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乐音靡靡,觥筹交错。
裴玉这方席位一直只有他与羽弗公主两人。
饶是附近的几张桌子明显地比旁边挤了些,也没人打算挪去他们这一桌用膳。
羽弗公主注意到这个细节,忍不住掩唇轻笑:“就算是这些大人们忌惮锦衣卫,但也不见他们对另外两位大人如此退避三舍,偏偏却不敢凑近大人您身边半步,这大抵不止您方才说的缘故吧?”
裴玉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来:“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大抵是我为人正直不屈,他们心怀愧疚,不敢与我同桌而座罢。”
饶是羽弗不熟天圣朝国情,也差点儿被裴玉的大言不惭给惊呆了。
能这么淡定地扯犊子,果然不愧是朝野皆惧的玉面笑狐裴玉。
忽然,一道壮实的阴影投在两人之间。
羽弗公主下意识回头,瞬间眼睛变亮。
来的人不是萧玄策又是谁?
今日的他穿着皇帝赏赐的麒麟服,红底麒麟的袍服衬得他越发英气逼人,俊美无俦。腰间玉带垂坠,勾勒出青年人挺拔如松的身姿。
萧玄策顶着周围人群探究的眼神,从旁边拖过来一张椅子大刀金马地坐下,就坐在了羽弗公主的另一侧。
瞬间,这只有三个人的一桌吸引了附近好些人准备看戏的目光。
羽弗公主颇为欢喜地看着萧玄策,尽管她知道身边一左一右的两个人都对自己没兴趣,但是能同时被这样两个出众的年轻人主动接近,却也大大地满足了她身为女子的虚荣心。
“萧大人怎么肯屈尊来这里坐了?”裴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得清楚,“难道是你身上的勋爵太沉,压得您不好意思去勋贵那边入席?”
在场的人几乎都知道萧玄策能被封为伯爵,获得宅邸和麒麟服的赏赐,靠的都是他父兄的功勋而非他自己的本事。
但是知道内情是一回事,被人当中点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萧玄策一定会跟裴玉翻脸动手。
毕竟没有哪个人能够容忍别人在公众场合这般羞辱自己。
如果这口气能忍得下去,那么日后恐怕他在这朝堂之上也很难立足。
果不其然,萧玄策也冷冷地怼回去:“我倒是想坐过去,只是那边太挤了,也不知为何,他们对裴大人这桌避如鬼怪,而本大人不才,捉妖拿怪颇有一手,也不惧邪魔,故而来这里瞧瞧。”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羽弗公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深吸了口气后端起桌面上的热茶,顺手给两人满上:“……罢了罢了,今日是太后的寿辰,两人大人权当给我个面子,喝杯茶吧。”
裴玉和萧玄策两人互瞪了一眼,下一秒,裴玉眼神一动,不等旁边笑意盈盈的羽弗公主回过神来,他手边的茶杯已经在电光火石之间泼向萧玄策。
不过他的动作快,对面萧玄策的动作更快。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往后一仰身,身上的华服不染半点儿茶水。
然而,这杯茶水却被他身后刚刚往这边赶来的云承昭接了个满脸。
见到自己手中的茶水泼到了二皇子,裴玉的表情微微有些无辜。
坐在当中的羽弗公主抿了抿唇,低头开始吃自己面前的点心。
萧玄策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强行忍住了。
云承昭深吸了口气,一把抹掉了自己脸上的茶渍和茶叶,扯出几分笑脸来:“还好这茶水不太烫。”
裴玉三人立刻起身,躬身行礼。
对于自己无意泼了云承昭一头的茶水,裴玉还是很给面子地道了个歉,甚至还从衣袖的暗兜里抽出一根手帕递过去:“微臣与萧大人玩笑,不慎连累殿下,微臣惶恐。”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在裴玉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上细细打量。
惶恐?
他们可丝毫都看不出来,倒是看出了无比的嚣张和狂妄。
不过,裴玉倒是的确有狂妄和嚣张的资格。
毕竟如今他是天子宠臣,又才立了大功提任了职务,论起在圣上的地位,恐怕还真的比如今的三位皇子要重些。
云承昭丝毫不在意地脱下了外面的杏黄色蟒袍递给身后的宫人,拿着裴玉递过来的帕子却只擦了擦面上残余的水渍,便细细地叠好收入衣袖内,似乎也没有还给裴玉的打算。
“父皇说裴大人年少有为,叫我好好向您学习为人处世之道呢。”云承昭挨着裴玉坐下,顺便说明了自己是奉命而来。
听了云承昭的话,裴玉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
灵武帝这话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裴玉的为人处世之道就是无论是位高权重还是人微言轻,只要入不了他的眼的人,他都不介意全部得罪。
云承昭如今是三位皇子中最被看好的一位,他要是跟裴玉学了这一身臭脾气,以后只怕就和那张龙椅完全无缘了。
到底是皇帝让云承昭过来的,还是他自己想过来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裴玉懒得戳穿。
“听说父皇今日要借着太后的千岁宴选几位世族贵女入宫充实后宫。”云承昭才坐下,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分享他才听到的关于自己父皇的八卦新闻,“礼部已经上折子请示过许多次,父皇也已经准了。太后已经看中了几位贵女,许是今天就会安排入宫事宜。”
羽弗竖起耳朵,好奇地看着云承昭:“你们中原皇室选妃,竟然这样麻烦吗?”
云承昭看着这位异族公主,见她性格爽朗大方,心中也颇有好感,便点点头低声道:“如今中宫之位悬置,各大世族都铆足了劲希望能送自家嫡女一步登天,故而今日称是太后的千岁宴,实际就是给父皇选后妃的秀场罢了。”
羽弗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说为何今日见到的各家小姐都盛装打扮呢,原来是有这个缘故在里头。只是你们中原的女子矜贵端庄,我与她们谈不来,倒不如与裴大人同席,反而更自在些。”
云承昭闻言,也跟着点点头:“我也不喜欢她们这样娇弱的女子。”
他不喜欢这种世族贵女,实在是因为他从小到大见得太过了。
云承昭知道,那些长相美丽性情温柔的后宫妃嫔,在无人的时候不再隐藏本性,露出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目究竟是何等丑陋。
皇宫本就是个养蛊的地方,在这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高墙之下,但凡有心性单纯善良的人,都活不长。
只有那最狠毒的、能站在最高处的,才有资格活下去。
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那位陈贵妃。
在皇帝太后面前时,她虔敬恭顺,温婉端方,是个人人称道的好贵妃。
但是在面对云承昭这等不受宠的皇子公主时,她却对宫人欺辱皇子公主的事情视若无睹,更有甚者,她甚至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利用自己的亲生儿子……
见的多了,云承昭也是真的怕了这种表面柔弱内心狠毒的女子。
纵然知道这是她们在后宫之中的生存本能,但是他每每见到那等温婉的女子,心底却依旧心有余悸。
羽弗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大抵也知道这位皇子自幼的经历,便道:“殿下若是喜欢,我们沙陀国有诸多爽利美貌的女子,也不必你对她们负责,她们便是有了孩子,也不会哭哭啼啼地缠上你的。”
云承昭扭头看向另外一侧:“……看,她们出来了。”
听出云承昭在僵硬地转移话题,羽弗耸耸肩。
沙陀国和中原的审美,估计短时间是不会达到统一的。
云承昭偷偷斜觑了羽弗公主一眼,不防备却与似笑非笑的裴玉对视。
他有些尴尬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干笑一声不说话了。
虽然他不喜欢那些心机深沉的女子,但并不代表他就能接受沙陀国那些彪悍的女人。
云承昭知道,面前这位纤细美丽的羽弗公主其实是国内的少数异类,与大部分沙陀国人的审美并不一致。
沙陀国人觉得美丽的女子必须是大圆脸,上面挂着红红的高原红,还得是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的那种敦实女子,才是他们欣赏的‘美女’。
实在是因为沙陀国自然环境恶劣,如果女子身材过于纤细娇弱,恐怕很难长大成人。即便是长大了,也不好嫁出去。因为柔弱的身子就意味着她们需要家人分担更多的家庭责任,而且在生育上也会面临更多的生产风险……
只有身材健壮的女人,才能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存活下去。
基于此,云承昭真的不敢接羽弗公主的话。
他生怕这位公主一时兴起,就给他再送个沙陀国美人来。
随着宴席间丝竹之声渐弱,一名女官领着一名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窈窕少女款款行至主位前,对着坐在前头的皇帝太后躬身行礼。
“臣女秦枕月,拜见皇上太后,愿皇上万岁无忧,太后千秋圣寿。”女子俯身拜下时,鬓间牡丹吐蕊,一簇银色流苏从花蕊间垂落,缀在女子眉眼旁,越发衬托得她明眸善睐,端庄优雅。
“这秦枕月的父亲是户部尚书秦大人的嫡次女,自幼便请了名士大家教养,一举一动皆为名门闺秀典范。”太后稳坐在上位,不紧不慢地对旁边的皇帝说,“哀家瞧着倒很是不错。”
灵武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尚可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旁人有心安排,这秦枕月的眉眼依稀与已经去世的陈贵妃有六七分相似。
或许是有人认定灵武帝心中分量最重的还是陈贵妃,所以挑了个长得有些像的送到他跟前。
灵武帝有些嘲弄地看着周围一圈皇亲国戚和国家重臣。
他们这些老家伙,当真以为找个长得像的女人,就可以让他继续坐回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