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串起来了。
高考完见到丁宣时,他格外激动的表现;高考那天老妈接到的电话、紧张的神色与遮掩的态度;他每隔二十天跟丁宣约定见面的日子,画在日历上的小星星……在娜娜不以为意的口吻里,变成了丁宣额头和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丁宣什么都不会说。
他不会说这些年自己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在一天接一天的等待里熬着,在他不会表达所以无法被理解、甚至还会挨揍的环境里熬着,在压根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连萧分开的恐惧感里熬着。
他不懂分开,他只会等,以他自己的方式,执拗地坚持着连萧答应他的“二十天”的约定。
在漫长的孤独和不解里,他唯一的寄托可能就是连萧给他的小鱼,偏偏连小鱼也死了。
娜娜的嘴还在张张合合的说话,连萧怔怔地看着,飘进耳朵里的声音完全形不成句子,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竭力的呼吸,与疼到十根手指都痉挛的心口。
现在他甚至厌恨不了丁宣姑姑一家,比起他们,连萧此刻更恨的是自己。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明明知道丁宣的世界只有他,明明知道丁宣离开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这几年为什么就这样把丁宣放在他姑姑家,丁宣姑姑说一声“宣宣很好”,他就自我麻痹一样,认为丁宣真的很好?
连萧终于知道“后悔”的滋味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这么的后悔过。
“……我跟我妈也聊过,她其实很不容易,也很累。但丁宣是我们要回来的,而且毕竟是她亲侄子,感情当然有。”娜娜清清嗓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就是太好强了。”
“所以呢,”连萧再开口,沙哑的嗓子把娜娜都听得一愣,“我是要谢谢她吗?”
“所以你要是想,就把丁宣带回去吧。”她沉默一会儿,拽了节纸巾擤擤鼻子,“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我妈。不过不管你怎么想,丁宣还是有进步的,我们家没亏待他。”
有句话叫针不扎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也许在娜娜甚至他们老丁家所有人眼里,丁宣这个病,这个注定要当一辈子“拖累”的情况,能在他姑姑家能有吃有穿,能赔着钱给他上课,就足以称得上一句“没亏待”。
可在被“不亏待”之前,丁宣明明是被他连萧捧在手心上,也是被一家人当成宝贝的小孩。
连萧没心情跟娜娜在口舌上争个高低对错,他只知道如果时间能回溯,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这份以“不亏待”换来的进步,谁爱要谁要吧。
看着丁宣吃完最后一口面,搁下筷子,连萧拿纸想给他擦擦嘴,丁宣自己接过来擦了,然后把纸巾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儿扔进垃圾桶,冲他说了句:“谢谢。”
然后他小心地碰碰连萧的口袋,还在挂念他的小鱼。
连萧浅浅抽了口气,压着强烈到要炸开胸膛的心疼,掏出一张纸钞压在汤碗底下,拉着丁宣站起来。
“跟你妈说,丁宣我带走了,让她别再动歪心思,别来找,别出现在我面前。”他盯着娜娜,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有多平静就有多冷漠,“我没我妈那么高素质,见一次,我会揍她一次。”
然后在娜娜惊愕又忿忿的目光里,他撩开帘子,带着丁宣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里。
连萧没回家,也没让丁宣在这所城市多留一秒,他去买了两张回学校的火车票,在路上就联系了陈正,让他帮忙问问学校附近有没有能租的房子。
“怎么了?突然要找房子?”陈正正在吃饭,急匆匆从楼上跑下来的,旁边还能听见姚嘉咋咋呼呼的动静,问“是萧哥吗”。
“回头再跟你说。”连萧攥着丁宣的手,安抚他有些惊慌的情绪,飞快地交代陈正,“转租的也行,干净点儿,要有厨房卫生间,不要合租的。”
“行。”陈正听他这语气也没多问,利索的答应下来,“我马上吃完饭就去帮你问问。”
连萧向他道了个谢,小灵通又开始提示电量不足,他挂掉电话,又给老妈打了一个。
老妈已经从娜娜那儿知道丁宣找到了,接起电话又激动又着急,连萧还没来及说话,她就问了一大堆。
“给你打电话一直占线,也没个消息,娜娜说你带宣宣回家了是吗?倒是跟我说一声啊!妈都急死了,跟宣宣姑姑还在这找……”老妈一提到丁宣姑姑,连萧就打断了她。
“妈。”他喊了一声,直奔主题地通知老妈:“我们没回家,我带丁宣出去住段时间。”
“什么?”老妈都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是背开丁宣姑姑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也立马小了不少,“你不回家带宣宣去哪啊!”
“你别问了,我现在不想吵架。”连萧现在没心情跟她解释,“手机没电了,妈,等我到了再联系你,别担心。”
老妈还要接着问,小灵通“嗡”一声自动关机了。
连萧把小灵通塞进兜里,手背碰到那条黏腻的小鱼,顿了顿又掏了出来,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摸摸丁宣的脑袋。
丁宣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正扑扇着眼皮往外看。
他没坐过火车,刚才进站的时候被满大厅的人吓一跳,一直到坐在座位上浑身还绷着,这会儿才刚放松下来。
火车外穿梭的景色比汽车快很多,他的反应跟不上,每次窗外掠过一棵树或者一栋建筑,他都要勾着脑袋往回看半天,再恍恍惚惚地转回来。
“连萧。”感觉到连萧摸他,他轻轻嘀咕一句,又想把手往连萧兜里掏,摸摸他的小鱼。
“连萧在。”连萧握住他的手腕,不想让丁宣再触碰冷冰冰的小鱼尸体,捧着他的手往掌心里呵口气,搓了搓,“等会儿我就去给你修小鱼。”
火车一到站,他带着丁宣去上了趟厕所,然后直接打车往学校去。
临近放假,学校人已经走了大半了,加上下雪,整个校园都显得很空荡。
“这是我的学校。”连萧拉着丁宣往宿舍走,一直跟他说话,观察他的情绪,“大吗?”
“连萧。”丁宣来到陌生的地方还是很紧张,但是不得不承认,丁宣姑姑那里的治疗还是有一定成果,也可能纯粹因为身边有连萧,他没喊也没闹,只是紧紧攥着连萧的手,低着头往前走。
连萧带他来到寝室,给小灵通充上电,刚一开机就扑出一堆未接来电和短信。
他把老妈的消息大概过了一遍,刚要想办法联系陈正,他就不知道从哪打了个电话过来。
“喂连萧,”陈正正在走路,能听见他“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房子我给你联系了一个,咱们系上届一个学长租的,寒假他回老家,转租一个月,就在后门那个什么园的小区,行吗?”
“行,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吧。”连萧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很认真地又向陈正道了声谢。
“客气什么。”陈正无所谓地笑一下,“你回寝室了吗?我去帮你搬东西。”
连萧真决定做起什么事来,特别的雷厉风行。
他带着丁宣和陈正去看了看学长的转租房,老小区,一间不大的一室一厅,不过很干净,厨房和卫生间里该有的都有,床垫也是现成的,都不用专门收拾,来换上床褥被子就能用。
学长赶车票回家,跟连萧简单交代一番,当场让连萧交了一个月的租金,给了钥匙就急匆匆地走了。
“这就是你弟?”他离开后,陈正才碰碰连萧,轻声问他。
“嗯。”连萧去试试暖气,把丁宣的外套脱下来挂上,搓搓他的脸,“打个招呼。”
丁宣眼睛转来转去地打量着新环境,贴在连萧身后,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好。”
“你好。”陈正冲他笑笑,又看看连萧,什么都没多问。
简单把房子收拾好,天色已经暗了,连萧想请陈正吃个饭,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你们歇会儿吧,跑一天了。”他麻利地套上衣服就要走,还带上了刚才收拾出来的两包垃圾,“有什么要帮忙的就给姚嘉他们寝打电话,我这几天去陪他住。”
“嗯。”连萧也没跟他客气,拍了一下陈正的肩,一切感谢都在不言中。
陈正一走,小小的出租屋里顿时变得十分安静。
连萧去厨房烧了壶水,隔着厨房的毛玻璃看了会儿窗外,去把屋子里的灯全部拍开。
丁宣一直没有动静,他喊了一声,去卧室看看,丁宣板板正正地坐在床沿,左看右看的,浑身还洋溢着不安,正在抠自己的手。
“累了吗?”连萧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刮刮丁宣的脸。
丁宣没出声,转开眼睛又不知道看了会儿什么,才收回视线跟连萧对视,小心地攥攥他的手。
“回家。”他对连萧说。
“咱们先在这儿住几天,好吗?”连萧从下往上看着他,声音低得很温和,“跟我一起住,只有咱们两个。”
然而丁宣并没有被安抚,他扭头看向昏暗的窗外,整个人反而更坐不住了。
“回家,七点,回家。”他反复嘟囔着,有些着急,还想推开连萧起身往外走,“七点,回家。”
连萧蹲在地上,定定地看他。
“不回家,打。”丁宣说。
厨房传来水烧开后的哨声,尖锐刺耳,滚烫的热气却从连萧眼底里刺痛开来。
“不打,没人打你。”他一把搂住躁动的丁宣,死死搂着,把发烫的眼眶压在他胸口。
“没人打你,听话。”连萧的声音模糊,他必须死死咬紧了牙,才能按耐住心里想爆炸想咆哮的种种情绪。
“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他像一匹力竭的兽,用仅有的能力,给丁宣和自己筑了一方躲风避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