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耀走进了嘉宾专用化妆室。
在奚兰宵的示意下, 他顺手带上了门。
“你是‘明日偶像’的?去年比赛里我有个朋友,也是从你们工作室出来的……”
奚兰宵说话时眉眼微微弯起,带着一点天然纯善的笑意。
不是偶像明星经过专业训练后定格在脸上的半永久营业式笑容——人类在真笑和假笑时,动用的面部肌群不同, 因此可以分辨。
奚兰宵就是那种, 与人和善, 任何时候都带着一点笑意的人。
江耀不太懂他为什么会让自己进来喝茶。不过奚兰宵拿出一些小点心招待他,他也就礼貌地接受并且道谢。
奚兰宵跟江耀聊了些有的没的,很快就把话题带到江耀刚才表演的错误上去。
“别担心, 第一次演出不会淘汰选手, 你还有机会。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虽然正式播出的节目里, 不一定会把你们组合的完整演出放出来, 这要看后期怎么剪——但在视频平台上,观众是可以点播所有人的演出的。”
奚兰宵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给江耀一点理解时间,他等到江耀点头之后才继续往下说道:
“你如果不红,那这件事不会引起什么水花,顶多被人吐槽两句,哈哈哈一阵就过去了。”
“但如果你成绩优异, 挡了别人的路……”
奚兰宵叹了口气, 摇头,“你的公司可能没有足够能力保护你。相反的, 大概率还会借着这些舆论的热度,给你制造曝光。黑红也是红……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要太有思想负担。娱乐圈就是这样的……”
江耀:“……”
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来并没有打算进军娱乐圈, 但奚兰宵这一番话, 是真的把他当做后辈来关心、来给出建议。
于是江耀说:“谢谢你。”
奚兰宵愣了一下, 随即又微微弯着眼睛,很温柔地笑起来。
不知怎么,那笑容里有些许苦涩。
“对了,你怎么会中途从舞台那边跑出来?还迷路了?”
奚兰宵像是终于想起卫生间的就在舞台门口,不可能迷路迷到他这边来。
但奚兰宵并未怀疑,只是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吗?”
【顺水推舟,告诉他你在找药。】
心里的声音响起。
江耀将目光转向化妆台——桌上摆着“糖定”的白色药瓶。密密麻麻的字体爬满标签。
“我在找药。”江耀指着那个药瓶,“我找不到我放药的地方了。”
奚兰宵愣了一下。
“你有糖尿病?”奚兰宵问。
江耀按照心里那人的指示,点点头。
奚兰宵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你可以给我一粒药吗?”江耀缓缓地复述着心里那个人教他的话,“我早上也没有来得及吃药,我觉得……不太舒服。”
奚兰宵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很快就舒展开来了。
他朝江耀温柔地笑了笑,伸手去拿桌上药瓶:“好,我分你一些……你们今天要录多久?第一次场录制我记得要录一整天,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三十几个小时都要呆在棚里……你有血糖仪吗?你最好让经纪人帮你测一下血糖,也跟节目组其他人说一下你的身体情况……”
奚兰宵四下环顾,找了个干净的小袋子,从药瓶里倒出几片药来。
白色的药片,圆圆一小颗。是江耀曾经在【甜食狂热】事件中,给孙佳玉投放过的那一种。
奚兰宵倒药片的动作很小心。
动作细致轻柔,仿佛不是在倾倒一片售价仅仅几分钱的糖尿病药,而是价值千金的贵重药材。
他的手指修长舒展,稳稳握着药瓶。
大拇指却斜斜扣在瓶口。仿佛在小心控制着药片从瓶子里倾倒出来的角度。
“……”
江耀眯起眼睛。
【聚焦】。
慢镜头下,一切都变得清晰而详尽。
尽管角度受限,但江耀还是能够看见,奚兰宵手中那个贴着“糖定”标签的药瓶,内部其实被划分成了好几个小格。
似乎是私下改装过的——外面仍然是“糖定”的瓶子,所有在吃这种药的人都会认得。
但里面却有好几个小格子,分装着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药片。
只要堵住瓶口,通过不同角度,就可以倒出不同种类的药片。
和江耀刚才听到的一样。
——刚才他突然出现在奚兰宵面前,奚兰宵惊慌失措把药瓶弄掉到地上的时候,江耀听到药瓶撞击地板、内部药片碰撞的声音。
在【聚焦】的慢速度镜头下,不同品种药片在小格子里彼此碰撞,发出了差异细微的好几种响。
江耀都听到了。
奚兰宵自然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都被对方尽收眼底。
他从里面倒出好几片“糖定”,放进小袋子里,交给江耀。
比起小心翼翼,他那种专注而谨慎的模样,更像是……
厌恶。
不是对江耀的厌恶,而是对药物。
对他自己手里,片刻之前正准备要吃的那瓶药物,的厌恶。
“谢谢你。”江耀接过,抬起眼,认真地向他道谢。
“不客气,毕竟是病友。”奚兰宵很温柔地笑了。
他笑起来一点架子都没有,很难想象这就是现役顶流偶像。
接下来呢?
江耀缓慢地眨着眼,等待心里那个人下一步的指示。
【接下来,问他……】
然而未等江耀听完心里的指示,奚兰宵忽然开口了。
“你除了糖尿病,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嗯……”
奚兰宵问得很犹豫,表情也很小心。
作为前辈兼现役顶流,对于江耀——不,对于“钱有有”这种初出茅庐的新人练习生,奚兰宵本来无须如此小心。
但他还是很谨慎地斟酌着用词,非常照顾对方的情绪。
“……其他的状况?”奚兰宵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表述。
江耀的表情渐渐变得疑惑。鸦羽似的睫毛缓缓眨动,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深意。
奚兰宵看着他。
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语气很温柔地问他:
“是孤独症吗?”
江耀:“……”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先不用回答。】
心里的人说道。
【看看他怎么说。】
江耀的沉默,令奚兰宵更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奚兰宵叹了口气,同情而怜悯地说:“我小时候有个邻居,也和你有一点像……我是说给我的感觉,不是长相。你们就像是……生活在玻璃罩子里的人?是这种说法,对吧?”
江耀:“……”
奚兰宵的表情温柔而小心,像走在花坛里生怕踩伤脚下的小草。
“我猜得对吗?如果我说错了,对不起,请你别放在心上。”
江耀:“……”
他在这个人身上感觉不到恶意。
没有污染,没有变异。没有恶意,没有侵略性。
奚兰宵人如其名,是一个光风霁月,温柔美丽的人。
于是江耀点点头:“嗯。”
奚兰宵长叹出一口气:“果然。”
随即又问,“那你怎么会想到来参赛?怎么会想当练习生?”
江耀:“……”
【说你喜欢跳舞。】
江耀:“我喜欢跳舞。”
【还有唱歌。】
江耀:“还有唱歌。”
奚兰宵:“……”
奚兰宵愣了一秒,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对,你跳得很好。我刚才在后台看到了,真的很厉害……可惜没能听到你唱歌。”
奚兰宵又问:“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也支持你当练习生,选秀出道吗?”
江耀摇头。
奚兰宵:“他们不同意?”
江耀:“他们不在了。”
奚兰宵又愣住。眉头皱起来。
江耀回答完就被心里的人提醒,他不该这样说。
毕竟现在他是“钱有有”而不是江耀。奚兰宵如果派人去查,他的身份可能就会暴露。这个回答不合适。
但话已经出口,没法收回。只能想办法圆过去。
正当江耀想开口解释时,奚兰宵忽然抬起手,握住他的肩膀。
“钱有有。”奚兰宵的表情变得严肃,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来参加比赛?”
江耀:“……”
江耀还在等待心里那个人告诉他标准答案,奚兰宵看着他茫然而犹豫的表情,却仿佛已经意识到什么。
奚兰宵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娱乐圈的水很深……你无依无靠,又……又生了这样那样的病。你做练习生出道会很辛苦,会比别人辛苦很多,也很容易……被欺负。”
奚兰宵定定地注视着他,温暖的双手握紧他的肩膀,江耀感觉到一种深沉而温柔的力度。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趁着节目还没正式播出,你还有机会……”
奚兰宵说。
江耀:“……”
并不能理解奚兰宵在说什么。
【他在劝你退出。】
心里的人解释道。
【他觉得你进娱乐圈会被人欺负,所以劝你退赛。】
心里的人停顿一下,叹息起来。
【这种担心不无道理。如果是我,我也会阻止你。】
江耀:“……”
不知道对此该作出什么反应。
“算了,你先回去吧。”奚兰宵叹了口气,抬起手表看看时间,“再不回去,那边就该找你了。”
江耀点点头,起身。
奚兰宵亲自把他送到门口。临别前,奚兰宵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又轻声嘱咐了一句:
“真的,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不要轻易相信工作室的话……他们毕竟……他们只是商人。不是你的亲人。”
“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江耀:“……”
嘉宾专用化妆室的门在面前合上了。
江耀最后看到的,是奚兰宵坐回到化妆台前面。
灯光璀璨的化妆台,镜子里倒映出他昳丽绝伦的脸。
他的神情却颓然,垂着眼,静默把玩着手里的白色药瓶。
嘴角带着一抹不知是苦涩还是厌弃的笑。
走廊远处有个化妆师提着很大的箱子快步走来。似乎是赶着来找奚兰宵。
江耀低着头,默默从她身边走过。听到身后化妆室的门再次打开,那个打扮时髦的女化妆师在门口对里面的人不住道歉。
“兰宵哥不好意思!地方太大我迷路了……我马上给你卸妆!”
“没关系,进来吧。”
门里传来奚兰宵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细致体贴,仿佛为了减轻对方的负罪感,还在后面加上一句:
“这里很大很容易迷路的。我呆了这么久了,要是没人带路,还是会走错。”
“哈哈哈,是啊!不愧是【原始汤】,财大气粗,直接建了这么大一个场地……”
化妆师笑着进屋了。
嘉宾专用化妆室的门再度关上。
走廊上,假装离去的江耀,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秦无味。”
江耀忽然说。
【嗯。】
心里的人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
【他也是个好人。像秦无味一样。】
江耀看着那扇门,眼前浮现出刚刚在【聚焦】下慢镜头看到的画面。
——奚兰宵的药瓶里,除了“糖定”以外,还有好几种药。
其中有一种,叫做“Xatos”。
是一个令人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念的单词。
因此也令人印象深刻。
那是一种口服消炎药。针对消化道污染创面的感染,兼具强力消肿止痛的效果。
常被用于肛肠外伤。
江耀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鸦睫缓慢眨动。
心里一股酸酸的情绪涌上来。他抬起手,按了按胸口。
“我想帮他。”
江耀说。
【好。】
心里的人回答。
【我们一起想办法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