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用过早膳之后,文昌星君占卜出长安城城东方向有生灵需要救助,三人便离开客栈往那边而去。
他们并没有固定的落脚点,准备走到哪儿停在哪儿,直到摹冽的功德圆满为止,途中顺带寻找那本流落凡尘的上神救世手作《大冶之治》。
那本书上蕴含着上一任文昌星君的神息,若有心去寻,定能寻到,文昌星君感知到它就在长安城一带。
去往城东需要穿过一条繁华的街市,街上贩夫走卒叫卖声络绎不绝,燕执很是喜欢这种人间烟火气,兴致勃勃地对身侧的文昌星君道。
“师尊,你许久未来凡间了吧?可有什么想买的?阿执送你。”
“没有。”文昌星君摇头。
许是因为在凡间为人的那十世过得太苦太累,所以他并不贪恋凡尘,若非必要,是不会来此闲逛的。
左右他曾经住过的茅草屋,和那破旧的书坊,还有曾认识的人,都不复存在了。
“阿冽,你呢?”燕执又转头问另一边的摹冽。
摹冽亦是摇头,笑道。
“阿冽没什么想要的。”
燕执目光追逐着街边的小摊贩,皱眉道:“可是来都来了,不买些什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目光一亮,拉着文昌星君快步朝右侧那小摊走过去,停在摊前,问小摊老板:“此乃情人簪?”
所谓情人簪,自然是成双成对的,倒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就是簪于发间,能告诉旁人俩人是一对,自己心中觉得高兴罢了。
不过何等商品到了老板口中皆能说出花儿来:“正是,公子,此乃上好的情人簪,簪身是用贝壳制成,通体光滑亮泽,处于金乌之下会散发出五彩绚丽的光芒,寓意着您与您爱侣之间的情谊如同金乌那般绚烂、永垂不朽。”
宽大袖子遮掩下,燕执紧了紧文昌星君的手,凑过去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师尊,我们要一对吧。”
“你挑一对,回去给我戴上。”
文昌星君耳根至颈部处泛起微红,垂眸看向摊上的簪子,最后挑了一对簪头上嵌着一只渐变淡蓝色贝壳的,而那贝壳凹陷面中央镶着一颗雪白饱满的珍珠,做工虽不算精致,却别有一番风味。
“就要这对吧。”
燕执:“老板,包起来。”
“好嘞!”老板美滋滋道。
燕执回头看了一眼,碰巧对上摹冽失神的目光,后者正站在街对面的面摊旁边,见燕执望过来,扯开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燕执皱了皱眉,收回视线,目光在摊上扫了一圈,又挑了另一对翎羽形状的贝壳簪子,叫老板包起来。
他同文昌星君一起走向对面,停在摹冽面前,将装着簪子的淡黄色长方形锦盒递予他。
“阿冽,这簪子送你。”
摹冽怔了怔,因一夜未眠而有些苍白的脸上扬起一缕喜色:“送我的?”
他接过盒子打开,却发觉那盒中的簪子有两支。
燕执笑道:“嗯,此乃情人簪,老板说寓意着同爱侣之间的情谊永垂不朽,我同师尊买下了一对,顺带为你也买了一对,愿你早结良缘,待你遇见心仪之人,便将这簪子送予那人一支,虽不值钱,心情好时带着图个喜气也是好的。”
待燕执的话说完,摹冽眼中的笑意已然消散殆尽,他知道燕执是故意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死心。
摹冽弯唇。
“那便……多谢阿执哥哥好意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光是见到他同文昌星君站在一起,便足以让他知晓何为心如刀绞了。
文昌星君看着二人的表现,不知为何那氛围让他觉得有些莫名,摹冽分明在笑着,文昌星君却觉得他好像在哭。
来不及多想,他们还有正事要做,不能在此停留太久。
穿过这条喧嚣街市,便到了僻静的闾里,此处墙高瓦绿,多是达官显贵居住之地,人间疾苦必不会在此处发生。
他们一路向东,在路过一处破落民宅时,摹冽被一道稚嫩的哭声吸引住,蓦得停下了脚步。
“娘亲……娘亲……我错了……不要抛下我……”
“阿囡错了……”
那哭声是从民宅后面的小巷里传来的,他缩地成寸,下一息便出现在那泥泞的小巷中。
昨夜长安城刚下过雪,今日金乌升起,天暖和了些,雪便化了,小巷中东一个泥洼,西一个泥洼,小姑娘看着才三四岁,怎么都追不上娘亲的步伐,跑得太急,便摔进了泥洼里,抽噎着连哭都来不及便努力爬起来继续追,没跑几步又摔倒了。
不论她如何惊惶地哭喊,前面那个女人的步伐始终未曾慢过一下,甚至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为何要抛下她。”
女人的步伐因为面前凭空出现的红衣青年而戛然停下,她倒抽了口气,惶然道:“你是何人……”
摹冽无悲无喜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道。
“我问你,为何要抛下你的孩子。”
女人的衣衫褴褛,面容枯瘦,眼下发青,俨然一副命不久矣之相,她从惊惶中回过神后,眼中便无休止地溢出泪水。
而就在这片刻的功夫,那满身泥泞的小姑娘已经追了上来,抱住娘亲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阿囡错了……娘亲打我吧……娘亲怎么打阿囡都行,只要别抛下阿囡……”
“呜呜呜呜呜……娘亲……阿囡害怕……”
女人再也控不住,蹲下身抱住怀中小小的身子,与女儿哭作一团。
“你这小贱蹄子,为何不听娘亲的话……将你送去戏班子拜师学艺,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你为何那么不听话……总是这般不管不顾地跑回来,若那戏班子班主生你的气,不收你了,你以后怎么办……”
“阿囡不要去戏班子,阿囡只想同娘亲在一起,呜呜呜呜呜呜……”
“娘亲也想同阿囡在一起……”女人哽咽道,眼中满是悲伤,“可是娘亲……陪不了阿囡多久了……”
小姑娘哭累了,便抓着女人的衣襟,在女人怀中睡着了。
她虽然身上脏兮兮的,但脸蛋圆润泛着红光,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泪珠,很是可爱,能看出平日里应当被照顾得不错。
摹冽这才从女人口中知晓,原来她并非想要抛弃自己的女儿,而是她身患重疾,自知命不久矣,才不得不给女儿寻找一条活路。
她害怕自己哪日突然病死了,幼小的女儿会活活饿死在家中。
女人原本有着一个幸福的家,相公年轻力壮,在码头做搬货郎,而她在家中操持家务,哺育女儿,偶尔还会做些针线活拿出去卖了补贴家用,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很是美满。
直到有一日,她的相公在做工时遭遇意外横死,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活在世上,女人虽悲痛万分,但为母则刚,靠着帮别人浣衣打扫,硬是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拉扯到了四岁。
若是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是好的,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就在前不久,女人开始时常感到腹中绞痛难忍,一咳嗽便会咳出许多血来,渐渐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身子日渐枯槁。
好心的邻居见她实在可怜,便借了她一笔钱叫她去看病,那大夫看过之后,只是不断摇头叹气,叫她尽早安排身后事吧。
女人这才狠心,将女儿送到了城西的戏班子去,那戏班子班主原本是不肯收这小姑娘的,还是女人跪地苦苦哀求,才得来的机会,小姑娘却不知珍惜,只知道缠着娘亲要回家,所以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摹冽听完这个故事,面上露出一个笑:“你会好好活下去的……同你的女儿一起。”
那笑容中所蕴含的、无尽的悲悯,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介魔物身上的。
可它就是出现了。
摹冽抬起手掌,将掌心贴在女人的额头上,暗红的光源顺着摹冽的掌心源源不断地进入女人的额头,淌向四肢百骸,让女人千疮百孔的身体渐渐愈合。
女人的意识变得很混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浑身暖洋洋的,身体变得很轻,肉体上的痛苦被逐渐驱散。
就在这时,摹冽身侧一道白光闪过,燕执凭空出现,扣住摹冽的手腕,皱眉道。
“阿冽,你不能救她。”
“她此生注定要受病痛折腾而死,那是她上辈子累积的业障,需得用今生来偿还方能消解。”
“你若是改变了她的命数,那业障便会转移到你身上。”
轻则出门摔成狗爬,重则影响气运,厄运不断。
摹冽笑着,轻声道。
“我知道。”
“反正我生来便是罪恶的,多一份业障,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是这个小姑娘……她会有娘亲疼爱,快乐、幸福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