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楼在火灾之后进行了为期两周的修缮,一些仪器暂时没法用,实验也进行不下去。又临近年关,老师们看大家因为数据损毁等原因心情都不怎么好,干脆一商量,临时取消了打卡制度,让学生们在寒假前这段时间自行安排学习。
一些研一研二的师弟师妹听到消息立马把那些葬身火场的细胞和数据抛之脑后,每天玩得不见人影,其他几个必须要留在学校和论文做斗争的博士生就只能看着他们到处打卡游玩的朋友圈连连称羡。
时初倒没觉得羡慕,他现在急需让学习填满自己的时间。
江浩言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等时初再看见他,是在一个周末的夜晚。
过了十点,他还在寝室写论文,屋里没开顶灯,只有一盏台灯在书桌前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时初平时沉浸在某一件事情中时一般都不太感知得到外界的动静,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是下意识地在意周围的一切声响,所以当宿舍门仅仅在被敲响第二次时,他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敲门声还在继续,时初没立刻上前,他有些无措地在屋里绕了一圈,接着掏出手机借着屏幕的反光照了下自己的脸——一整天都待在电脑面前,形象称不上多好。他在先去厕所洗把脸还是直接去开门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没等犹豫出个结果,敲门声就停了。
心跳好像突然停了一瞬,连时初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慌什么,就径直上前打开了门。
江浩言靠在门框上,朝宿舍里面扫了一眼,看见书桌上堆叠的资料,笑着说:“这么刻苦啊,看来交流的名额非你莫属咯?”
时初看见人之后愣了两秒,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声“嗯”,之后又才清了清嗓子,叫了句“江哥。”
“‘嗯’?看见我这么不开心?”江浩言跟着走进去,四下看了一圈,唯一一张空闲的凳子上面放着个袋子,像是装着衣物之类的东西,他想都没想,直接把袋子提起来放在了地上,自己坐在凳子上。
时初见状,起身越过江浩言把袋子从地上拿起来,拍了两下灰又放到书桌上,之后没有坐下,只是靠着书桌边盯着江浩言不说话。
很不客气的动作,时初一般不会这样不给人面子。但他的心情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从天上到地下,本来打开门看见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就已经够让他沮丧了,江浩言还火上浇油般的不经过同意就动他东西,更是让他一时情绪上头。
时初背靠着书桌,台灯打出的光在他身侧笼罩出一层淡黄的光晕,显得他未被光照映到的脸色有些阴沉,江浩言几乎没见过这样子的时初,他皱了下眉,收起了闲适的语气:“怎么了?”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时初去把屋里的顶灯打开了,屋内瞬间亮如白昼。
他把椅子递到江浩言面前,自己站在一边:“江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江浩言能感觉到时初最近对他态度上的转变,以往他对人也是疏离的,但疏离的恰好,总是克制而又礼貌。然而最近他能从时初的语气中听出不耐烦。
这一方面让他觉得恼怒,另一方面又像看见了一直乖巧的宠物露出了不寻常的一面,他一边好奇,一边为这种略微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而兴奋。
和捕猎一样,如果猎物总是乖乖等待捕捉,虽然轻松,但也无趣。
而富有趣味的过程才令人享受。
他咳了一声,将方才那声带着点怒意的质问掩盖过去,恢复了一贯的语气和谈话技巧,先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表示自己“真的”有事情来找时初,以免让他拒绝谈话,再从这件事情上聊到他的生活,了解他最近的情况。
按照往常的经验,时初会在话题开始向私人生活靠近时显露出一丝不悦,但他依然会出于礼貌而回复,只不过回复的话将从聊起学习时的长句缩短为“嗯”“对”之类的单字。
但今天在时初身上再一次出现了与以往不同的表现,他既没有刻意引开话题,也没有敷衍性的回复,而是在江浩言问完有关他最近怎么没回家住的问题之后,反问了一句:“江哥,你怎么知道我最近没有回家住?”
江浩言只是微微惊愕了半秒,就继续游刃有余地回答:“上次晚上十二点让你帮我传个文件过来,你传了半个多小时,我一看你在线状态,果然不是WiFi在线。连续好几天传文件都这么慢,又是在深夜,联想一下就能知道怎么回事。”
说完,江浩言开了个玩笑:“怎么,怀疑我的推理能力?”
时初没说话,他在家里一般自动连接家里的WiFi,在学校时则改用数据流量。江浩言这番话说得没有破绽,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之前他一直以为江浩言和自己就是很平常的同学关系,可最近他对自己的“关心”似乎有些超过了普通同学的界限。时初从小没什么要好的朋友,不了解正常朋友关系的发展是不是像江浩言这样——若有若无的试探和避重就轻的纠缠,总之这让他不太舒服。
其实大学时秦煜也是这样对他任何事情都表现出异于常态的关注,然而那时候他就没有这种说不清楚又不舒适的感觉。也许是秦煜会把一切想法与情绪都表现在脸上,所以他面对的是一条有明确方向的路,关键只在于他愿不愿意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而此时面对江浩言,他就像是在大雾中摸索,看不透他的想法和意图,只能凭直觉认为前方似乎有危险。
想到这里,时初思维突然停滞了一瞬。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和秦煜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习惯了他坦诚大方的表达方式,此时才会对别人这种摸不清看不透的意图产生不耐烦的心理。
可很多事情他只是猜测,江浩言又确确实实没有做错什么,至少此刻,时初不应该仅凭自己莫须有的感觉对他表示出不礼貌的态度。
于是时初叹口气,盘腿坐在了江浩言旁边的地板上。之所以没有继续坐椅子,是因为椅子比江浩言坐的凳子高一些,俯视的角度会显得有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地绷紧神经,然而接下来的对话,他不想在江浩言注意力聚焦的状况下进行。
“对不起,江哥,我最近心情不太好,不是故意呛你的。”
时初眼睛长得好看,眼角微微下垂,抬起头看人的时候显得格外无辜。
江浩言对上这双眼睛,仿佛看见了恢复乖顺的猎物,于是他的姿态放松了一些,顺着他的话问:“怎么心情不好?实验室就属你损失最小了。”
“我...啧。”时初犹豫着开口,刚说了一个字又闭上了嘴,脸上露出很纠结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时初没说话,江浩言试探着开口:“因为秦煜?”
时初张了张嘴,看了江浩言一眼又迅速垂下头,面色有些灰暗,又过了会儿,他才轻轻点了点头。接着,他像是想要快速跳过这个话题似的,左右看了看,抓过桌子上一张纸问,“对了江哥,这个数据我一直...”
江浩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时初的胳膊突然停滞在了半空。
“哦,不好意思。”江浩言松开时初的手,不急不缓地开了个玩笑,“我现在看见数据就头疼,我找你是来让自己的,你就别给我找事做了。”
“不过,”江浩言伸手,食指和拇指在空中比划出一段距离,“你最近瘦了很多啊,手腕捏着跟我妹妹的差不多细。”
时初苦笑一下:“没那么夸张吧。”
“再瘦下去就有那么夸张了。”江浩言收起玩笑的神情,身体微微向时初靠近了一些,“所以,你和秦煜怎么了?”
时初忍住想后退的冲动,在江浩言逐渐深入的询问中一点点真假参半地往外倒自己这段日子里那些不良的情绪。他先说自己最近和秦煜之间的气氛有些冰冷,再有意无意提起自从上次实验室着火之后,两个人更是没怎么说过话,最后再叹口气,表示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像真的是一副向人倾诉的模样。
说完后,还要故作掩饰地表示算了,不该让江浩言听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
要从江浩言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比秦煜难多了,然而这正是时初所擅长的。他从小习惯了和别人迂回推拉地打交道,习惯了把真心藏在层层叠叠的遮掩之下,作为最昂贵的砝码不肯拿出手。所以当他碰上了秦煜这样直接的人,才会受宠若惊、才会不适应。
不是谁都能像秦煜那样。
果不其然,当把问题抛给江浩言,他就开始依照自己的主观想法去分析两个人之间可能存在的问题,时初根据他的回应决定下一句话该怎么说。看似是江浩言在引导时初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实则是时初以自己为饵,引诱江浩言暴露出他的真实意图。
很快,时初就听出了端倪。
江浩言对秦煜有偏见,在他的话语中,充斥着对秦煜“何不食肉糜”的评价。
他在言语中刻意将秦煜塑造成一个任性、以自我为中心且不懂轻重缓急的形象。
“不过你别有什么压力,秦煜和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他估计理解不了我们为什么一副要把生命献给实验室的样子。”江浩言笑了一下,观察着时初的表情,继续说,“有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得到的太多了,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事情要凭着自己的心意来,所以不会为别人考虑,不会想别人处于什么样的处境。”
“时初,一段感情让人太累的时候你就要好好衡量它带给你的利弊了。”
客观来讲,江浩言有些话说的不无道理,连时初自己都一直这么认为。当感情关系成为了他的束缚时,他就应该果断放手。
他一直都这么想的,和秦煜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
但此刻这句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他却突然意识到,秦煜一直都很尊重他的意见,抛开他的自我内耗,其实在和秦煜相处的过程中,他不会有太多心力交瘁的疲惫感觉。
反而此时和江浩言相互之间拐弯抹角的试探让他觉得心累。
那么秦煜呢?他会在和自己相处时觉得累吗?
这样的想法让时初心里有些发闷,江浩言后面说些什么都没太听进去,等到对面没声了,他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有时候确实是比较...火灾那天我们在实验楼忙,他打了很多电话我没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生气。”
“是吗?”江浩言微微笑着,“那你回去之后他有说什么吗?”
时初想了想:“没说什么,哦,他说让我以后有事别找他找你,莫名其妙的。那天他没说什么冒犯你的话吧,如果有,那我替他道个歉。”
时初的语气太过自然了,江浩言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当天他与秦煜的对话,他想这也许是个好时机,能够让时初和秦煜之间的隔阂再深一些,于是他想好了回答:“那天他说...”
刚说出几个字,江浩言就蓦地停了下来。
时初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细看眼神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温和了。
江浩言声音低了两个度:“你诈我?”
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时初不免着急了些,他想知道秦煜的态度究竟和这通电话有没有关系。
“其实不用这样多此一举,那天的通话记录还在,我有疑问也可以直接去问秦煜。”时初声音有些晦涩,他咳了一声,继续说,“但是我没法问,因为秦煜和我分手了。”
时初盯着江浩言:“江哥,你之前可能看我没空所以帮我接了电话。但那之后秦煜的态度确实有些变化,所以,你跟他说什么了?”
江浩言从来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时初口中说出来,他平时极少和身边人聊自己的感情生活,更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先装模作样地从他口中套话,得到答案后再直接了当摆明自己的目的,这一切都让他对眼前这个人感到陌生。
为了秦煜,他能变成这样?
江浩言眯起眼:“我能说什么?无非是将你心里想的说给秦煜听,让他别来打扰你而已。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时初呼吸一窒,方才还锐利的眼神覆上了一层颓然。
对啊,他一直在大家面前表现出的不就是这样的形象吗,许多次在实验室时秦煜给他打电话,他都会说一句:好啦,你有些打扰我了,别再打电话了。
所以他妄想从江浩言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江浩言看时初的表情黯淡下去,手抚上时初的肩:“我理解,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但是既然都这样了,你也没必要...”
“秦煜不是你说的那样。”时初站起身来,江浩言的手从他肩上滑落下去,他扬了扬眉,仰着头去看时初。
“他没有不为别人考虑,他也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总之...江哥,我不太喜欢别人插手我的生活,我和秦煜之间的事情就不劳你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