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让时初的情绪好了不少,放下手机,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听到时静房间里传出动静,走过去敲了敲门,让时静出来聊一聊。
“好吧,那我说你听。”等了几分钟时静不说话,时初拿着张纸站在门口将选项一一念给时静听。
“第一,你收拾东西过了年就跟我去A市,不想和我住没关系,我单独找房子,你一个人住。第二,你不想走我也理解,可是向德光已经知道你现在住哪里,我不放心。可以留在这个市,不过你要搬家,而且要在门口装监控,这样安全些。第三,之前向德光找你要钱,如果你给了,转账还是现金给我说,有相关记录都发给我,我报警。第四,如果这些办法你都不愿意,就出来跟我说你的想法。妈,我今年回来得早,不着急走,你要是不说话,我会想办法找到向德光,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保证。”
最后一句说出来,时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和家人之间的沟通,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谁愿意以威胁的口吻说出。
而且回想起来,他有多久没和自己的母亲讲过这么多话了?即使是单方面的。
时初不奢望立马能从时静那里听到回答,他继续去做自己的事,累了就去厨房洗中午的碗。
洗碗池的水漏得慢,时初凑合着将碗筷洗完放到一边,去客厅找工具疏通堵塞的下水管道。
工具没找到,倒是翻出来一个笔记本。
黑皮软面,放在电视柜下的抽屉中。时初没想多看,但拿扳手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掉在了地上。
他捡起来,不经意之间扫一眼,看见里面记录着的字词,一瞬间愣住了。
大部分是统一的格式——日期、地点和事件。像是从每日新闻中总结出来的关键词。
时初不知道母亲还有这样的习惯,如果忽略新闻发生的地点,那么他会认为这是在漫长时光里时静用来打发时间的新爱好。然而让他愣住的也正是那些动辄四五个字的地名。
若是他从未出国,那么其中某些不太常见的地名他可能还要先在脑海中搜寻一圈才能与国家对应,但在国外生活了半年,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些地方都属于美国。
记录的新闻也并非好事,枪击、抢劫、暴动...还有留学生被害案。毕竟母子连心,时初心头一动,拿出手机翻到在美国那段时间,时静偶尔给他发来的无意义信息。
发来信息的时间恰好能与新闻发生的时间对上。
有一回接到时静发来的消息后,他回了个电话过去,简单说了几句,提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时初目光回到笔记本上,果然从那次之后,时静就开始只记录他所在的那个城市发生的恶性事件。
花了半个小时把下水管疏通,时初快速冲了个澡,再次来到时静门前。
他现在的心情比之前柔软了些,说出的话也不像中午那么严肃。
他说:“妈,我看见你的笔记本了,以后想知道我的情况可以直接问,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不然我怎么知道呢?”
说完,他自己笑了下,果然血脉相连,连关心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他比时静又能好到哪里去。
或许是时初的这个发现让时静感觉到了一丝尴尬,又或许是因为时初这次想要沟通的意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傍晚六点半,两个人在客厅相对而坐,时静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
她不愿意让时初报警,对现在居住的城市也有所依恋,两人像谈判公事那般商量一个多小时,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时初在给她分析每一条选择的利弊,最终得出的结果是时静同意过完年后先在这个城市搬家,是否要去A市等时初毕业了再说。
由于频繁搬家,时静一直未购置房产,要再搬一次也不算麻烦,但时初也并没有松一口气。频繁变动住所只会消磨一个人的安全和归属感,在与向德光的关系中,时静没做错什么,躲躲藏藏不应该是家暴受害者的结局。
他没有告诉时静,但已经默默记下了与向德光有关的信息,他想自己还是需要去找一趟。
聊完这些,窗外已经很暗了,南方的冬天不怎么下雪,有不少人都还在外走动。
因为修下水管,时初没来得及做晚饭,时静中午倒是带回来了一些菜,时初想了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对时静说:“妈,我们出去吃火锅吧。”
走在路上,母子之间大部分时间依然是沉默的,他们都没办法在一朝一夕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迎面有一家三口走过来,爸爸妈妈一人拉着孩子的一只手,路过一个水坑时小朋友翘起脚,像荡秋千一样让父母拉着越过了水坑。
时初看着,突然开口:“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他没有专门在时静面前出柜过,但也没有刻意隐瞒。他见过秦煜父母之后的那个寒假,秦煜给他打来电话,他在时静面前接起,甚至开了免提。
秦煜不知道时静在场,说出的话亲密自然,一字一句都昭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时初一边应着,却分了根神经给时静,他在等她的反应。
然而这种关乎性取向和人生未来走向的大事,时静依然没有给他明显的回应,她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
那时候时初想,自己对母亲来说似乎确实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时静此时的反应也依然与那时相差无几,她偏过头看了一眼时初,又把头转回去。
“是我的错,他很好,可我总是不愿意相信他。”时初也没想等到时静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这对我打击其实还蛮大的,虽然刚开始不愿意承认。”
时初笑了下,继续说:“后来,也就这一年吧,我感觉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老觉得没人会喜欢我,但慢慢才知道,是我不愿意接纳别人。”
和自己的父母聊起感情生活毕竟还是让人不太自在的一件事,况且时初和时静的相处模式也不像是能聊起这些话题的样子。
时初只是瞬间的触景生情,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时静却不知道是听了哪一句话,在时初为她打开餐厅的门时,她低声说:“不要这么觉得。”
这次回来的时间果然够长,时初计划等大年初五再回去,在这之前,他大部分时间放在了找房子上。
刚开始他会问时静有没有什么要求,过了两天,时初就主动问时静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看房子。
只要距离不是太远,时静会答应。
时初觉得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好像缓和了一些。
这个城市没有时静的亲戚,她平时也不怎么结交好友,大年三十的晚上,时初做了一桌菜,和时静两个人安安静静吃完。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打开电视,问时静要不要看春晚。时静已经走到房门前了,听到这句话犹豫了一下,又过来坐在沙发上。
电视所有台都在转播春晚,时初随便点开一个,花花绿绿姹紫嫣红的高鲜艳度画面顿时映入眼帘。
他很久没看过春晚了,不知道现在的风格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节目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着重宣扬的主题,但时初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再感受过这种和家人在一起看春晚的氛围,明明这段时间可以用来看文献写论文,他也没将视线从电视上离开。
中途演到一个阖家欢乐主题的小品,时初盯着电视的目光没动,却对时静讲:“妈,我和向德光不一样,你不要讨厌我。”
这个城市不算大,赌博还欠了钱的人并不难找。时初没要几天,就知道了向德光常去的几个地下赌场。
他本来打算等房子看好后再去蹲点试试能不能碰到向德光,没想到他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凌晨两点,整栋楼的声控灯都在猛烈的砸门声中亮起。时初还没睡,电脑屏幕荧荧的亮光下,他猛地从床上弹起,一把拉开了卧室门。
时静的门在同时间打开,两个人对视一眼,时静首先开口:“你不要出去。”
她也没有开门的打算,而是去厨房找来一根木桩,想要抵在门后。
这在时初看来完全是徒劳的抵抗,他上前按住时静的手:“我是个成年人,就算动起手来,向德光不一定打得过我。妈,我来解决,你回房间。
每个人不管年龄多大,在父母眼中似乎总是孩子——这句话,也就是现在,时初才有了蜻蜓点水般的一点体会。因为时静依然固执地不愿意让他与向德光有任何接触。
没再做反复的拉扯,时初在说话间已经打开了手机录像功能,然后趁时静没注意绕过她,打开门迈出去,又迅速将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止的时静关在门后,顺手用钥匙反锁了。
——庆幸。
这是时初看见面前这个男人时的第一反应,他手上提着一把西瓜刀,这是在将证据交给警方时更有力的犯罪证明。
很久没见了,如果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时初不会认出来这是向德光。
在他的记忆中,最初的向德光应该是高大伟岸的,那时候他还勉强称得上是个好爸爸。在他第一次将拳头施加在家人身上后,他的面孔就开始逐渐扭曲,成了凶神恶煞的模样。
那时候时初还太小,面对这个比他高不少的成年男人,心里总还是存着一丝戒畏。然而现在再看,他一米八几的个头依然不变,但已经有了些微的佝偻,脸上多了些皱纹,即使提着刀,时初的心态也已经与小时候不一样了。
还不都是肉体凡身,有什么好怕的。
向德光似乎没料到有人出来,他上下打量着时初,突然咧嘴一笑:“儿子长这么大了。”
时初左手拿着手机,以不起眼的角度从下往上拍摄,右手则做出防御姿态,怕向德光突然发疯:“别废话,你来干什么?”
向德光把西瓜刀往肩上一抗:“你老子活不下去了,给我点儿钱。”
时初听见时静在门后狠狠拍了两下,朝他喊:“他要钱就给他,我这里有钱,别和他对着来!”
“听见没?你妈都说有钱,给了这么多回了,你在这搅什么?”
时初继续问:“这么多回?什么时候?你拿刀想干什么?”
向德光定定看了时初几秒,提起西瓜刀拿刀腹拍了拍时初的脸,“诈我啊?你是我生的,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快点儿,钱给了我就走,大半夜的,别浪费时间。”
时静还在后面拼命拍门,时初叹了口气:“你给了一次他就会要下一次,他打你一次,也会有下一次,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吗?”
看样子不会从向德光嘴里诈出更多信息了,时初盯着他的眼睛:“今天晚上,你要么在这砍死我,要么我们在这里等警察来,你自己看着办。”
“警察?”向德光似乎哼笑了一声,又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时初,将刀尖抵在地上,猛然伸手抓住时初的头发,将他往前一拽:“不愧是我的种,你能耐了。”
时初毕竟没真的动手打过架,注意力都在刀上,预料不到他这个动作,一只手又拿着手机维持稳定来不及挡,这一下被大力拽过去,头皮疼得发麻。
说完话,向德光似乎不解气,又揪着头发把时初往后撞,“砰”的一声,全楼道的声控灯再一次亮起来,这一下结结实实让时初眼前黑了一瞬。
门后静默一秒,接着就是时静用什么东西砸锁的声音。
小时候向德光就爱拖着时初往墙上撞,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套路。时初缓过神来,总算找到了一点陈年的熟悉感,趁向德光松手的那一秒,抬腿一脚将杵在地上的刀踢出去,人顺势下蹲,从向德光手下穿过去,想要拿刀。
向德光反应也很快,同时转身想捡刀,但时初比他快了零点几秒。
局势瞬间颠倒,向德光被刀指着,面上表情惊愕,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依然不把时初放在心上:“你敢把我怎么样?”
时初没同他你来我往地讲废话,单手操作手机拨了报警号码,在向德光的注视下简单说了地址和情况。
做完这些,他说:“以后别来找我妈。”
向德光最终还是走了,他眼中有些诧异和不甘,仿佛不敢相信以前那个任他打骂的、只能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孩原来也会长大和反抗。
警察在向德光走后五分钟来到了这里,时初打开门,看见时静满脸泪水,嘴唇不住颤抖,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双肩才松弛下去。
时初恍然心想,也许他对时静来讲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只是时静不说,他也不知道。
配合警察做完了笔录,时静身体仍在细细颤抖,时初犹豫再三,还是轻轻抱了她一下,很快就松开。
他说:“我没事。”
向德光最后被拘留了几天,写了保证书,时初其实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但也无可奈何。他只希望向德光说到做到,不要再来找时静了。
剩下的这些天,他和时静一起将东西收拾好搬去了新家。
这是个安保措施比较严格的小区,进出都需要门禁,时初看着好歹放心了一些。
搬家的时候邻居问了两句,时初刻意隐瞒了搬去哪里,只笑着说谢谢这些年邻居的照顾。倒是把邻居说得不好意思了,叮嘱几句就转身回了房子。
新的小区楼道都有监控,安全起见,时初又单独买了能够联网的监控安在门口。他告诉时静,这个监控他能实时在手机上看见画面,所以一旦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他,不要再瞒着了。
时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就在时初以为这次又等不到回答时,听见了母亲低低的一声“嗯。”
向德光下手还是狠,时初后面几天时常有想要呕吐的感觉,他猜想自己应该有点轻微脑震荡。但在时静面前没表现出来,忙着搬家也没时间去检查,等下了动车回到了学校的寝室,他才开始考虑有没有必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这个时候医院已经下班,时初打开手机预约了第二天的就诊,想了想,干脆给老杨拨了个电话过去。
老杨在年三十晚上给他发消息说好久没见了,等回来一起吃个饭。他现在正好没什么事。
电话响了几下就被接通,时初问:“你现在有时间吗,出来吃个饭?”
那边沉默了两秒,老杨的声音响起:“我跟秦煜在外面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