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 西国。
这是一座沿海都市。虽然沿海,经济却并不发达。沿海居民至今以捕鱼为生。
与大洋另一头的和国海神县形成鲜明对比。
“政局混乱,平民们都受苦了……”
海岸线上,一名身穿黑色教士服的男人, 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表情, 肃立于灯塔之上。
身后数名身穿黑红色制服的侍从静默伫立, 如同一个个不会言语的傀儡,静悄悄地低着头,等待接受下一步指令。
灯塔内部是旋转式的楼梯。金属扶手如同鹦鹉螺内部的构造, 一圈圈旋转, 从上往下望过去,令人头晕目眩。
此时从楼梯底部响起一个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同样以黑红为主色调的男性, 急匆匆地跑到楼梯上来。
“导、导师大人?”
来人上楼之后, 先是被周围那一圈静默肃穆的侍从给吓了一跳。
视线在灯塔顶层绕过一圈,才终于看到那位临海而望、满目悲悯的金发中年人。
中年人的背影沧桑而挺拔,黑色教士服做工考究,纤尘不染。却无法归类于任何一种宗教。
他有着一头迷人的金色卷发,转过身时,却露出一张足以将孩童从噩梦中哭醒的脸。
——他的眼睛周围, 没有皮肤。
一圈一圈。眼睛周围的皮肤, 像被活生生地撕下来,露出里面肉红色的肌腱。
由于同心圆的放大效应, 他的眼睛看上去惊人地大。像两个鲜红的血窟窿戳在脸上,一圈圈的肌肉和睫状肌中间, 是蓝灰色的眼睛。
他的整张脸血腥恐怖, 偏偏那双眼睛, 温柔深邃。仿佛一名真正的教堂传道者。
“怎么了, 我的孩子。”
中年人向他张开双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来人不由自主地上前,却碍于对方恐怖的面容,不敢抬头。
“大部队快要到了。”来人神色里有种难以按捺的激动,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快速,“预计再过十分钟就会在此地登陆。”
“我已经知道了。”没有皮肤的中年人微笑着,声音宏亮而宽厚,“海风带来了纯洁的气息,虔诚的信徒们正在奔赴。我们伟大的计划终于要降临,全人类即将为新世界的到来而欢呼。”
“是的……”来人眼底满是欣喜,仿佛期待已久的事物终于到来,“我们终于不用躲躲藏藏了!终于可以放开限制,尽情自由地——”
话音未落,那人的声音却忽然顿住。
因为那位没有皮肤的中年人皱了下眉头。
“尽情自由地,什么?”中年人转过身,定定地凝视他,“先生,请你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语:终于可以放开限制,尽情自由地——什么?”
“尽情、自由地……进、进食?”那人被盯得后背发毛,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您加入我们的组织,难道就是为了进食吗?”没有皮肤的中年人眉头紧锁,长长地叹了口气,“太令我失望了。原来您也是这样肤浅的人。”
“我……”那人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他是进化者哎!
他们进化者,不就是靠着吃人来积累营养,来进化得越来越强大的吗?
别说他了,全世界的进化者都是这样的啊!
不然……力量哪里来?不然他们怎么活下去?!
不吃人……吃什么啊?!
“诚然,我们仍需要人类作为主食,来维持我们的生命运转。”中年人朝着他一步步走进,表情也逐渐温和下来,“但是,您这样的态度是不对的。我们进食人类,应当心怀感激,就像感激牛羊,感激猪狗,感激所有生命为了填饱我们的肚子而作出的贡献。”
对方:“……”
没有皮肤的中年人凝视着他的脸。阳光裹挟着海风,将那头金色卷发照耀得光辉灿烂。这里的气候一直如此,温润潮湿,令人迷醉。
“我们是更高级的存在,所以应当保持优雅与理性,心怀感激,感谢食物们的付出,不是吗?”
中年人温和地说着,眼神真挚而诚恳——如果忽略那双没有皮肤的眼睛的话。
“您愿意认同我的理念吗?先生。”
“我……”
一丝无由来的恐惧出现在那人的眼睛里。
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缩小、放大。两眼一下一下地往上翻。
仿佛某种无形的力量,从身体内部篡夺着他的意志。从最深处瓦解着他的灵魂。
“我……愿意……”
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如同受到神明感召,男人突然激动得抱头大哭起来。他猛然跪倒在地,砰砰用头撞击地面。
“我错了!先生!我不应该有那样的想法!我应该感激每一份食物的付出!太感人了!是靠着他们我才存活到今天的!我要好好对待他们,我要给他们最好的饲料,让他们安心繁殖下去!我应该满怀感激地吃下他们!尊重他们每一个人!”
“唉,这样就对了。”
没有皮肤的中年人带着一脸“早这样不就好了嘛”的宽容表情,俯身,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放纵自己,毫无节制地乱吃食物,那么世界不是很快就要毁灭了吗?”
“所以,我们进化者,必须保留自身的理性与智慧。不能像人类曾经犯下的过错那样,毁坏环境,竭泽而渔。”
“这样我们生活的地方,才能变成一个更好的世界。”
“年轻的先生啊,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好的、好的……”
男人的表情,由感动,变得虔诚,最后充满了最原始的狂热。
“虽然我的力量很有限,但是如果有您这样的年轻人加入,和我一起,相信我们的理念很快就会传遍全球,在所有同侪的心里生根发芽。”
中年人温柔地笑着。
“先生……我知道……我知道这里当地的黑道老大!他也是进化者,但他是未开化的、野蛮的。”
如同新入教迫不及待要表忠心的信徒,男人抓着金发中年人的胳膊,急切地说道,“他在这里横行霸道,每天都要吃十个男童、十个女童。而且他很不尊重食物。他只吃他们的眼睛,还有手心里最嫩的肉……”
“太浪费了。”没有皮肤的中年人惊叹,“怎么可以吃幼童呢?一个孩子如果顺利长大,可以变成多少斤肉啊!那位先生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是的,太浪费了……我立刻就去把他带来!”
男人说着就转过身,急吼吼地跑下楼去。
中年人看着他的背影,露出满意的笑容。
忽然间,海风中的味道变了。
没有皮肤的中年人的表情认真起来。他转过身,视线重新回到大海。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微风轻轻吹拂着。
海平线上,隐约有一艘小渔船,正朝着当地渔民代代相传的捕鱼点缓缓驶去。
然而,不知那渔夫看到了什么,远远地,他抓着船桨,拼命地挥舞起来。
船桨重重拍击在水面上,溅起一些在远处看来并不很起眼的水花。
没过多久,渔船忽然翻了。
仿佛能听到噗通一声。渔夫掉进海里,很快被海水吞噬。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些鱼鳞般的影子开始浮现。
原来那并非光线的折射。
渔夫所看到并为之惊恐的,也不是幻觉或是海洋恐惧症。
——那是人。
是人类。
穿着很普通、很日常的服装。衬衫,西装,长裤……
甚至要有人腰间背着挎包。
有老有少,成群结队。
看上去就像是正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节日庆典。
无一例外,他们都长着东方人的面孔。
数量,应该是四万人左右。
“不光是人类信徒,还有神圣的动物们啊。”
没有皮肤的中年人,高高地站在灯塔上,极目远眺。
脸上露出欣慰而感动的笑容。
章鱼,水母,鱼虾……各种各样的生物,混杂在人堆里。
和数不清的人类一起,缓慢地,在海中行进。
海洋生物们保持着原有的游泳姿态,人类就要费劲一些。起初是手脚并用地在海里游。直到靠近海岸线了,有些长得高的人脚尖可以点到海底沙滩了,他们的身体才直立起来,恢复行走的姿势。
人类的皮肤不适合长久在海水里浸泡。
跨越大洋的这短短两天,他们的皮肤已经被浸泡得肿胀发白。许多人的眼球也因为水压变化而爆裂。
然而他们仍然前进着,缓慢地游行,前进。
一往无前地向着灯塔,前进。
“欢迎……欢迎你们……”
灯塔之上,没有皮肤的中年男人感动不已。他张开双臂,朝着那数不尽的黑色人群,作出热烈的拥抱姿势。
“感谢你们的加入……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感谢你们……自愿成为食物!”
中年男人热泪盈眶,在亲眼目睹那四万名人类如同丧尸潮一般,游过大海,踏上陆地。黑压压地密密麻麻地,登陆这片土地。
“破晓即将降临。人类啊,感谢你们的奉献!”
男人双手交叠在胸前,滚烫热泪簌簌流下眼眶,灼烫着他没有皮肤的、裸露在外的红色肌腱。
“感谢你们的奉献!”
男人身后,数十名黑红制服的侍从,齐刷刷地低声唱诵。
海滩上,数公里之外。
小渔村里的留守男孩,远远看到那成群结队的黑影,不由疑惑。
他嘴里叽里咕噜,喊着当地人的语言,拔腿跑回家中,想把自己看到的怪东西告诉给大人。
然而没跑两步,他的脚步就放慢下来。
如同受到遥远的感召,小男孩的表情从呆滞,变得虔诚,最后充满了烈日灼烧般的狂热。
“我将虔诚奉献——”
皮肤深褐的西国渔村小男孩,双手交叠在胸前,满脸崇高。
用一种他从未学过、也从来没有聆听过的语言,欢快地,兴奋地,近乎狂热地奔向那成山成海的黑色人群。
加入他们。
加入这个伟大的事业。
成为光。
成为食物。
奉献!
我将奉献——
我将光荣地奉献——我的全部!
……
与此同时,华国,西南部,第三行政区。
绵延万里的大山之中,被群山拱卫的村落。
冰冷破败的棚屋里,原本是用来养猪,这几年由于收成不好,猪已经养不起。因此只剩下臭烘烘的木棚。
年关将至,一日比一日见凉。
少女却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破破烂烂的秋衣。
那衣服显然不合身。过分地宽大,到处都是破洞。破洞里面露出少女脏兮兮的、满是青紫的皮肤。
气温逼近零下,少女却连裤子都没得穿。
一双脚冻得发紫。满是血污地露在外面。
其中一条腿明显被打折着,以怪异的角度扭向一旁。
少女垂着头。数日不曾清洗过的头发,黏糊糊地挂在身上。
那上面不光有血迹,有泥土,还有一些肮脏的……属于男人的东西。
“你叫,刘媛媛?”
一个清冷悦耳的声音,从头顶降临。
却未曾激起少女任何反应。
她仿佛昏死过去,又仿佛已经麻木,对外界的一切不会再起反应了。
“耳朵没聋吧?”
优雅得体的女款西装,剪裁合身,并未特意强调使用者的身体曲线,却于凌厉中勾勒出干练的美。
黑色西装上点缀着华丽璀璨的钻石,西裤垂感级佳,高跟皮鞋在女人俯身之时从西裤下显露,衬托出精致清瘦的脚踝。
女人并不在意眼前这位少女肮脏不堪的身躯。只是以指尖勾起少女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
“杀了……我……我不……生……”少女已经被折磨得毫无求生欲。意识模糊间,并不能意识到眼前这位穿着华丽钻石西装的女性,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她已经一心只剩求死。
只希望结束自己这过于悲惨的人生。
“不生?”
女人轻轻冷笑。食指上的巨大宝石戒指在山村阳光中折射着冰冷的光芒。
然而从女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比那切割过的钻石更为锋利,更为伤人。
“你的肚子里已经有野种了。你不生,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生。”
“只不过被打断一条腿,就不敢逃了?”
“只不过被强奸几次,就活不下去了?”
“你就这样容忍他们,随随便便毁掉你,玷污你?”
“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恨?”
包含恶意的话语,如同冰块一样刺进少女的耳朵。
少女浑身一阵。
濒死的意志从鬼门关里游荡回来,她恍恍惚惚地眨着眼,泪水夺眶。
却不是因为悲伤。
而是恨。
“我恨……我好……恨……”少女哭哑的嗓子,此时从喉咙深处挤出饱含血泪的话语。
“杀光他们。”女人轻轻地笑。
“杀光……他们……”少女的声音,从嘶哑,变成怒吼。那几乎是泣出血泪的嘶吼。
那是从小到大饱读诗书见识过宇宙辽阔星汉灿烂的喉咙。
那是本该在学术大会上自信满满地分享自己研究成果的喉咙。
那是被毒哑了,被奸污了,那是哭到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的喉咙。
那是仰头承接女人喂入的透明粘液、在细胞急剧变异的剧痛中,仍然大口大口、疯狂吞咽试图获得力量的喉咙。
“没错,就该这样。”
女人满意地笑了,奖励似的,拍了拍少女的脑袋。
她站起身,看着倒在地上挣扎扭动、在极度痛苦中成长、蜕变,重获新生的少女。
“活下来。”
女人微笑地,俯视着少女。
“——然后,杀光所有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