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忙给殊易请安,可沈言之依旧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话。
一是震惊,外面天色不好,又下着雪,听说了殊易一早便去了云起宫,原以为他会被大雪困住,谁想到这样的天气,竟是撑着伞来了这里?
二是担忧,殊易是刚来还是在门口站了有一会了,他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见沈言之愣神,殊易不禁走上前几步,元宝立即有眼色的退了出去,连带着一干人等到侧屋避这场暴雪,自己和谢全则在门口守着。
殊易说,“还愣着?傻了不成?”
沈言之这才反应过来,瞥见殊易衣服鞋子湿了边,赶紧上前道,“下着雪呢,皇上怎么来了,快换下衣服,我让元宝去烘一烘,可别着了风寒”
殊易笑着任由沈言之替他更衣拖鞋,看着他把衣鞋递给门外的元宝,要了些点心小酒,又命人端来了一盆热水摆在脚底下,忙忙活活转悠半天才在自己面前站定,缓缓地跪了下去,就要给自己脱袜。
“你这是做什么?”,殊易问。
沈言之说,“鞋子都湿了,皇上脚定是凉的,用热水泡了祛祛寒气,要是皇上在我这里病了,臣万死难辞其咎”
“嘶——”,一只脚搓热了才送进盆里,温热的水包裹着脚背,暖洋洋的,殊易不禁舒服地倒吸一口气,“你这张嘴,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吗”
又把另一只脚送进去,沈言之用手探着水温不断地往里加水,笑盈盈的,却是打趣殊易,“臣这张嘴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臣在屋里干巴巴地等了一个早上,就等着皇上派人来取琴,结果没一个人来”
提及此殊易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宁卿如的事还可放一放,毕竟急不得,只能慢慢缓着吊着,他也没在乎沈言之故意的取笑,只威严地坐在那里,用极平淡的语气对沈言之说,
“确实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邓通?董贤?韩子高?你把朕比作谁,汉文帝?汉哀帝?还是陈文帝?”
沈言之一颤,手上的动作也一滞,惊诧地不敢抬头,果然殊易还是听到了,可他又是从哪里开始听的,除了这些还听到了些什么……思绪飞快运转,如果殊易察觉到自己和皇后的关系,定会立即定罪,而不是优哉游哉地坐在这里,用一声声平淡却极恐怖的语气质问自己,所以……
跪退几步,连忙磕下一个头,颤颤巍巍地道,“皇上恕罪,臣无心之言,皇上且莫当真”
“一条白绫,一杯鸩酒”,殊易呵呵笑道,“你倒是早就给自己寻好了去路,不过谁赐你白绫,谁赐你鸩酒?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到最后的下场是朕赐你死?承欢,你倒不如像邓通一样饿死算了”
沈言之心里咯噔一下,慌乱无常,也根本想不到任何言语来应对,只能又一个头磕下去,喊着皇上恕罪,盼望着殊易能原谅他“无心之言”。
殊易问他,“若有一日,朕厌烦了你,当如何?”
沈言之缓缓抬头,忐忑地回答,“若有一日得了皇上厌烦,还请皇上把臣丢出宫去,臣自行了断,也不怕死了脏了宫里的地方……”
殊易狠狠皱了眉,又问,“若朕比你先去,你又当如何?”
“若是臣守得皇上先逝,必盯着后宫所有嫔妃一一了断,再自己随了皇上去罢了”
“承欢!”,殊易狠声叫了他,沈言之听话地跪行向前,在殊易面前乖巧地抬起头,对上殊易一双无情的眼睛,听到他咬牙说,“你还自比邓通董贤?他们哪一个跟着皇帝去了,还不是留着性命自讨营生——”
“皇上错了”,沈言之忽然打断殊易,一字一句道,“汉文帝生前赐邓通万贯家财,汉文帝死了,邓通没了依靠,死是必然;汉哀帝生前对董贤万般荣宠,传出断袖之好,汉哀帝死了,董贤没了依靠,死是必然;陈蒨生前对韩子高许下‘男后’誓言,陈文帝死了,韩子高没了依靠,死亦是必然,所以……”
“若皇上有一日不在了,臣的依靠也没了,无论逃到哪里去,死都是结局,臣不过替自己选一个死法,皇上何必动怒呢”
这回轮到殊易震惊,看着沈言之一言未发,犹记得一早他还掐着宁卿如的脖子告诉他在这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是他沈言之,可他竟也没想到,这个孩子,他一直在担心,在害怕,怕再没了依靠,自己就会死了。
沈言之淡淡笑着,说,“不过皇上九五之尊,天神庇佑,臣在宫里逍遥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承欢……”,殊易的一只手覆上沈言之的一边脸颊,掌内温热,指间却是凉的,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沿着他的眼眶摩挲,屋内光线幽暗,烛火飘曳,映照着少年的脸庞忽明忽暗。沈言之是好看的,或许用在一个男孩身上并不恰当,但他确有一种美可动人心魄,若非这张脸,这曼妙身姿,或许也不会有三年前的那一个晚上,更不会有得皇帝荣宠的承欢公子。
殊易觉得自己失态了。
在门外听到他淡然地猜测自己的结局,在此时看到他潋滟的目光,殊易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像是紧张又有点担忧,他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剥夺他的理智,他宠沈言之,只是入得了他的眼,服侍还算妥帖,又不是非他不可,也不会因为他失了常心。
若要说喜欢,当还是云起宫的那个,一早听闻宁国不得宠的五皇子文采斐然风度翩翩,虽样貌不及沈言之,但也有几分韵味在,又是一身的傲气,他若非得说个喜欢,也该是他,即便不是他,也不会是眼前这个……
手上突然一使劲,沈言之顺着殊易的力气偏倒在一旁,殊易冷冷地吩咐,“擦干吧”
沈言之简单应了,取了一旁的巾帕,替殊易擦干了脚,穿好了鞋袜,又从外面取回了烘干的靴子和新的一身常服,伺候殊易穿衣,看殊易脸色不好,以为是刚刚的事惹了殊易不快,一向巧言令色的人也不敢出声,唯唯诺诺地侍立在一旁,静等殊易吩咐。
幸亏雪越下越大,外面几乎被雪帘挡得严严实实,殊易即便想一甩袖子离开也不会冒着暴雪而走,于是,不怕死的沈言之悄无声息地凑到殊易身旁,冒死进言,“皇上,这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然就在臣宫里进了晚膳,等雪后再回宫吧”
殊易斜瞪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让谢全把奏折搬上来,朕今日在这儿歇着了”
“奏折?”
“怎么,朕冒着雪来,难道就是为了看你脸色?”
沈言之连忙摆手称错,但还是藏不住地笑了出来,连忙下去安排,大喜过望之下,还特地叫了春儿,嘱咐她做这个做那个,哪个少放糖,哪个少放醋。
殊易看着沈言之站在门口掰着手指报菜名的模样,忍不住嗔他,“你是准备晚膳,还是准备流水宴?”
沈言之忙说,“底下这些小东西惯不懂事的,做了平日的菜系端上来,皇上不爱吃,晚上做些皇上爱吃的,春儿的手艺近日大有长进,皇上也尝尝!”
沈言之乐意忙活,殊易也不拦他,只一本一本批改奏折,最近也无什么大事,非要说有什么也就是一个月后的春闱,不过按规矩办事,也无需担忧什么。
晚间用过晚膳,闲练了几个字,就准备歇下,沈言之原想侍奉,殊易却没那个兴致,沈言之沉了脸,到底没敢说什么,安稳地卧在殊易身旁闭了眼睛。其实也是怕的,怎么会不怕呢,如果有一天殊易连床笫之事都不再需要他了,那是不是就真的走到尽头了?
自己求的,只有这点怜惜而已,盼的,是他能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那样,自己就不会死得太惨了吧。
昭阳宫,皇后的寝殿,奢华幻亮,皇后在妆奁前细心装扮,仔细到一个发钗也要挑拣再三才肯决定。今天是十五月圆,皇上会来,手边还摆着今早温德宫刚送来的小木盒,她知道里面是什么,听沈言之说这药助孕且催情,虽不管对身体好坏,但每每用了它,殊易总是满意的。
只要殊易喜欢,能得皇子,无论代价是什么,她都愿意用。
想起殊易早间派人吩咐了会来昭阳宫用晚膳,此刻时辰也差不多了。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二十才出头,还是少女模样,却因入了这深宫被迫成熟起来,世人都道她坐的是皇后位,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位置,可又有谁知道在这宫里,母仪天下的皇后,还要靠禁脔的一粒药丸夺取皇帝的宠爱。
正叹了口气,突听传薛贵妃来了,皇后不禁皱眉,虽面上温和笑着,但心里警惕着,宫里人谁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薛贵妃来凑什么热闹。
只见薛贵妃款款而来,年轻貌美,也难免……出言不逊,“皇后今日的衣裳好漂亮,是尚服局新进贡的料子吧,也是,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是要好好准备了”
皇后皱了皱眉头,轻笑道,“妹妹说的是呢,皇上从不往妹妹宫里去,自然也不用准备什么了”
皇后有意针对,却没想到薛贵妃连脸色也未变,堂而皇之地坐到一旁,道,“皇后不必刺激我,宫中的形势您比我懂,咱们之间再怎么争个高下哪里又比得过温徳宫的那位,谁知这个还嚣张着,转眼如今又来了位新主子,幸好听说性子执拗,也没见皇上到底有多宠着——”
“妹妹想说什么?”,皇后不禁握紧了拳头。
“妹妹知道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只不过妹妹前些天刚得了件好东西,想着皇上定会喜欢,可见皇上一面着实困难,只好来姐姐这儿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传来几声清晰恭敬的“参见皇上——”,屋里人知是殊易来了,连忙走到门口接驾。
殊易大步踏进来,面色冷若冰霜,似是极不情愿的样子,哪里会情愿呢,若不是为了江山后继有人,他怎会乖乖地遵守祖宗定下的破规矩。
只不过,看到薛贵妃也在……脸色更差了,冷冷道,“你怎么在这儿?”
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看到薛贵妃面带桃花似的微笑,“皇上,臣妾近日新得了位佳人,觉着皇上会喜欢,特意带给皇上看看”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不过殊易好像没太在意,声音轻挑,“嗯?”
薛贵妃立即吩咐了身后一位一直低着头的宫女上前,那宫女吓得脸色惨白,就连走上台阶时也拌了一跤,她哪里不知道当今圣上偏喜龙阳呢,若是稍微一点不合他的意,自己还有命活吗。
只是,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殊易龙袍之下,仅一瞥,就让殊易挪不开双眼,那张熟悉的脸,和熟悉的表情……
“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