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是一栋小楼, 专门用来存放历年所有儿童的相关记录。
儿童福利院的作用,不光是保证弃婴们的吃穿用度,到了适当年龄还会为他们提供教育。一般会联系周边学校,送孩子们去读书。有些福利院自己有条件也会聘请教师, 在福利院内部分班分类地给孩子们上课。
宜江市儿童福利院就属于后者。
因此这座档案馆里, 不光有孩子们当年被弃养时的资料, 还有这么多年在福利院成长、学习直到最后被收养,或是长大成人的记录。
秦无味直接把一个档案袋拎到江耀面前。
那是一个黄色牛皮纸的档案袋,看上去很有年份。
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大大的“陆执”二字, 下面还附有一个年份数字。
“2023~”
数字后面跟着一个波浪号。江耀盯着那个数字, 鸦睫缓缓眨动。
是出生年份。
今年是2050年,往前推20年, 2030, 是7岁的小陆执失踪的年份。
再往前推7年,2023,应该就是陆执被亲生父母遗弃,来到福利院的那一年。
“这里所有和陆执有关的资料我都已经看过了,在管理局也有备份。不过我想你在这里或许更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吱啦一声,秦无味拉开个椅子, 在窗边坐下。
这档案馆大概平常没什么人来, 因此疏于打扫,桌面地面都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闻着有些呛人。
秦无味推开窗户,外面的阳光和鸟鸣一跃而入。
整个档案室亮堂起来。
江耀就在这明媚的秋光之下, 翻开了尘封多年的档案袋。
位于档案袋第一页的, 是他曾在方警官电脑里看到的表格。
这是儿童福利院的弃婴登记, 上面详细记录了发现弃婴的时间、地点、过程, 并且逐年更新孩子在福利院成长的过程。
陆执是2023年被遗弃的。当时他还是个新生儿。
那个年代,天眼系统已经很完备,宜江市大部分公共场所以及道路上都有监控摄像头。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查证到底是谁抛弃了这个孩子。
发现他的,是一个年轻的保育员,姓郑。她在福利院门口的草丛里发现了这个孩子。
这种事在那个年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小郑保育员叹了口气之后就把孩子抱回了院里。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孩子,竟然没什么明显的残疾。
要知道福利院儿童的弃养原因,大多是残疾。
重男轻女的现象在宜江市倒是不多见。而且这孩子是个男婴。
小郑保育员感到奇怪,抱着孩子去市立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确认孩子没有任何先天疾病。
那么弃养的原因是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孩子的父母是找不到了。
福利院给这孩子起名“陆执”。从此他就生活在这里。
一般来说,像小陆执这样身体健全的孩子,是很容易被领养的。
但小陆执本人却不肯离开福利院。
小陆执很讨人喜欢。也很喜欢这里。
由于福利院人手不足,身体健全的小陆执,从很小开始就帮着其他保育员阿姨们,一起照顾那些比他更小、更需要帮助的小朋友们。
在小陆执身上,两种截然不同的秉性彼此割裂,共同生长。
他非常贪玩,桀骜难驯。说爬树就一定要爬到最高最大的那个树梢顶上,把阿姨们吓得半死。说抓猫就追着猫咪跑得漫山遍野,一整晚都不回来。
阿姨们哄也哄过了,道理也讲过了,甚至罚他不许吃饭、罚他劳动什么的,小陆执总是笑嘻嘻地认错,转头接着再犯。
所谓的“勇于认错,坚决不改”,说的就是他了。
但小陆执另有一点好。
他很懂得疼人。
虽然当时的小陆执才六七岁,个子还不到阿姨们的腰,但他满院子乱跑捉猫拿狗的时候,也会顺手往正蹲在地上洗衣服的阿姨屁.股底下塞小板凳。
他爬到树梢梢上,去采了最嫩的叶子编成花环送给没法出门的小朋友。
他用牙磕核桃,磕得乳牙都掉了,满不在乎地拿棉花往牙洞里一塞,自己却全没吃上一口核桃肉,剥了满满一小盆,都分给其他小朋友了。
阿姨们简直不知道他这些本事是从哪里学的。
怎么能又气人又惹人疼呢?
……不管怎么说,陆执和福利院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不肯离开福利院吧。
从小到大,陆执已经闹退了无数个试图收养他的家长。
怎么劝都没用,陆执就是不肯走。
和他关系最好的小郑保育员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思,告诉他,就算有了爸爸妈妈,你也还是可以经常回来的呀!还是可以和小朋友们一起玩的!
小陆执就指着二楼那个排满病床的房间,很生气地问:“那些大人如果真的善良,为什么不收养他们,要收养我呢?明明是他们先来的!”
六七岁的小朋友,世界里只有黑和白,还不懂换位思考,不懂别人的苦衷。
当着领养家长的面,说出这话,领养一事自然再度告吹。
那对多年无子、本身家境也很普通的家长,听到这话之后就满心愧疚,黯然离去。
小郑保育员气不打一处来。
那件事情后来闹得很大。
那对希望□□的夫妻,一直很想要个孩子。然而由于身体虚弱,妻子屡次流产,已经失去生育能力。
妻子在无数个深夜里,泪流满面地在日记上写:为什么他们都有,我就不能有?
终于,当他们鼓起勇气,满怀希冀地来到福利院时……他们受到了一个七岁小男孩,天真而愤怒的指责。
妻子无地自容。
跳河自杀了。
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风波。说什么的都有,弄得死者都不得安宁。
消息传到福利院里,所有大人都沉默了。
大人们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孩子们,因此孩子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包括七岁的小陆执。
于是,当小郑保育员再一次认真教导陆执,不可以对收养人那样说话时,小陆执激烈反抗了。
“就算他们再来一次,一百次,一万次,我还是那句话!不走!不走!不走!”
小郑保育员出离愤怒了。
她深深感到这个小孩子桀骜不驯,难以管教。
于是当晚,小陆执被罚不许吃晚饭,呆在禁闭室里思过。
再然后的事……江耀已经都知道了。
再然后就是保育员打开禁闭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明明才刚过去半小时,明明禁闭室没有第二个出口,七岁的孩子,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福利院里所有大人都急得不行,打着手电筒到处找。
他们还问遍了福利院里所有小朋友,小朋友们全都摇摇头,说没看到陆执,陆执不是在关禁闭吗?
像一滴水被蒸发。干涸的地面没有痕迹。
福利院连夜报警。警方得知孩子是在被关禁闭时不见的,怀疑是孩子有了情绪,离家出走。
找是找了,但无论出动多少警力,孩子始终没找着。
就此人间蒸发。
那个年代还不流行“神隐”这种说法,大家只是简单地把它称作“福利院儿童走失案”。
福利院的档案到此为止。
和档案室里其他档案袋相比,陆执的这一份,比任何人都要薄。
江耀手里捧着这份薄薄的资料,鸦睫缓慢眨动着。
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看完了?”秦无味抽完一支烟,从外面走进来。
“想起什么没有?”秦无味问。
江耀摇摇头。
“行吧。”秦无味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实际上这份资料江耀在刑警大队应该已经看过。秦无味知道方警官在暗中调查陆执的事,让江耀来这里再看一遍只是希望故地重游能唤醒江耀的某些记忆。
结果果然失败了。
毕竟这个“故地”,是陆执的故地,不是江耀的。
档案首页上贴着七岁的小陆执失踪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看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个穿着白衬衫的小男孩。
小男孩剃着平头,表情拽拽的,似乎很不配合。肩膀上甚至还摁着一只手。
江耀最后深深看了照片一眼,把资料放回档案袋。
“那这里就没什么了。”
秦无味锁上档案室的门,和江耀一起走出来。随手又点了一支烟。
外面秋光疏亮,晴空万里。
舒朗秋风送来落叶乔木清冽而萧索的气息。远处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拿着大扫把,清扫路上的落叶。
小琴拿了一盘洗好的梨子过来。是秦无味刚刚送给福利院的水果。
梨子新鲜水灵,洗得干净,水珠闪闪发光。
秦无味摆摆手说不用了。江耀伸手,接了一个。咬下去满口汁水,甜。
【这里就是陆执……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心里的声音响起。
不知为何,说到“陆执”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那个声线微微一顿。
江耀低着头,咬着梨子。
他也不知为何,突然感到饿。很饿。
福利院已经整个都逛过一圈了,档案也全都看完,没有什么好再调查的。
“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秦无味望着花园里款式新颖的健身器材,“这里也翻新过很多次,就算陆执本人故地重游,大概也不认得了吧。”
江耀捧着梨子,忽然停下,不吃了。
秦无味察觉到他的异常,偏过头来:“怎么?”
江耀抬起头,目光投向远方。
一棵树。
一颗很高很高,十人合抱的大树。
树下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扫落叶,秋风送来欢声笑语,那两个孩子半是劳动半是嬉戏,看上去很是乐在其中。
江耀直勾勾地盯着那棵树,走过去。
“你想起什么了?”秦无味跟上来,低声追问。
江耀不答。
他只是目不斜视地走到大树边上。仰起头,朝上面看去。
那两个扫落叶的孩子认出秦无味,便欢天喜地地凑过来。秦无味给他们俩一人发了些糖果,请他们到边上去玩。
等孩子们走远了,秦无味再度转过头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起……嗯?你哭什么?”
只见此时的江耀已踮起脚,努力地朝上面伸出手。
他在试图去够树身上面,一个歪歪扭扭的刻字。
那道刻字已经有些年月了。树皮早已愈合,淡淡刻痕若不是盯着看,根本难以察觉。
那是一个“直”字。
一笔一划,写得努力又认真。
似乎在第一笔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棵大树树皮坚韧,不是那么好刻字的。但还是硬着头皮刻了下来。
有种小学生式的天真与执着。
“这是……”秦无味心里一跳。
江耀拼命踮起脚,无论怎么努力,指尖距离那个字始终差一点点。
他仰着脸,于是热烘烘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发丝里。
“陆执。”
江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