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盛敏探出头来,似乎也没想到是李玄,“我听见脚步声还以为听错了。”
“吵醒你了?”李玄愣了一愣,蹲下身同他讲话,“你不是搭在我左边的?”
他刚出来的时候还专程看了一眼,那顶帐篷的灯早就熄了。
“那边地灯多一些,隐颖说怕黑。我就和她换了。”
“她找你说的?”
“她和她助理一起来的。”盛敏不明所以,看李玄眉头皱了一下,便替柳隐颖讲话。“她是真的怕黑,小时候拍鬼片吓破胆了。”又问李玄,“你怎么出来了?”
李玄简单解释了一下那只梭子蟹的杰作。
“那你抱着电脑准备去哪儿啊?”
“那边灯塔下面有椅子......”
“不行。”李玄话音未落便被盛敏坚决地打断了,“晚上海边风这么大。”
“没事。”
“当然有事。”盛敏接着外面模糊的光线看了看,经过一天的拍摄,此刻除了他们俩,整个营地只怕都在睡梦当中。他想了一想便道,“还是我去那边吧,你用这顶帐篷好了。”
“有什么区别。”李玄说,“你是定海神针,一去风浪就停了?”
盛敏听出他在笑自己,也不生气,好言好语道:“可是你明天还要录节目,总得休息好吧。我白天还可以补觉。”
“没事,没多大风。你睡你的。”李玄不想因为这个问题再和他无谓地争论,说了句你自己睡,便打算直接走。弗一动,却被盛敏拽住了衣服下摆。
蹲久了略微有些腿麻,本来重心就不稳。何况手里还拿着电脑。盛敏急着拦他,突然一扯也没注意力气,李玄往前猛地一倾,眼看着就要撞到盛敏身上,赶紧用手撑了一下地,才没有压住。
“撞到没?”他的手就落在盛敏身侧不足五公分的地方。
盛敏被他半压在了垫子上,摇头,悄悄把手藏在背后,不让他看到自己擦红的指关节。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我觉得我去好一点。”
灯光昏暗,李玄果然也没有注意到,皱眉:“说了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有什么可争的。”
“对啊。”盛敏还附和他,“所以还是我......”
说话间,眼睛眨了一下,睫毛带起细细的风落在李玄脸上。李玄愣了一愣,盛敏话也顿住了。两人这才回过神,竟然就用这样紧靠着的姿态在交流。李玄仓促收回手,猛地坐了起来,姿态简直有点慌张,后脑勺直接撞在了帐篷上头。
“没事吧。”砰的一声响,盛敏急忙跪坐起来想要去看他的伤处,。
“没事。”李玄吸了口凉气,偏头不让他看,“叫你不要争。”
盛敏撇嘴:“你不要争。”
“算了。”他这样讲,眼神又固执得要命,李玄简直好气又好笑,揉着后脑,“谁也别去了,这个帐篷又不是睡不下两个人。”
这实在是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一开始就可以提出来。然而谁也没有提,宁可小学生一样幼稚地争来争去,原因自然也都心知肚明。
就如同此刻,李玄一派镇定地提出建议之后。还是咳嗽一声,声音也低下去:“你不介意吧。”
“我,我不介意啊。”盛敏结巴了一下,声音同样很轻,“你不介意就行。”
“我早就说过没事的。”
这算说好了,然而彼此又都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互相不自觉偷瞄了对方几眼,等到目光撞上,盛敏才如梦初醒般地往旁边让开了位置:“那你先进来吧。”
节目组准备的都是双人帐篷。只是两个大男人生得又高,哪怕身材清瘦,算不上挤,位置的确也不宽松。
自从盛敏新买的那张床送到,他们再也没有在夜间共处一室过。白日里早就忘了刻意保持距离,到了夜里,不知怎么的,竟然又觉得别扭。或许是因为夜色沉沉,原本就藏着许多秘密。
“你继续睡吧。”盛敏坐在里侧,李玄靠外拉上帐篷的拉链,“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盛敏唔了一声,说好。见李玄盯着电脑,以为他没注意,顺势把什么东西往枕头下推了一推。不想李玄余光瞥见了,忽然察觉有点不对。帐篷的顶灯并不是他走过来才突然亮起的,一直就没有关。再一看盛敏头发也很齐整,不像是被吵醒的样子,只怕是压根没有休息。
“那什么?”
声音突然响起,盛敏被抓了个现行,手不自觉一松。枕头下的东西露出白色的一角,很厚,不像他常看的话剧剧本。跟着还滚出了一支笔来。李玄脑子里涌起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盛敏?你大晚上不睡觉在做题?”
还真是在做题。枕头下面厚厚的一沓装订好的资料,封面上整齐的四个大字,统计力学。
“你从哪里搞的?”李玄不顾他阻拦,探手从盛敏身后拿过来飞快翻了一遍,前面是讲义,后面是N大前几届统计力学的考试题。大抵是翻过很多遍了,书页的边角都有些起卷。
“上次去学校上课,找你同学要的。”
是有这么一回事。李玄记起来了,那天他在学校门口找到盛敏,对方刚刚从打印店出来,手里拿了个黑色的袋子。只是当时他还在生气,也就没有问。
“哪个同学?那个班的人我都认不完,你去两次都能找人要资料了。”
“就是第一回和你打招呼那个。你不认识别人,我看你们班的人都认识你。”盛敏伸手想要拿回来,很不好意思似乎的,“好了,别看了。你不是还有事要忙吗?”
“为什么不许我看?”李玄拽着另一头不丢手。
盛敏扯了两下没扯动,索性丢开了手,破罐破摔似的:“没有为什么。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又还没有结果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
灯光从他头顶落下去,影子七零八落,盛敏无意识地掰着手指:“毕竟你也没有催过我考试的事,当然这是我的原因,我根本没有学过这些......所以就想先不要和你说吧,只要能顺利通过就好。况且本来也没有和你讲的必要,你事情已经够多了。有时候想一想,咱们俩灵魂互换,你真是很亏。你替我做的很多,我能还给你的很少。对你真的太不公平。就算到时候替你去考试,能考成什么样都还不知道,现在告诉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又不是市场买菜,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李玄盘膝坐着,膝盖就挨着盛敏的小腿,想了想说,“我没有催你考试的事情,不是觉得你不行,是因为没顾上这件事。”
盛敏瞥他,不太相信的样子。
这话原本也是半真半假,李玄坚持讲完:“你也知道,我本来就不喜欢物理......”
“但毕业证总要拿的啊。”盛敏声音拖得有点长,李玄不回答,他坐直了身体看他,“你不会打算不要了吧?好不容易考上的......”
其实也没有很不容易。李玄想,但盛敏看上去比他自己更紧张这件事,就收起了逗他的心思。尽管前段时间他的确在想,已经和李明格闹僵到这个地步,交不交待的其实也无所谓了。
“我没有这么说,不要乱给我扣帽子。”李玄岔开话题,“你资料看得怎么样了?”
“讲义看了五遍。”盛敏挠了下头发,“我做了后面的试题,前两类会做......其实我也不晓得方法对不对,答案是对的。”
语气多少是有一点苦恼的,或者还有些惭愧。不过还是打起精神补充道:“我一定尽力,你不要担心......我知道你不喜欢物理,可是念这三年书用的是你的时间和经历。我愿意去考试,也是想让你能够拿到属于你的东西。不管你需不需要,但那是你的,只和你有关。你也不要因为别人的原因,觉得可以随便丢掉。”
他既想和李玄说,又怕触到他不愿提起的人和事。小心翼翼,一席话讲得乱七八糟。李玄听懂了,因此没有纠正,就眼下情形来看,盛敏才是更担心的那个人。只是莫名记起前几天夜里,去厨房接水,隐约看见卧室的灯光从门缝透出来,现在想来八成也是在做题。
他想了想,重新翻开了资料,盛敏的字迹已经逐渐熟悉起来:“没有这么难的。平时分占百分之五十。考勤二十,我缺过一次课,只有十分了。前面有三次课堂测验都是满分。所以期末考试你拿到四十分就可以。”
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明显,李玄很快速地勾出了十来道题来:“讲义不用再看了,题也不用顺着一道道做,直接背这些吧。期末大致是能撞上几道,应该就换个数据。不会的直接问我。”
然后非常顺手地把资料放在了自己这一边,不容置疑地说:“不过今晚不用了,已经很晚了。先睡吧。明天再写。”
“那你......”盛敏很是犹豫,可帐篷这么窄,又不想为了这份资料,两个人再抢来抢去。
“我把剩下这里处理完......不骗你,电脑快没电了。我想通宵都没办法。”
这个理由无可辩驳,盛敏没再坚持。有一阵李玄真的以为他睡着了,连睫毛也没有颤动。可是等他关了电脑躺下去时,身边人立刻挪了挪,为他让出了更宽的位置。
“你装睡还挺像。别挪了,马上要滚到帐篷外面去了。”
“没有装。”盛敏说,“只是还没睡着。”
“要我给你讲故事吗?”
盛敏就笑了:“我给你讲也可以。”
他们靠得近,说话时,呼吸似乎能碰在一起,像凭空生出的两棵纠缠的藤蔓。李玄一面觉得帐篷实在太窄了,一面又觉得这样窄就刚刚好。
夜越来越深了,海风似乎也更大了。卷着海浪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礁石。
“想听什么?”盛敏问他,“格林童话还是安徒生?”
“都不想。”盛敏声音的笑意,帐篷外的海风声,让李玄想起了今天刚到的时候,“你还没有和我讲,你在海边为什么会心情好?”
“你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海是什么时候吗?”短暂的沉默之后,盛敏说。
“十一岁吧。我和你说过我不是N市人,从邻省来N市会经过一条沿海的公路。”
那时李玄刚刚跑出孤儿院,全身上下只有偷偷攒下的五百来块钱。不敢多花,又时时刻刻提防被抓回去,一心只想先跑远点。好容易找到一个货车司机愿意把他们带走。爬上车后斗的时候,连目的地在哪里都没有具体概念。沿海公路风景再好,他也没心思关注,只在想明天在哪里,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认为盛敏有必要知道。
“我第一次去海边,是我爸爸带我去的。当时应该四岁多?我妈生了我弟弟,抱着回了一趟娘家,就在海边。我也很想和她一起去,结果她没有带我。那时候我太小了,也不懂事,只晓得在家里闹。然后爸爸就带我去了离我们那儿最近的海。再后来他生病了嘛,那是他最后一次带我出去玩。
再讲起往事,盛敏已经听不出太多的难受,仿佛也并不需要安慰。
李玄难得有点失了言语:“这样.....”
盛敏没有立刻接话,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就在李玄以为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的时候,他再度开口了。和刚才不同,声调有些恍惚。
“去年冬天,我在一个靠海的城市拍戏。有天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就走到海滩去了......我不是故意的。那段时间我记忆力不太好。”
很奇怪,明明是夜里,明明是十二月的北方,但那晚海水并不是冷的,甚至让他觉得温暖。海浪不停地涌起,将落在海面上的星星都打碎,盛敏很想捡一颗完整的,于是就一步步地往前走去。
“真的不是故意的,连累工作人员找了我很久。”
李玄呼吸一紧:“后来呢?”
“不记得了。”盛敏静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轻声说,“真的不记得了。可能走累了,就睡着了吧。醒来还是在沙滩上。快要天亮了那个时候,太阳正在从海那边升起。我其实不记得,爸爸带我去海边那次我们有没有看日出,应该是没有的。但那个瞬间总觉得他还在我旁边,和我一起。不是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有没有可能变成一朵云?海边日出时候那种。然后我坐在沙滩上,把衣服烤干,他们就找到我了。”
一切都像一场兴之所至的出游,只是盛敏潜进深海,也没有捡到星星。海水在寒冷的夜晚收留他,包容他,又把他送回了陆地,让他迎接新的白昼来临:“所以现在看见海,就会觉得心情很好。不许笑我,我知道这只是心理暗示。”
“不会笑你。”李玄沉默良久才开口,不知何时,他的手掌轻轻覆在了盛敏眼睛上,声音在夜里听来很温柔,“快睡吧。明天早点起,我陪你去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