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 二月春闱,沈言之搬到宫外不过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大概只有十天在宅上,其余时候都以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被召进宫里, 一待便是好几日。
子衿被藏在后院里一处极偏僻的屋子,沈言之知道对她最大的保护是漠不关心, 所以将一切事务都交由春儿处理, 春儿对她起不了什么善心,故不过冬日一盆暖炭, 三餐一顿温饱罢了。子衿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最多到院子里转两圈, 其余时间皆歇在屋里,安心养胎。
春闱三场分三日考毕, 史论政学四书五经,洋洋洒洒几张纸写满了精秀的簪花小楷,写得沈言之头疼手腕疼,于是大半夜没有皇上口谕也悄悄摸摸凭着一块宫门守卫都不敢拦的牌子进了宫, 非得把睡熟的殊易拉起来,揉揉手揉揉头。
殊易歪在榻上, 直打哈欠,手上的力气愈来愈小愈来愈小, 都后来甚至要揉到沈言之眼睛里,嘴上还不停嘟囔着,“你知道你这叫什么……恃宠而骄……”
沈言之一听这话, 倏然睁开眼睛,坐起了身,“臣可不敢……”,斜斜瞥了殊易一眼,冷哼一声,“皇上若累了便歇了吧,臣不打扰了”
极缓地站起身,却没等到身后人一点动静,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殊易头倚靠在床栏上,眉头微蹙,早已睡着了。轻叹一声,扶其躺下,自己随即也褪了外衣钻进被褥里,趁着殊易睡熟,毫不顾忌地手环上了腰。
“再有十余日,科榜下来,殿试策问一过,我再想如此进宫就难了……”,沈言之头埋在殊易肩头,喃喃自语,声音低沉。
“虽这几年闲书读得多,但正经的也没落下,早就熟记于心,可春闱尚能应付,殿试策问才考真功夫——”,沈言之动了动,“我觉得我是能考上的……但若策问写得不好,你可别笑话我啊”
言及此,沈言之又深叹了口气,“考春闱不为其他,只想光耀我沈家门楣,你可知我沈家祖上都是什么人……愿几十年后身死,也能堂堂正正的言一句‘无愧于沈家先祖’,不枉来世一遭”
话音落,忽听殊易轻笑一声,抓住沈言之覆在他腰间的手,反扣于沈言之腰后,一把将人拢至怀中,一个轻吻落在额头,“你还有怕的呢?”
“你醒了?还是装睡呢!”
殊易闷哼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感觉到怀中人挣扎了一下,又连忙拽了回来,“什么时辰了,约莫着也该醒了”
“现在该丑时了,再睡会儿吧”
“算了”,殊易声音里带着疲意,沈言之立即撑起身准备唤人备茶来,却被殊易拦了,又拽回被子里,肩抵着肩,四目相对,“你进宫,是想朕了是不是?”
沈言之脸一红,忙推着殊易就要起来,殊易见状,心下了然,连忙箍住了,紧紧搂在怀里不撒手,“祁儿他渐渐大了,朕却担心他无治国之才——”
不知殊易怎突然说起这个,沈言之道,“小皇子像极了你,你还担心他接不下治国大任?”
殊易摇摇头,“瞧着模样确实像朕,但……”,叹了一声,“朕亦不想愧对大梁先祖,若祁儿当真有治国之才固然好,若没有,就只能再盼着皇长孙,若再不适合接下朕的位置……朕便成了大梁的罪人,死不瞑目,魂不可归地”
沈言之一颤,脑海中忽闪过温昭仪的孩子,眼底闪过一悲,殊易看出他的小心思,轻声道,“朕不是怪你,而是想问你,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可愿跟在朕身边,守着这大梁江山,生于愧,死于愧”
沈言之缓缓眨了眨眼,心口闷然一痛,不可解脱,“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小皇子很聪明,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就算真的有——”
“那咱们就赌一赌”
殊易打断了沈言之的话,似是不想让他做出任何承诺,承诺太重,重到压不起身,再说即便沈言之愿意,他也不知究竟会不会让眼前人跟着自己呆在这座牢笼里一辈子,这里,富丽堂皇的大梁宫殿,对于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座牢笼呢?
三月伊始,科榜出,沈言之榜上有名,随一干贡生自黎明入宫,由皇帝亲自监考一场策问。巍峨宫阙,犹记得上次他还躲在殿外的石柱后看着贡生们意气风发,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拔得头筹荣归故里,现如今,他竟也成了其中一员。
不知他人看待自己,是何心思。
棉布粗衣亦掩不住其熠熠光辉,殊易坐在大殿之上,仅一眼便在众多贡生中瞧见了他,低眉垂眸,磨墨搁笔,铺纸抬首,下意识地朝大殿之上瞧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大梁皇帝,百姓眼中的贤明君主,此时正坐在众人瞻仰的位置,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从凌厉眉目到宽厚胸膛再至温热手掌,他都再熟悉不过,这样好的人,这样高贵在上的人,是他的。
何为痴念,此为痴念。
锣响,试题公布,这才将沈言之的思绪拉了回来,嘴角勾了一丝笑,“君臣之道……”
何为君臣之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忠言逆耳固然利于行,良药苦口固然利于病,但如何口出忠言如何熬制苦药方才是臣子该考虑之事,说到底,他尊崇为臣尊君之道。他做不到许淮那般,挺直胸膛义正言辞劈头盖脸便将祖训立于皇帝的脑袋顶上,劝归劝,做不做是皇帝自己的事,出了事做臣子的再想办法,方是他心中真正的为臣之道。
或许墨守成规,或许思想迂腐,但父亲的固执己念已深深地扎在他的骨髓中,难以磨灭,即便父亲一生未能在朝堂站住脚跟,即便沈家在父亲手上未能散发往日光辉,但他不怨,可父亲却一直活在悔恨之中,至死不休。
沈家世代武将,为国征战沙场,鞠躬尽瘁,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到了祖父那一辈却只诞下两子,一从文一从武,做了武将的伯父在与瓦剌一战中舍命疆场,祖父亦在此后不久病逝京中。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父亲挑不起沈家大梁,伯父又未留有一子,沈家基业无人所继,但圣上感念沈家世代功劳,原赐了沈家万贯家财以安京中,却被父亲一言婉拒,甚至在与娘亲的争吵中摔了那把绝世玉扇……
离京隐居远县,至死,也不过谋了知县一职。
父亲一直告诉他,沈家世代将血泪洒在战场之上,以身守国,以命卫国,是他愧对先祖,竟让沈家落到如此地步。但他又何尝不知,若父亲收下那笔钱财,无功于国,无职于朝,要如何在京中立足,如何保沈家后代安康。
他不怨,当真不怨。
夕阳如血,红透了半边天,考官收卷,一应贡生有序离开,沈言之走在队尾,在走下台阶的一刹那回头遥遥望了一眼,也不知究竟是近了还是远了。
*
眼见着中榜的名单就要公布,但宫里却迟迟没有消息,这样敏感的时候,他自是不便进宫,可也免不了不着急。
若能中前三甲,入了翰林院,那这沈宅也该改叫沈府了,这样想着,沈言之突然激动起来,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把殊易那俩破字拿下来!说办就办,立即命了五六个小厮搬梯爬高绑匾,几人颤颤巍巍地喊着小心就要撤下来。
沈言之在下面看得兴致高昂,春儿却不解,问道,“公子,这匾挂得好好的,为何要拆下来啊”
沈言之颇为嫌弃地看了看匾额上的两个大字,啧啧道,“简直越看越丑,我忍它很久了,快拆快拆”
“你说什么很丑?”,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如一把尖刀立于脖颈,威胁之意十足。
谁知道殊易怎么会突然出宫的,又谁知道怎么会突然站在自己身后的?!
沈言之愣了一瞬,随即换上了一副笑容,连头都没回,对着上面的小厮直喊,“你们快拆下来,好擦干净了再挂回去,那上面落了这么多灰可怎么看啊,快点快点,别磨蹭!”
说完,又若无其事地对春儿道,“今晚上咱吃什么?有点儿饿了”
说着就要往宅里走,突然身后一句“站住!”,脚下生根,再也挪不动步。缓缓回头,正对上殊易一双暗冷的眸子,做无辜状,惊道,“爷?你怎么来了,来之前也不——”
派人来通知一声……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提起衣襟如拎一只兔子一般拎回了屋,关上门,便开始算账,“你倒嫌弃起朕的字来?”
沈言之委屈着,“臣哪儿敢啊……”
“你当朕瞎还是朕聋?”
沈言之继续维持委屈的神色,抬眸间皆是可怜,饶是想发几句火的殊易也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指着他半天,终是只骂了四个字,“……恃宠而骄!”
这四字也不知他说了多少遍。
沈言之轻笑一声,走过去便拉起了殊易的衣袖,“臣真是见落了灰了才叫他们拆下来擦一擦的,等会儿臣就让他重新挂起来”
心痛得要滴血。
殊易斜瞥他一眼,“你又当朕傻是不是?”
沈言之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连假话都编不下去,只能求饶,“臣错了,皇上的字……臣确实不敢恭维……”
刚要灭下去的火又重新升起来,指着沈言之的额头骂道,“不敢恭维?你当你那一纸簪花小楷就能上得了台面?什么知人善任、仁厚爱民、内政修明,沈言之啊沈言之,朕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学的这油嘴滑舌?”
想起沈言之的一纸策问殊易就哭笑不得,前面君臣之道还写得好好的,读着读着便皆是变着法夸赞当今君主的一些谄媚之言,若非君臣之道一言还算中规中矩,否则殊易连他策问的影子都见不着,也亏了一向刚正不阿的许淮能挑出他的策问呈上来,落下一句“此人文采尚可,策问所言也有几分不同见地,但……品德还需考量……”
殊易见了那字便挑了眉头,“依许爱卿之言呢?”
许淮抬眸,躬身一拜,“可铤而走险,点为探花”
这才一笔定音。
沈言之听了殊易的话,呆愣半晌,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换上的是不可置信又暗有期许,“您是说,臣中榜了?”
殊易没看他,淡淡嗯了一声,沈言之更是半天没反应过来。他那一纸策问,说是谄媚之言,却一字一句皆是对着许淮的性子而写,饶许淮刚入宫时如何奉公不阿,宫里这个大染缸,再尖的棱角也能渐渐磨得圆滑,只要这字里行间字字不离尊君行行不离爱民,便算投了许淮所好。
也是投机取巧。
见沈言之没动静,殊易又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眼见着就入了翰林院,那匾额也不必再挂了,可高兴了?”
一把拥住殊易,阖上眼,手上使的力气颇大,未言一语,却尽是欣喜。
殊易终是绷不住,笑着回拥过他,若不是为了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才不会放着一摞摞的奏折不管而特意出趟宫,不过见怀里的人欣喜至此,也算值得了,“等入了翰林院,你就在许淮手下做事,当初狩猎时你们二人不是见过?他还救了你一命”
说起这事,沈言之猛地一颤,殊易还不知他和许淮之间恩怨纠葛,当初不告而别,如今又以新科探花的身份到他底下做事?谁知许淮那家伙会不会公报私仇?殊易不知别人不知他可清楚,许淮表面上堂堂正正口中皆是正人君子之道,但实际上心眼小着呢,什么委屈都不肯吃,非得讨回来才罢休。
犹豫,“不能换个人?”
殊易轻拍了下他,“等再过几个月,封了太子,朕有意让许淮做太子太傅,你跟着他好好做事,好处少不了你的”
言下之意,此事已定,休要多言。沈言之只能叹了一声,自认命苦,脑袋埋在殊易肩头,许久才复开口,闷闷道,“再给我题一匾”
“什么?”
“不是要换新匾了吗,再给我题两个字”
殊易笑,“你不是嫌弃朕的字?”
沈言之也笑,“哪敢嫌弃啊,这回不拆下来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段没写完,哭唧唧……
请忽略这可怜的字数……明天会再多一点……我发誓……发誓……誓……
呜呜呜呜,继续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