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挂上西山时,裴玉一行人终于找到了柳城南头的村子,这座村子规模不大,大都是渔户人家。
因为上头摊派的苛捐杂税,这座村子也几乎空了一半。
一行人从村头一路问过去,终于在村尾找到了陶俊龙所说的姓于的人家。
于家一共四口人,除了年过五旬的于老头之外,还有他的儿子儿媳,以及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男孩儿。
对上暗号后,于老头便带着几人到了河边。
这条河宽逾二十丈,大河中间倒是有一片茂密的河滩,随着碧绿的河水逐渐蜿蜒至天边,浩浩荡荡的芦苇丛遮天蔽日,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在对岸?”裴玉问。
于老头沉默地没有回答,只是蹲在河岸边,伸出粗糙的大手从水草丛生的水底摸出一条麻绳,再拖着麻绳往岸边拉扯。
裴玉见他一人拉扯得有些吃力,便回头看了张俊几人一眼,几人立刻知趣上前,帮着老头一起拽那麻绳,很快,麻绳便拖着一艘小船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了。
“这小船怎么挤得下我们这么多人?”张晖抱怨地看着于老头,“就没有再大一些的船只了吗?”
这样一只小船,怕是多坐两个人都会沉下去。
于老头依旧沉默,他熟练地将船桨挂在船头,又把手里的绳子卷好扔进船舱里。自己先跳上船,就见那小船吃水变深了不少,船身也开始摇晃起来。
“我去,你们在这里等我。”裴玉淡淡道。
他这话一出口,就看到张晖几人楞了一下,然后眼珠子飞快地往萧玄策那边瞟了一眼。
萧玄策身上的伤依旧严重,如今也只是趴在板车上,像是丝毫动弹不得。
几人极力掩藏住眼底的喜色,沉静地点点头:“诺。”
只有张俊有些担心地看着裴玉:“裴大人,您要独身同这老头子去哪里?现在各州县郡府怕是都收到了云承睿下发的檄文和密函,不管朝廷官府还是江湖草莽,只怕都等着拿您去领赏呢!”
旁边的张晖不动声色地掐了张俊一把,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裴玉一眼就看穿了几人的小心思,淡漠笑道:“无妨。”
张晖被裴玉的笑容弄得有些心虚,假意道:“裴大人您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们几人功夫低微,萧大人又负伤在身,若是遇上追兵,我等怕是难以护得萧大人周全。”
裴玉缓缓勾唇:“无妨,萧大人功夫胜我十倍,饶是他如今躺在这里,便是再来几十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萧玄策沉默:“……”
谢谢师弟对我这么信任,我自己都不敢这么吹牛逼的。
张晖闻言,眼底的笑意一僵,随后干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裴玉没再搭理他,转身跳上小船。
那小船原本不堪重负,然而裴玉这一跳,船身竟然没再下沉,一直保持着方才的吃水深度。
“裴大人您的轻功,只怕这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哩!”张俊此刻对裴玉的崇拜和敬仰几乎达到了巅峰。
裴玉微微颔首,对着于老头点点头,于老头便用手中的撑杆撑开河岸,撑着小船往河岸深处游去。
尖细的船头推开河面,荡漾起层层碧波。
“这条河里的鱼不少,怎么方才在老丈家中却并未见到家中有鱼?”裴玉回头,与正在悠然摇桨的于老头询问。
于老头在只有裴玉一人时倒是肯开口说话,他抹了把脸,淡淡道:“说来话长,我家老婆子便是在这条河里投的水,死了不到两年,这两年我们家人都不吃这河中鱼,佃了些田地种起来,再加上儿子在各处做些小买卖,又得了大当家的帮助,这才勉强度日。”
裴玉闻言,一时倒不知如何宽慰,便只能道:“抱歉,倒是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于老头上下打量了裴玉一眼:“没什么,既然大当家的把暗语交给你,可见他对你是十分的信任。我方才不愿同那几个官差说话,但是我瞧你们,倒不像是一路人。”
裴玉斟酌用词道:“老丈好眼力,只是不知您与这官府……”
于老头那张布满皱纹的古铜色脸在阳光下略舒展了两分,他叹了口气:“那年征徭役,官府原本发布了公文说明丁二三抽一,若是不想服役,可缴纳二十两税银免徭役。我们家中就我与我儿子两人,那年儿媳妇儿刚刚怀上,离不得人,我又年岁大了,老婆子心疼我,不愿我去服徭役,几乎是倾家荡产地凑了二十两交上去,只是官府却非要说我儿子与我们是两户人家,若要免除徭役,须得缴纳四十两才行。”
裴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于老头一路都没有给张晖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好脸色。
“我家老婆子不服,与那官府的人争执,他们说,今日必须从我们家带走一个人,死活不论。最后,老婆子被他们激得跳了河……他们还是把我儿子锁去,挖了一年的河道才放回来。”
于老头说道这里,眼底的光也逐渐熄灭了:“那时候家中只剩我和儿媳,还有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时候家中生计艰难,媳妇儿差点儿也走了她婆母的旧路,幸而得了陶大当家赠银,这才勉强撑下来。”
裴玉听到这里,抿了抿唇角不语。
“嗨,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当官的逼得我们没有活路,这抢劫的强盗反而给我们口饭吃!”说到这里,于老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船轻快地穿过重重芦苇,而裴玉的心思倒是越发沉重。
终于,在芦苇荡里穿梭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小船才晃晃悠悠地靠岸了。
若是不曾亲自坐船进来,怕是谁也想不到在这茫茫的芦苇甸子中间,竟然别有洞天。
那被密密麻麻的芦苇甸子遮掩起来的,竟然是一座湖心岛,小岛的面积不大,却有田有地,有树有屋,还有几只野鸭在水岸边悠闲地啄食着鱼虾。
小船距离那湖岛还有三十丈的距离时,裴玉就已经看到岸边有个人手持鱼竿正在钓鱼。
那人头上戴着斗笠,手里的鱼竿纹丝不动,不是灵武帝又是谁?
而穿着件蓝色短打的林誉衡盘膝坐在旁边的草地上,正学着灵武帝的模样,捧着根短些的鱼竿像模像样的在钓鱼。
灵武帝原本老神在在地钓着鱼,余光瞥见远处有船只靠近,抬头只瞥了一眼,看到站在船头的裴玉之后立刻站起身来,连手里的鱼竿都不要了,大踏步地往河岸走去。
林誉衡见了,连忙抓住滚落在地上的鱼竿喊道:“大叔,你的鱼竿还要不要了?你不要就是我的啦!”
见灵武帝没回应,他立刻乐呵呵地握着大的鱼竿,占据了灵武帝原本的位置开始钓鱼。
小船轻轻地荡悠了一下,随后稳稳地靠在了岸边。
“玉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裴玉才上岸,灵武帝就抓着他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个遍。
好在裴玉已经换上了一套农户家中买来的短衣,虽不华贵也还干净,他手臂上的伤又被衣袖遮挡,此刻安安稳稳地站在那里,他不说,旁人谁也看不出来他身上带伤。
“多谢爷关心,我没事儿。”裴玉在原地转了一圈,展示给灵武帝看。
灵武帝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裴玉身边似乎是少了个人。
“萧玄策那小子……”他观察着裴玉的表情缓缓开口询问,“怎么不见?”
裴玉知道,自从灵武帝发现自己和师兄之间的关系之后,便是怎么也看他不顺眼,此刻却正好是帮师兄刷好感的时候,便低沉道:“那时候有人引爆了震天雷,幸而有师兄拼死相护,才让我全身而退。只是师兄自己却为了护住我,被巨石砸中,身负重伤。”
“那……”灵武帝见裴玉神情黯然,微微皱了皱眉,萧玄策那小子别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吧?
“……昨夜高烧反复不退,几次都差点儿活不过来。好在师兄福大命大,熬了过来,今日总算是不再发烧了,只是情况仍不大乐观,我便将他留在对岸,安排了人照看他。”裴玉刻意将萧玄策所受的伤夸大了十倍不止。
不过,他说的也算是实话。
若不是有异族秘药替他治好了内伤,只怕萧玄策的实际情况绝对会与他所描述的相差无几。
听到这里,灵武帝的脸色总算有所松动。
这些日子他反复在斟酌裴玉和萧玄策之间的关系,他也并非食古不化,只是担心这两个年轻人未经世事,错把朝夕相伴的兄弟情谊认作是相守相伴的爱情。
若等他们察觉了再后悔,只有两败俱伤的下场。
经过他的仔细观察,发现这两人大抵不是儿戏的,想到当初被命运拆散的自己和爱人,他便也咬着牙默认了这桩事。
只是默认归默认,萧玄策若想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把他家大白菜啃回家,那绝对是痴人说梦。
裴玉和灵武帝两人沿着河岸往前走,于老头看出两人有话要说,便也知趣地在岸边拴好麻绳,免得小船被河水带走。
见四下无人,裴玉才把自己这两日的见闻全如实禀告给灵武帝。
“这么说来,老大终于是要造反了?”灵武帝听了不但不吃惊,反而淡淡地笑了。
终于?
裴玉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如今京城已经被控制,朝中大臣要么已经向云承睿表了忠心,算是大皇子一派的死党,要么骑在墙头摇摆不定,准备看下一步发展再做打算,剩下一小部分才是支持灵武帝的。
不管怎么看,如今的局势都不容乐观吧?
“你知道这两日我在这岛上做什么吗?”灵武帝含笑询问裴玉。
裴玉轻轻摇了摇头。
“钓鱼。”灵武帝指了指清澈的湖水,又问裴玉,“钓鱼最要紧的是什么?”
裴玉猜了个答案:“耐心?”
灵武帝笑了:“耐心当然很重要,但是光有耐心还不够,最要紧的是,你的鱼钩上别忘了挂上鱼饵。只有鱼饵足够大足够香足够有分量,才能吸引大鱼上钩。”
裴玉一怔,心底忽然升起一种猜测,他抬眸看向灵武帝:“陛下您是指?”
灵武帝淡淡道:“没错,朕离开京城,也是为了钓鱼。至于鱼饵,当然是这个皇位。”
一时间,裴玉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