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十二岁上遇见章瑗的。
那时候章颉当然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不过因为生得出挑机敏,多少受些父皇与太子的偏爱。
但他与太子年纪悬殊,和其他兄弟关系也并不好。虽说没人觊觎太子的位置,可大家都在暗地里较着劲,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也拧着一口气。
懂事之后,章颉当然也想过,同一个老子生的,怎么偏偏有人因为早生了几年命就不同?但他也只是想想,因为转念想到自己生在帝王家,老天已经很不公平了,太过厚待自己。
生在宫中,注定没有可以交心的人。兄弟反目的多于和睦的,人情比什么都靠不住。不过他并不在意是不是有人相伴,也并不想撕破脸皮去抢什么。
他没有料到,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变数。
那时候安王世子入京,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说皇上做得太过了。
安王是先帝成活的弟弟中最小的一个,在先帝做太子时就拥附他,离京之国这几年也一直很安稳。但先帝似乎还是不放心,要安王世子来宫里住。
章瑗只小了他一岁,算来是他的堂弟。起初只是因为年纪相近,能多说上几句话。后来渐渐生出了两个可怜人的惺惺相惜——哪怕再惊才绝艳,一辈子也就望到头了。
在宫闱之中,他居然真的找到了一个人可以沟通心意。这是一种隐秘又郑重的情意,因为难得而显得越发可贵。
他们自成一片天地,像古人一般作诗作画,饮酒饮茶,秉烛夜游,甚至也谈论国事。每当独处的时候,便隔绝了俗世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两个聪明而又不被命运眷顾的人,天生就会互相吸引。
章颉也说不清楚,自己大约是什么时候有了别样的心思的。只是有一次,一个初秋的夜晚,他看着章瑗只穿单衣,未束长发,在灯下作诗。
他看得痴了,醒悟过来时惊觉自己心如擂鼓。许多年后,他早忘了那究竟是什么诗,只记得长夜里的孤灯,摇动的灯影,还有灯下的人和自己心中的悸动。
他不需要自己的感情有什么回应,他觉得这样也就很好,是兄弟,是知己,是无情中仅存的一份情意。他甚至享受这份单相思,享受自己的这点逾矩带来的苦乐。
长在宫中十余年,在前人诗作文章之外,他终于明白情字如何写。
他所求不多,既然不能展壮志,至少有一点儿女情长,聊作慰藉。
年岁平静宛如诗歌,他们在灯下夜读,灯芯长了,章瑗便起身去剪。
章颉看着他说:“这也是西窗共剪烛了。”
章瑗就笑,说还少了些夜雨。
这是他做过的最过界的事情了,在话里藏一点暧昧又隐晦的小心思。他对面的人并无知觉,如常地与他玩笑。
那时候章颉想,他们可以做一辈子兄弟与挚友。哪怕将来父皇让他回了平州,也不会断了联系。他想过很多,譬如以后他们各有妻子,孩子们在一处玩,他依然可以看着对方就很满足。
但他连这样的幻想都没能保持许久。章瑗十七岁那年初冬,平州传来消息,说是安王妃病重,安王请求让章瑗回平州见母亲最后一面,而皇帝并没有答应。
章瑗不管不顾地去求皇帝,什么话都说了,哭到声音嘶哑,皇帝只是随口安慰他安王妃一定会平安无事,之后任由他怎么求都再也不见。
章颉一直知道他的父皇薄情,心狠。后宫之中并没有谁真正受过宠爱,如果非要说偏爱,那只有太子算是得到过父皇的偏爱。
但他不知道,父皇会对自己的兄弟薄情到这个地步。安王这么多年来安分守己,换来的却是安王妃临终见不到自己分别多年的独子一面。
他不仅想起自己——与当年的安王何其相似。但他尚没心思自怜,趁着心头郁结,头脑发热,便也去求他父皇,哪怕明知没有什么希望。
这么些年他一直求的是明哲保身,这是头一次忤逆父皇,就是为了章瑗。
然而只是被斥骂了一句,章颉便退缩了。有个理智的声音告诉他,没用的,不值得,算了吧。
他对自己的放弃感到一丝惆怅与害怕。原来情之一字,也不能让人不管不顾,原来情意带来的勇气也终究有限,比不过俗世里的帝王威势 ,比不过自己今后平稳的命途。
安王妃终于没能熬到过年。一个多月来,章瑗闭门不出,也不见人,整日一个人在房中。有时候气得厉害了就摔东西,皇帝也不管,任由他闹。
章颉去找他,他就哑着嗓子喊滚。
章颉也无奈,他不可能再去求他父皇,因为不可能有用。但他有些怨他父皇了——事情非要做得这么绝么?不能留些余地么?不能多少顾念些情分么?
除夕夜里,章颉忍不住去找章瑗了,不顾阻拦进了屋子。
桌上的酒菜原封不动地摆着,章瑗一个人坐在床上,目光凝滞,并不理会章颉。
章瑗衣衫齐整,然而却有掩不住的狼狈。他瘦了许多,脸上像是被刀削过,原来一双灵动的眼睛显得愈大,但却是无神。
章颉见他一副哀毁骨立的模样,心中一阵抽搐的痛感。这是他父皇一手造成的,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喉头哽得厉害,开不了口。
章瑗将头埋进臂弯里,不与章颉说话。许久,在新年的爆竹声里,肩膀抽动起来。
这样的苦难无法共担,章颉只能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搂住章瑗的肩膀。
没有反抗,一把骨头几乎硌得手疼。章颉是真担心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别把自己也熬出病来……你母亲一定不愿意看到的。”
章颉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说:“不至于。”目光竟然是冰凉的。
到春天的时候,章瑗终于看起来好些了。但依然还是瘦,话也很少,不过至少不再整日发呆,而是开始看书,偶尔也与章颉谈天。
章颉不知道章瑗心中究竟待自己如何——但至少该是恨自己的父皇的,并且这辈子都无法消解。
这事将是永远的隔阂。章颉并不打算去面对和化解,因为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只希望时间能尽可能冲淡悲痛,抹去怨恨,他们能重回之前的亲密。
他想方设法地逃避,尽力修补这段感情。章瑗自己倒像是看开了一样,比从前更加清醒,许多事都不在意了。
章瑗自嘲道:“生死聚散都在别人一念间,我还能求什么呢?谁又会在意我,我苦给谁看呢……”
章颉说不出话来,毕竟这是事实。他只能说:“你至少还有我。”
章瑗看看他,从目光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说:“但愿吧。”
章颉没由来地心里一紧,总觉得有些心慌。
太子最初病的时候,谁也没料到这是死劫。直至病重,众人才终于意识到要变天了,京城一时间人心浮动,传言纷飞,满城风雨。
说不想做皇帝,那当然是假话。章颉知道自己不是父皇最满意的选择,但却是如今最好的选择。他自信可以胜过几个兄长,他也不怕去争去抢,只是心中总有些不安。
章瑗待他一如往常。同他排解消遣,与他聊天解乏,甚至为他出谋划策。越是这样,章颉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他难得忙碌起来,没有工夫去细想。
直至他终于册封了,章瑗对他笑道:“恭喜太子殿下。”
他只以为章瑗与他玩笑,却听章瑗又道:“陛下已恩准我返回平州,明年立春后启程。”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才道:“那……那也要恭喜你。”
章瑗道:“从此山高水长,与殿下再难相见,愿殿下珍重。”
章颉这才反应出不对,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章瑗道,“愿殿下励精图治,长久享国。我回去打点行装,今后便不再来打扰殿下了。”
章颉心中仍然一团乱麻,他理不出头绪,只问:“你这是……要扔了之前十年的情分?”
“我当然铭记于心。”章瑗又接道,“只是他日殿下登基,很快就会忘记。”
章颉一时都忘记说为自己辩解的话了,他本能地一把拉住章瑗,生怕他就这样离开。
“松手吧。”章瑗轻轻叹息,“我陪你到今天,已经太久了。”
“你信我……”章颉开口,声音干涩。
章瑗挣开他的手,道:“我想信你。可你是陛下的儿子……你就那么信你自己么?”
“趁早忘了世上有我这个人,别到最后做得太难看。”
章颉一时头脑发懵,许久没从这变故中醒过来。等他清醒后去找章瑗,却一次又一次被拒绝。
长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了额发。他便有些恍惚,仿佛记不起十年来的点滴是否都是梦境。
直至送行,他没有见到章瑗一面,只有一封信。
望兄珍重。
弟 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