯上弹起,他神魂归位一般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还得在张训的这个避难所生存。
陈林虎心不诚地低声挤出一个字儿:“哥。”
听起来跟“咕”也没差,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张训面前挨了一头。
张训的嘴角扬了起来,得偿所愿之后还装起了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散漫的“嗯”,还没来得及发表一下胜利者虚伪的安抚感言,就听陈林虎又问。
“是不是我拽你脚腕你不高兴啊,”陈林虎试图给自己输掉一局的现实找个原因,“张训。”
张训一口烟呛在喉管,咳得差点儿背过气。
陈林虎摸不着头脑,只能站起身把手边儿的水递过他。
“不是,”张训喝了两口水,缓过劲儿来,语气倒是还算正常,“我怕痒,脚比较敏感,痒痒肉懂吗?”
陈林虎对这个解释接受的还算良好,难怪张训缩腿缩得比皮筋回弹都快。
看来张训是有点儿不乐意了,陈林虎了然地点头:“下回不会拽了。”
楼道里响起老陈头的嚷嚷,一片嘈杂里时钟指向七点,麻将散场,陈林虎跟张训打了个招呼,又借了两本书,才拎着奶茶离开避难所。
防盗门关闭声过后,张训才惊觉烟已经烧到了底,慌忙按灭在烟灰缸,自己也跟着熄灭按扁似的从身体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我是傻逼啊,张训心想,脚敏感这种傻逼发言都能从嘴里秃噜出去,可见陈林虎“你紧张的时候说话不过脑子”的判定并非毫无实证。
他又喝了一口水,觉察到手里的杯子手感不对,定睛一看,赫然是陈林虎用的那个。
“我靠。”张训把杯子往书桌上重重一放,发出今天第二句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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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张训那儿当空气外,周一到周五陈林虎还是得回学校当大学生。
大一的课表排的满满当当,专业课除了几本的素描色彩速写之外,还多出不少其他方面的课程,以供学生了解更多行业和发展方向,选择自己最喜欢最适合的出路。
陈林虎对自己未来的规划混乱一团,他大学前的那些年几乎都在按照陈兴业的规划道路前进,现在脱了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后,猛然发现自己压根没有轨道可走。
找不到方向和目标,四处都是迷雾,又好像哪儿都是路,但哪条路都危机四伏摇摆不定。
第一节专业课上老师问起学生的理想职业和发展方向,陈林虎才发现好像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有那么一个可以称作是“梦想”的东西。
不管这个“梦想”是脚踏实地还是明星高悬,但至少在人家的心里是存在的。
陈林虎的心缺了一块儿。
他只能把这些迷茫和沮丧都压下去,把注意力都转移到系里的比赛上。
比赛的主题非常俗套,只给了“阳光”这一个词儿。
陈林虎挑挑拣拣,到底还是选了当时张训手指点的那个思路,开始在电脑上进行绘制。
“别画了哥,吃饭去吧,”周壮壮对着镜子给自己的头发抓造型,“我特想吃那家营业到十一点的店的甜品,真的。”
尚清华贴着面膜冷笑:“你是想吃甜品啊,还是想去甜品店找人店员聊几句废话连篇的天啊?”
刚开学那会儿的伪装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消磨在日常生活之中,宿舍里的各位妖魔鬼怪嗷嗷叫着掀开自个儿的画皮,显露出奇形怪状的本色。
周大头同学展现出对追求浪漫的无限热情,就差往屁股上插几根羽毛,模仿孔雀开屏一般来彰显自己的心意。
“又换甜品店了?”高一等也在画准备参赛的作品,闻言回头道,“之前不还是暗恋老乡群里一外语系的妹子吗?”
“胡扯!”周壮壮瞪他,“我什么时候暗恋过?”
“对,也算不上暗恋,”尚清华解释道,“就是给人家送了一回夜宵后,人姑娘发微信问他在哪儿买的夜宵,她对象也喜欢吃。”
周壮壮的脸涨的跟生猪肝一个色,不再搭理尚清华和高一等,顶了一下陈林虎的椅背:“他们不吃夜宵拉倒,你吃不吃,我请你,就在书咖旁边儿,你还能去找你哥玩儿。”
陈林虎正往画上分大色块儿,被顶了一下手抖,斜着画出去一笔高亮的暖黄。
“不是我哥。”陈林虎皱着眉道,“他不上夜班。”
周壮壮不以为然:“我看就像。哎,你到底走不走,回来还能顺道买点儿零食,我晚上看恐怖片时吃,你要想看一起看。”
“这点儿了就别出门了,”高一等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多,好言好气劝道,“我收到通知了,今天晚上得查寝,这回是纪律部的来查,逮到了得扣寝室分。”
他们系不大,系学生会一个部门也不得不身兼多职,查寝的是纪律部,除了系里自查外还得应付校里和宿管会的检查,一周五天,基本都给排满了。
307人少,架不住奇葩多,尚清华阴阳怪气擅长拱火,周壮壮投身各类娱乐放松行当,陈林虎光站在那儿都得惹事儿,方清则基本不跟其他人来往,就只剩下高一等挑起众人,担当寝室长,每天苦口婆心地劝说各位别想着夜不归宿。
但高一等胜在脾气好人亲切,周壮壮虽然被打击了积极性,但也没发脾气,扁着嘴认了:“他娘的,我是不是成年人,我能不能有夜生活,我的脚能不能在夜晚踩在校外的土地上?”
他絮絮叨叨说点儿没用的废话,陈林虎戴着耳机没听清,脑子里跟浮了一层泡沫似的,糊里糊涂地听到一个“脚”字。
这两天课都排的满,陈林虎没再往书咖去,他往画上找光影时莫名想起张训在傍晚呼出的香烟雾气。
落日余晖的红穿过烟雾蒸腾的缝隙,落在皮肤上的颜色和脚面上搓出的红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陈林虎在书桌下的脚动了动,漫无目的的想,既然张训的脚很敏感,那他拽的那一下、拇指按的那一下,会给他什么感觉。
这想法来的没有源头,却水漫金山似的延展出去,陈林虎的手心里好像又有脚踝骨蹭过的残留感。
他的手指刚攥紧,宿舍外的走廊上响起嘈杂的交谈和脚步声,没一会儿,307的门就被敲响了。
一个带头的男生推门进来,温和道:“不好意思啊,查一下寝。”
“好的好的,”高一等赶紧站起身,局促地把自己的桌子又理了一遍,才笑道,“学长好。”
“你们宿舍人到齐了吧?”带头的男生陈林虎见过一次,是纪律部的部长,人不端着,跟学弟们点头算是打招呼,“今天查寝的人多了点儿,带新部员熟悉流程,所以基本上部里的人都到了。你们忙你们的,我们确认一下没大功率没缺人就走。”
他话音一落,身后七八个人也跟着走进来,紧跟在部长身后进门的人跟陈林虎打了个对眼,两人都愣了愣。
陈林虎觉得有点儿眼熟,对方却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这一笑陈林虎想起来了,书咖里那个说张训是小白脸的高调男。
方清最后一个进门,脖子上挂着自己的纪律部部员证,看了陈林虎一样,没吭声,又移开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张训:鬼话连篇。
陈林虎:信了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