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冷静些……他没了修为,已是同凡人一般虚弱,眼下重伤未愈,又服了毒,仅剩一口气了,帝君这般,只会叫他死得更快。”翎月急忙道。
医者面前不分善恶,燕执既召来了他,想救这魔,翎月便也认真对待。
燕执闻言安静下来,赤红着双眼扭头看向翎月:“你可有办法救他……”
翎月面色凝重,向燕执作揖道:“小仙并无把握,只得试一试。”
摹冽所服的毒药是专门针对魔的,翎月并未见过,也没有解药,但他接到燕执的召唤之时,听燕执说明原由后,随身带来了一种净化脏腑的药,六界生灵皆可以用,若这毒仅是入侵了五脏,并未融入血脉,尚且还有救。
翎月从随身携带的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药箱中取出一只白玉药瓶,打开塞子,靠近摹冽,倾身下去,轻捏住摹冽的下颌,令他双唇微启,将瓶口抵在摹冽唇边,喂他喝药。
然而他昏迷得过于深,已经失去了自主吞咽的意识,那药水刚入口中,便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翎月幻出一块帕子为他拭净唇角,拿着白玉药瓶起身,皱着眉道:“帝君……他喝不下去。”
燕执沉吟片刻,接过白玉药瓶,仰头将瓶中的药水饮尽,含在口中,上前一步倾下身去, 垂目贴上摹冽皲裂的唇,将药水缓缓渡入他口中。
先前摹冽想要吻他,他不爱他,也觉得来自这样的魔的爱意肮脏,所以不肯让他吻。
此刻却是不得不主动触碰他的唇。
摹冽犯了如此大的错,让他如此痛苦,岂能就这般轻易地死去,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他要他好好地活着,他有多煎熬、多痛苦,他便要让摹冽也尝到同等滋味的煎熬与痛苦。
在文昌星君回来之前,他都必须陪着他一同在油锅中烹着、在火中烤着。
他不让他死,他便不能死。
起初摹冽仍是没有反应,燕执堵着他的唇不让他口中的药流出来,僵持了一会儿,身下之人的喉间终于动了动,将强注入口中的药吞了下去。
燕执这才算是松了口气,起身将手中的空药瓶幻去,谁知几息之后,床上昏迷之人的七窍突然淌出了黑血……
燕执蓦地回身看向翎月:“怎会如此?”
翎月:“帝君莫要担心,那药开始起效了。”
“所幸他服下的毒毒性并不十分强烈,且发现得及时,并未侵入血脉中。小仙喂他喝的是净化脏腑的药,待那黑血流干净,便没事了。”
“只是他所受内伤,小仙却是没有办法……他毕竟是魔族,同神的根系不同,神族的灵药对他不仅无效,甚至还会灼伤他的身体,将他伤得更重。”
燕执:“那该如何?”
翎月:“他失了修为,连同与生俱来的强大自愈能力也失去了,因此这伤才会迟迟不愈。眼下虽不会危及生命,但若想完全康复,怕是需要将养一两年才能好,期间最好禁行房事……”
燕执盯着床上昏迷之人,红着眼忽而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他不过是一介犯了死罪的魔物,能让他活着已是恩赐,怎可能还叫他活得舒服,畅快。”
翎月闻言,沉默着没有应和。
心道,那你叫他死了不就成了。
这毒虽毒性不算十分烈,但若是久了无人管,待那毒性侵入血脉中,便是魔族的医士来了,怕是也回天乏术。
片刻后,燕执道。
“你先退下吧。”
“是。”
该说的翎月都已经说了,至于做不做是燕执自己的事,他收起药箱,领命告退,殿中很快只剩下燕执和昏迷的摹冽二人。
昏黄的烛光之下,摹冽面色惨白,七窍流血,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好像死了一般。
燕执忽而想起两人初见那日,那时摹冽只有四岁,他初来天界,哭着到处找娘亲,可怎么都找不到,他便答应他,会一直陪着他,直到帮他寻到他的娘亲。
后来倒是很快便寻到了,可是枝玉仙君怎么都不肯认他,见摹冽伤心,他便又说,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娘亲肯要他。
他看着摹冽做了许多许多的努力,小小的人儿,连灶台都够不到,便踩着凳子学做点心讨他娘亲的欢心,手上不知烫出了多少血泡,也未能得来枝玉仙君的一个正眼。
他因此分外心疼他,见他孤苦无依,便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教他读书识礼,教他心怀苍生,教他何为慈悲,他将自己从师尊那里学来的,所能教他一切都教给了他,可摹冽还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他当真是无可救药。
燕执眼中涌上热泪,看着床上之人的惨状,想要狠下心就这样一走了之,放任他于此地不管不顾,可最终还是一步、一步,走向他,于床沿坐下,幻出干净的白帛,为他轻轻拭去脸上的血污。
摹冽昏迷了三日才醒,醒来之时,发觉手腕上溃烂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里头似乎敷上了不死草的草药,没有那么疼了。
他撑着床榻坐起身,正发着怔,便听到殿门“咯吱”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他扭头看去,来人正是燕执,他一袭银袍,背后是漫天夕阳,仙鹤于天际长鸣着掠过。
摹冽低唤道:“阿执哥哥……”
燕执步步逼近,嘶哑道:“为何要服毒。”
摹冽垂下眸,沉默不言。
自从他们大婚之后,接连许多日,燕执都会来迎神殿寻他行床笫之事,虽然他行事粗暴蛮横,极少叫摹冽尝到甜头,但时间久了,摹冽也不禁生出些妄念来,他总是会控制不住想,阿执哥哥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他在心中憋了许久,服毒的前一日,雌伏于燕执身下时,于燕执带给他的痛楚之中,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知道他犯了错,燕执口中定然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只是想要借着微弱的烛光,在燕执眼中觉出些许端倪来。
但是他未曾觉出什么端倪,他只看到燕执愣了愣,随后面目便冰寒下去,一字一句对着他道:“喜欢你?我恨不得你死才好……”
摹冽听了进去,一时间恍然大悟。
是啊,阿执哥哥怎会喜欢他。
若不是为了用他化解天罚,他早便死在诛神窟中了。
他不会喜欢他,他只想要他死。
活着太苦了。
哪怕日日得以见到阿执哥哥,但是得不到对方的一个笑脸、一点欢颜,每日醒来,等待他的便是最亲近之人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
既然阿执哥哥想要他死,他便遂了他的意。
天罚已然化解,他自我解脱,天道也怪不到阿执哥哥身上。
那毒是曾经照顾过摹冽的那名仙娥留下的。
那仙娥名为清鸿,摹冽唤她清鸿姑姑。
在清鸿被剔除仙骨驱逐出神界后,摹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踏足她所居住的那间偏殿。
在她离开的很久很久以后,某一日摹冽忽然想起她,想起她陪伴着自己的那些日子,哪怕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但在事发之前,至少她都将摹冽照顾得很好。
于是摹冽再度踏足了那间偏殿,然后在清鸿所遗留下来的物品中,发现了许多瓶瓶罐罐。
里面都是毒药。
专门对付魔的毒药。
想必是清鸿陪伴于他身侧的十四万年,在筹谋计划着杀掉他的时候,断断续续收集来的,只是那些毒药不够烈,没有办法将他一击毙命,所以清鸿最终强忍着没有使用。
待找到了对于魔来说致命的毒,才对他下手,谁知最终还是失败了。
在发现那些毒药的时候,是摹冽十五万岁生辰,当日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间偏殿,自那之后,再也不曾踏入,也没有叫人将那些东西摧毁。
直到前几日。
他同燕执在床上的对话之后,他忽然想起那些毒药。
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或许应当同阿执哥哥好好告别,可是阿执哥哥对他如此不耐,应该没有耐心听完他的话。
于是他便在心中同他做了告别。
他推开偏殿的门,因为长久无人居住,也无人打扫,扑面而来的飞灰呛得人忍不住直咳嗽,里面布满了灰尘和蛛网。
他凭着记忆来到那仙娥平日里梳妆的镜台之前,打开未曾上锁的抽屉,取出里面华丽的银色妆奁。
那妆奁还是摹冽送给他的,上面镶嵌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美丽灵石,妆奁是摹冽同燕执一起去三重天游玩的时候买的,灵石是摹冽亲手嵌上去的,清鸿姑姑用他送她的这只妆奁来装毒药,倒也是颇为相得益彰。
摹冽笑了笑,从妆奁中的瓶瓶罐罐里随意捻起了一瓶毒药,离开偏殿,回到了自己寝宫。
清泓姑姑终于如愿了。
很快阿执哥哥也会如愿。
他在服下毒药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想过,阿执哥哥会不会舍不下他,想要救他?
倘若会,便证明阿执哥哥还在意他。
倘若不会,他的离开,于所有人而言,都是皆大欢喜。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命,他知道,阿执哥哥若是在意一个人,上天入地也会寻到办法救他。
若不在意,也没关系,反正很快,他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再也没有痛苦了。
他没想到自己可以赌赢。
“我问你,为何要服毒……”燕执停在床前,猩红着双目俯视着他,一字一句,将话挤出来。
摹冽扬起头,有泪从眼中淌下,笑道:“阿执哥哥又为何要救阿冽?……”
燕执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因为我不像你一样,心狠手辣,可以滥杀无辜,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消亡!”
摹冽:“可是阿执哥哥不是恨我么?”
“恨不得阿冽去死……现在阿冽照做了,阿执哥哥为何又不高兴了?……”
燕执猛地掐上摹冽的脖子,将他按在床头:“你在试探我的底线?……”
有谁会用自己的命去试探旁人的底线。
摹冽从未想过自己还能醒过来。
他已然泪流满面,却仍是笑着,笑得肆意而张扬:“阿执哥哥心中分明还在意阿冽,是不是?……”
“哪怕阿冽犯了错,阿执哥哥,永远会是阿冽的阿执哥哥。”
“你答应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