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策和裴玉两人都对皇帝突然的传诏显得颇为意外。
“你知道是什么事么?”萧玄策与裴玉并肩而行,面色沉静如水,见前头的传话太监没注意,这才低声询问裴玉。
裴玉也压低声音道:“不知道,不过我猜,大抵和江南水患一案有关。”
萧玄策闻言,暗沉如黑曜石的眼底掠过一丝异色。
“近来国库空虚,税银短缺,西域异邦又蠢蠢欲动,陛下可是为了充盈国库,备战边疆才准备动手清理朝中禄蠹?”萧玄策的声音带着迟疑。
就他入朝所见来看,灵武帝实在称不上是个圣君明主。他宠幸奸妃佞臣,对百姓疾苦视若无睹,对官员枉法包庇纵容,将数代帝王积累的盛世江山消耗得岌岌可危。
近些年,因不堪徭役赋税的重压,已经在青州、徐州等多地都有农民军揭竿而起,反抗□□。只是农民的起义军大抵都没什么水花,他们的反抗也很快便被朝廷大军给弹压下去了。
若不是天圣朝尚有几分历朝历代积淀的底蕴,只怕照灵武帝这样治国理政,不出几年,这大好的万里河山也要被断送在他手里了。
要说皇帝突然改了性子,决心洗心革面成为一个明主圣君,别说是萧玄策,就算是跟着这皇帝身边几十年的人只怕也不会轻易相信。
所以,不怪萧玄策把灵武帝想得不堪,实在是他此前的所作所为让人不得不作此联想。
裴玉也默默地点了点头,同意萧玄策的猜测。
他对各州各处的情况了解得却比萧玄策多得多,更是明白灵武帝为何会突然决定要动那些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江南大家。
这些年,没有了上位者的压制,各处的地方官更是越发嚣张。人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如今甚至不必知府,便是小小的知县都能征敛钱财无数。
江南派系的官员自成一统,欺上瞒下,对上谎报旱情洪灾,以期向朝廷少交甚至不缴税银,更有甚者还能向国库要来赈灾银子收入腰包。
为了让京城派出的官员相信灾情的确发生了,有的官员胆大包天,竟然私自损毁河堤,让河堤淹了江城,以至于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被淹没的良田又何止千万亩?
然而,京中下去的官员只是草草看了被水患淹没的地方,哪里回去细究这水灾是在开镰前还是开镰后发生的?
更何况,认真算下来,他们或许还与当地的官员有着同门之谊,或是拜在同一位老师门下,或是同一位朝廷重臣的义子,又何苦轻易得罪同僚?
如此种种,其实锦衣卫在各地的眼线分明查得清楚,消息却根本没机会递送到皇帝案头,早在内阁就已经被拦下。
不过除了明面上的走着,锦衣卫其实还有暗线的密报不必经过内阁,能够直接将消息递到皇帝手中。
只是裴玉也想不明白,在他和师兄入朝前,灵武帝为何会对这些官员的贪赃枉法如此漠视,又为何会突然在一年前变得精神振奋,还亲口对他说自己要做一个不让子孙后代蒙羞的好父皇。
到底是什么事情刺激了这位皇帝,让他在短短的一年之间判若两人?
两人行至御前,便察觉到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皇帝的面色泰然自若,只是坐在他身边的太后和几位位极人臣的老臣们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微臣参见陛下,祝陛下……”
两人的请安被皇帝不客气地打断:“罢了,免礼,别说这些好听的。朕叫你们来,是有一桩要紧事要交给你们去做。”
此话一出,裴玉便毫不客气地站直了身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旁边的萧玄策有些无奈,他家师弟总是这样任性,难怪会被许多大臣弹劾他性格乖张疏狂,目中无人。
“但请陛下吩咐。”萧玄策则恭谨地俯身行礼。
两人的性子一轻狂一沉稳,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皇帝淡淡地点了点头,眼底倒是看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开口道:“前日,朕收到了礼部递上来的折子,说朕后宫的后位空悬,又因陈贵妃把持后宫,谋害宫嫔,以至于后宫多年未有皇子公主诞下。昨个儿,太后劝朕该再纳新人,充实后宫,绵延皇嗣。”
说到这里,灵武帝斜睨了太后一眼。
太后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她有预感,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是她想听到的。
但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她断然不会打断或者反驳皇帝的话,毕竟她也不愿当众递出个后宫干政的把柄给旁人抓着。
萧玄策垂眸,浓黑的眉头微蹙。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那日被皇帝要求带他出宫时,轻描淡写地说得那句话:“这宫里一成不变的日子朕也过够了,是时候试试不一样的了。”
“朕以为,太后和诸位大臣的考虑的确也有可取之处,朕这后宫里也是该再添新人了。”灵武帝一番话,倒是教坐在后头的那群贵族世女又开始有了期待。
倒是躲在假山后头的云承昭听到这话,表情凝重了几分。
“小伙子,你在担心什么?”忽然,一个温和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云承昭回头,就看到羽弗公主一脸戏谑地望着他。
他苦恼地挠挠头:“我倒不是担心,只是觉得宫中人少一些,日子似乎也清净些罢了。”
羽弗公主勾起唇角:“我还以为是你因为担心你父皇有了新人,再给你生来一堆弟弟抢太子之位,才会感觉不安呢。”
云承昭睁大眼睛,清澈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诧异,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主殿下竟然会这样想么?”
羽弗公主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坐在前头的大皇子和三皇子,如今那两位皇子一个被圈禁一个被毒傻,至少相对于云承昭来说,他们已经落后了很多。
“殿下是纯善之人,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我自幼生长在沙陀国的王宫里,日日面对的都是兄弟姊妹们的明争暗斗,想来会这样想,或许也是习惯使然。在沙陀国的王室中,若是不肯拼了命去争去抢,那么最后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羽弗歪着头看着云承昭:“在我们的王室中,是养育不出殿下这样天真的人的。倒是有一等人,最喜欢装得不谙世事,行事狠辣的程度却不亚于其他任何人呢。”
其实,在中原的皇城里,真正天真无辜的孩子也不可能顺利长大。
羽弗知道,只是她不愿说出来。
云承昭若是当真如他表现得那般单纯无害,那么如今这个对他最有利的局面未免也来的太过巧合了。
而羽弗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巧合。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远处的裴玉的背影一眼。
裴玉自然是她见过的顶聪慧的人,只是裴玉自幼在山林里长大,即便是听人说过再多的皇室秘闻,又哪里有自己亲自经历过来得刻骨铭心?
“羽弗公主,倒是慧眼如炬。”云承昭忽然弯了弯嘴角,那双清澈无辜的眼底,突然一丝狡黠和不怀好意,“我倒是开始犹豫,是否要放你和你兄长回沙陀国去了。毕竟此去路途遥远,又有沙匪强盗,能顺利归国也不容易……”
羽弗公主微微垂眸,长翘的睫毛敛去了她眼底的所有情绪:“殿下与臣女是一路人,所以臣女才会主动找到您。请相信我,您交付信任给臣女,臣女将让沙陀国成为您最忠实的盟友。”
她信心满满地站在原地,伸出自己的一只玉手,似乎有把握云承昭一定会点头。
须臾,云承昭缓缓点头,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了羽弗公主的掌心:“空口无凭,我怎能相信你有这样的实力?”
羽弗公主看向还在人群中左右逢源的兄长,微微勾起唇角:“给我半年时间,我会证明自己的实力。”
云承昭收回手:“期待半年之后,公主能顺利掌权沙陀。”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又回到了方才的席位上,却一个低头吃点心,一个自斟自饮,都没了方才躲在假山后头的热络。
另一侧,灵武帝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幻想。
“朕记得,本朝圣祖皇帝便有采纳民间秀女的传统,意在打破士族桎梏,防止外戚专权。只是从先帝起,这规矩才逐渐改了。朕如今也要效仿先贤,从民间挑选秀女入宫为妃。”灵武帝淡淡道,“此事,就交由裴爱卿和萧爱卿一同去办吧。”
“啊这……”
周围的重臣都没想到皇帝竟然想出这样一个选秀的法子,的确,如果皇帝派自己的心腹去民间选秀,出事的概率会比直接从贵族世家中选秀女的几率低很多。
但是……朝臣插手其间的难度也增大了许多。
“裴玉、萧玄策接旨,朕封你们二人分别为探花正副使,务必前往民间,寻觅得才兼备、温良贤德的女子为秀女。这项差事办得好了,朕重重有赏。当然,若是办砸了,你们也别回来见朕了。”灵武帝沉声道。
不等其余人反对,裴玉和萧玄策立刻上前领旨。
裴玉又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臣斗胆问一句,这探花正使,算几品官呢?”
灵武帝好笑地看着他:“依你所见,倒是几品合适?”
裴玉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以为,要为陛下觅得佳人入京,官职小了难免被人轻慢,当然,也不宜太高,陛下敕封个二品便足矣。”
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本正经地朝皇帝讨要官职,古往今来的或许也就裴玉一人了。
不过,听了裴玉这话,周围的大臣们却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他们都知道,裴玉年纪轻轻就已经位列三品大员,但是此人素日的行径却是有目共睹的贪婪。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不空手去裴府拜访,便一定能踏入裴家门槛的。
也因为裴玉这来者不拒的态度,教许多京城的老旧勋贵对他颇有些看不上眼,也不屑于结交。
如今见裴玉当着皇帝的面讨官,他们看他的目光却也变得更加轻蔑了。
能在皇帝面前都对自己的贪心不加掩饰,这也就是裴玉仗着皇帝一时的喜爱罢了,若有朝一日他失宠于圣上,只怕也会跌得无比难看。
轻浮骄纵的人,是不可能在官场上走得远的。
果然,听了裴玉的话,灵武帝倒是笑骂了句:“贪心的小子,你转身瞧瞧周围这圈老家伙们,他们哪个不是须发都白了才爬到了如今的高位上来?你倒好,年不及弱冠就已经是三品的都指挥使,竟还不知足。罢了,朕也知道这差事不好办,这样吧,朕再赐你尚方剑,让你便宜行事。你可想好,去何处为朕寻得佳人啊?”
裴玉略一沉思后答道:“古诗云:芸芸众神赞,飘飘仙子舞,想来江南女子玉音婉转,气若幽兰,又得水乡赋予钟灵造化,才逾谢女,想来是当得伺候君王之职的。”
灵武帝似乎是听得心驰神往,闻言也果断点头:“那就取道江南吧!”
一言既出,裴玉和萧玄策心中大石落地,同时也总算明白了,那日灵武帝说要寻个由头将他们派去江南,原来便是找的这个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