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又何曾想到,只是一夜醒来,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一晚他带着醉意和谭西原发生了什么——没到最后一步,可远够他心驰荡漾。以至于,清晨醒过来却摸到一手冰凉的床单时,他迷糊了两秒——是做了个春梦吗?
谢衡坐起身来,大脑还有些宿醉的难受,他光着脚下床在卧室和客厅来回转了一圈,痕迹不多,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谭西原?”他一出声,诺大的房间只有他的声响在回荡。
是梦?
他打开门,门外没有人,眼睛向下,却看见了几滴干涸的褐色印迹。
谢衡的太阳穴被一刺,突突直跳起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看守所看见谭西原,喉结滚动几下也无法出声。谭西原却很镇定——镇定到出奇。他还穿着从昨晚的衣服,谢衡好歹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昨晚并不是自己的春梦。
可他宁愿是。他宁愿是梦。
“你怎么会……”谢衡摇头。没人相信谭西原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
“谢衡。”谭西原甚至对他笑了笑,像他们无数次见面那般。
谢衡只觉刺眼:“是骗人的,对吗?”
谭西原静默几秒,微微摇头:“是我做的。”
“怎么可能!”谢衡冲他吼,“你怎么可能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庄越、庄越还没醒,你还有继父要照顾,甚至,甚至还有我……”谢衡说不下去了。
“关于你,我应该说声抱歉。”谭西原声音平稳,“昨晚,或许我不应该……我不该去找你。”
谢衡瞪着他:“你知道不该还是做了!我不信,我不信。”
谭西原扭过头去。
谢衡紧紧盯着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方唯到的时候,谢衡正在发疯,看守所的椅子被他一脚踹翻,倘若不是他塞了钱找了关系,早被赶了出去。
方唯一把架住他,哄道:“谢衡谢衡,你冷静一点,到底怎么了?”
谢衡撞开他,凶狠道:“我他妈怎么知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是愿意跟我在一起了,结果一醒来就他妈全变了。”昨晚上春光无限,他贴着谭西原的耳廓边厮磨,小声说:“拜托,这次不只接吻,而是连床也上了,你可别说这不算跟我在一起了。我不是随便的人。”
谭西原在他身上低低笑出声,谢衡以为笑就是肯定的回答。可其实根本不是。
谢衡蹲在地上,整个头都无力地垂了下去。
方唯看了他两眼,决定先去找谭西原。
谭哥这段时间憔悴了太多,方唯有一瞬间都不敢认。
“你也来了。”谭西原笑了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唯有些不敢置信,“是外面那些警察说的那样吗?”
“嗯。”谭西原没有否认。
昨晚稍早一些的时候,庄越的表弟来医院,美名其曰是来看看庄越,可那副态度教谁看了都火气增生。谭西原和他在楼梯间发生了冲突,事后怎么下了狠手谭西原已经记不清,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躺下了,没了意识。
谭西原以为人死了,可他并不慌张,反而有些畅快,恶意的畅快。他在自首前先去找了谢衡,他不该的,他知道,但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是去了。
“有很多别的办法,这是最不理智的一个。”方唯忍不住说,“谭哥你应该知道的,不管怎样………”
谭西原低头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手指在身侧攥了攥,才抬起头:“可为什么我一定要永远都保持理智?”
“我不是说 ……”
“为什么我不可以做一件出格的事?”谭西原紧咬着牙齿,“我也权利不顾一切的做一件不该做的事,不是吗?”
“但至少不该是以卵击石的做法……”方唯微微摇头。
“可我不后悔。”谭西原异常坚决,“我不后悔。”
他的父亲是个毒贩,母亲感染毒瘾,死的都不光明。所以他从小就被人嘲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些人预言他最后一定也会走上这条路。他一直努力要掰正既定的结局,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但谭西原不后悔,他永远都不会后悔自己昨晚做的一切——除了去找谢衡。
方唯默默点头:“好吧,现在说后悔也没用,我们要想想应该怎么做。”
说话只要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事情办起来却远没有这么简单。谢衡的表弟脱离了危险,但还在医院,谭西原的故意伤人罪是铁板钉钉,谢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谢衡去医院闹了一通,谢家更加气愤,就连本来处于观望的谢家本家都按捺不住,参与了进来。谢母更是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得老了十岁。
谢衡彻底没办法了,灰溜溜回本家认错,谢母端起姿态来,丝毫不松口。
“你们到底才愿意放过谭西原?”谢衡没辙了,“有必要吗?我给你跪下行不行,妈?”
谢母杨尔岚居高临下看着儿子:“我还没见过你为了谁这么低声下气的。”
“我同意跟孙家那女孩见面,你要我们相处一段时间也行,都依你行吗?我在公司好好工作,不给你添麻烦,让你省点心……”谢衡脑子都是木的,嘴里胡乱发着誓言。
谢母何尝不了解他的脾性,开口打断:“谢衡,别像耍小孩一样跟我耍滑头,这些口头保证顶什么用?”
谢衡闭上嘴。
谢母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不如先把婚结了,怎么样?婚礼办起来需要时间,不过领个证应该挺快的。至于公司那边,你也得拿出点诚意来,我才会帮你。”
谢衡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母亲:“你把我当成一件商品,是吗?”
“你的价值也只体现在这儿了。”谢母被他一次次气得没了耐心,她失望透顶,“你该感谢孙家那傻女儿不知怎么,一心一意喜欢你,否则你连这点价值都没有。”
“我不可能……”
“谭西原的事可大可小,让他出来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不让好受也是一句话的事。但这话是我说,不是你。”谢母残忍地打断他。
谢衡哑了,他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到底是自己儿子,多少还有些不忍心,谢母又放软了语气:“谢衡,我是为你好,结婚、工作、想你上进,哪点不是对你好?我不希望你再走歪路。你应该知道,就算没这些事,你跟那个谭西原也不可能,两个男人,谢家会容忍吗?除非你不是谢家人,不是我儿子。”
这话要如何反驳呢。杨尔岚的的面孔被灯光衬得诡谲,显得鬼气森森的冷漠。谢衡拿什么跟她对抗?他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跌坐进沙发里。
周锐昀接到方唯短信时正在家里吃晚饭,周母做了许多菜,心情不错的样子。她自从离婚后便日渐消沉,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候,一看便是有什么事。
果然,吃饭的中途周母忍不住告知了儿子:“我跟你爸准备复婚了。”
周锐昀的筷子停住了:“不是才离没多久了?”
女人的理解能力很奇怪:“怎么?你真希望我跟你爸离婚啊?”
周锐昀无言。
“你爸老家要拆迁了,他现在要找我复婚。”周母去添了碗饭。
“为了几十平米?”周锐昀言语中仿佛带刺,“拆迁完再离?”
周母筷子一撂,不满意他的态度:“你怎么回事?”
中年人的婚姻和感情根本就是一团乱麻,谁都理不清。兴许他们自己都糊涂着。周锐昀身处其中看了几十年,却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于是摇了摇头闭上嘴。
“我没真的想过要离婚,你爸也是。”周母重新拿起筷子,“这次我只是希望吓吓他,我没想要离。”
周锐昀无话可说,闹脾气的父母决定复婚,这本该是个好事,他只需在世俗的要求下做出高兴的样子就好。
周锐昀却有些烦闷,手指夹在一起摩挲两下,是想抽烟的征兆。
周母还在絮叨,话题不知何时拐到了周锐昀身上:“你还小,不懂这些。过日子就要找个像过日子样子的人,不是我说,蒋婕我是不满意的……” 对于周锐昀的私生活,她只知道一个蒋婕,所以总隔三差五拎出去说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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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锐昀夹了个油麦菜,还没吃,手机震动了一下。谭西原出了事,方唯这两天像个陀螺一样转不停,连周锐昀的面都没空见。
不过这样也好,方唯不知怎么,和好后总有一丝放不开。能有个时间冲缓一下是好事。
周锐昀没意见,每天照常上下班,闲暇时间待在家里睡觉或者和朋友出去玩。似乎身份未变,还是个潇洒的单身人士。不过收到方唯的讯息后他还是在第一时间起身,推开碗碟,进了卧室换衣服。
周母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跟过去问道:“饭吃得好好的,又要出去?”
“有事。”周锐昀给了个模糊的答案。
周母在旁边打量他:“不会是去见蒋婕吧?”
周锐昀穿上外套,没搭理这句话。周母却以为是默认,又亦步亦趋跟到玄关:“锐昀,你都这么大了,有些事你要自己心里有数。蒋婕大你几岁,又不是……”
“不是她。”周锐昀走到门前停了一下,打断了周母的念叨。
周母哦了一声:“不是她就好,不是就好。”
开了门,屋外冷风灌进来,周锐昀顿了几秒,忽然又说:“一直都不是她。”
周母一愣,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喊了声:“你说什么?”
那门却关上了,阻隔了声音。
方唯又发来了信息,说:“你给我带件外套,晚上降温了。”
周锐昀已经坐进了车里,看见短信开车门,重新折回楼上。周母见他又回来了,从厨房探出头来:“怎么又回来了?刚刚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不吃了吗?”周锐昀见她收拾了碗碟在洗碗。
“没人陪我吃饭,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周母收回脑袋,水龙头声音开得很大,声音都有些模糊。
周锐昀站在外面看了片刻,他看见自己母亲的腰微微佝偻着,手指上都是厚厚的茧。
拿了外套再出门,方唯又发来一条定位,周锐昀回了个好,然后开车前往手机上的地点。
他在感情上显得“迟钝“,周母常说他不开窍,但他自己是不认同的。但过来人多少有些毒辣的验光,他兴许是有一窍没打开,就像他此时还未察觉,方唯一条想见他的短信就能让他推下吃了一半的晚饭,一条带件外套的短信就能让他再度折回楼上。这指令一下一个准。
把绳索套上别人脖子上时,自己是否也被套牢?
或许谁都不是唯一的摇铃人。
夜里有点冷,方唯抱着胳膊站在路边等人。他今天回家了,久违的,不过现下这个苦兮兮的场景彰显出了结局。
他有些失望,但不全是家人的因素。
庄越的表弟脱离危险了,谭西原在等待判决。结果显而易见,会是坏的。谢衡那边走投无路了,方唯得尝试一下。可惜没用。
方父晚上不在家,方母见小儿子回来特别高兴:“你说你爸怎么特地就在今晚去外面吃饭。”
方唯跟她开玩笑:“大概是算准了我要回家,不想看见我。”
方母扑哧一声笑了,点了下他的脑袋。
母子俩坐下来等开饭,方母跟他随意聊着,从家里养的鹦鹉到公司的工作到娱乐圈的新闻八卦,方唯心里多少有些难熬的焦躁。方母是个聪明人,可她始终不动声色。
直到饭吃到一半,方唯终于坐不住了,期期艾艾道:“妈。”
他一软声撒娇,方母自然明白是什么事,放下勺子:“谢衡招上的那朋友的事?”
“也是我的朋友。”方唯说,“一开始爸爸给我找的那个公司,就是他带我工作的,教了我很多东西。”
“我知道。”方母擦了擦手,“他的事我听过一点。”
“那你能……”方唯启齿,“你能帮忙吗?”
“大概不行。”方母委婉地拒绝了他。
方唯急了起来,手攥着桌上的绒布:“他人很好,因为弟弟才做了这种事,如果你们不放过他,那又凭什么放过谢衡那个、那个表弟,明明他是罪魁祸首!”
“好,好,你别激动。”方母动了动手安抚他,“我明白你的意思,理解你的心情,但宝贝,你能不能也理解一下妈妈?我不想再为了什么人、什么事与你有隔阂,你今天能回来吃饭我特别高兴。如果你没带着目的来,我更高兴。”
“我的目的之一是想来看看你。”方唯低头辩解。
方母被他哄笑了,她的小儿子最知道怎么哄自己开心:“那我很高兴。”
“但你不会答应帮我。”方唯说。
“你为了朋友,我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们立场不同。”
“可事实是中立的,错的人是谢衡那个表弟,不是躺在医院醒不过来的无辜的庄越,也不是一时失手伤人的谭哥。”方唯不认同她的讲法,“我们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人生吗?”
“那是我们站的角度不一样,彼此看到的事实都会带有偏见。”方母和声细语。
方唯知道她不可能被自己说服了,忽然有些难受,扭着头自己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才说:“就像我觉得自己是个同性恋并没有错。但在你们眼里,这就是不想让我进家门的错误?”
方母被他的歪解说的哭笑不得。她忽然明白,从小一点儿苦痛没受过的方唯,对家人不认同他的性取向一事,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
方母拍了拍他的手,冲他笑道:“没有人不让你进家门,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不管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都是我的儿子,一直都是。”
方唯一下子别过脸去,鼻子发酸。
他有一瞬间,发疯了般想见周锐昀。
周锐昀到的时候,方唯正蹲在路灯下逗一只蜘蛛,他听见了脚步声,手上动作一顿,然后缓缓站起来。周锐昀看他穿的那么少,把衣服递了过去。
方唯没接,反而一步冲过来,冲进了周锐昀的怀里。
周锐昀被冲击力撞得差点后退一步,慢半拍的抱住人:“怎……”
他想问怎么了,但又觉没必要。
方唯其实有无数话想说,有许多不甘、惶然、难过的情绪亟待宣泄,可冲进这个怀抱后,他发现都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
方唯把脸埋在周锐昀的衣服里,轻声问他,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都是十六岁呢?”
“十六岁我还不认识你。”周锐昀在头顶上方回道。
方唯被逗笑了,佯装认输的口气:“好吧,十七岁。”
周锐昀抱着他,感觉到了他低落的情绪。
“给你一分钟,你想象你现在就是十七岁。”周锐昀说话时胸腔在震动,方唯也觉得自己的心口也在跟着震,震的发麻。
“你也是吗?”方唯抬头看他。
周锐昀想不通自己怎么会陪他玩这么无聊的游戏,但依然点了点头。
方唯一下子笑了,眼睛很亮:“那我还是现在的我吧。”
周锐昀等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想提前告知那时候的你:方唯从十七岁就喜欢你了,一直都是。”他的眼睛里是固有的灵透和赤诚。
周锐昀有一刻的失语,像喉咙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反应过来自己的狼狈后又迅速地侧过头去。
方唯犹在继续,声音很轻,明明是肯定句,却又像个问句:“你也喜欢他。
长久等待后,得到了一个简短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