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中,歌姬们抱着琵琶唱《王孙行》。
白马系垂杨,古道谢芳菲。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赵慎从梁淮河边的园林走出来,独自步在巷子中,和往常不同,他今晚打扮得很低调,一身暗红色的圆领衫,一把二十四支的青灰色竹纸伞遮去了半张脸,手里没有提灯,却仿佛能够在黑暗中视物一般往前慢慢走着,与隔壁繁华热闹的园林相比,他脚下的这条深巷却是萧索冷清,仅仅一街之隔,却仿佛有天壤之别。
赵慎走了一阵子,他停下来,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训练有素的刺客们望着不远处那道撑着伞的背影,雨水斜射入巷子,反射出如雾的光芒来,刺客们全都没有蒙面,一张张普通人的脸,他们从袖筒中依次取出弩、短箭,又将手伸入蓑衣的内侧,解下锻铁的剑匣,巷子的前路也被彻底封死,看地上的影子,一共来了大约有二十人。
为首的男人像是被黑暗簇拥着走出来,黑衣、黑剑、黑色的眼睛,透明的雨水落在快剑上,他转动手腕,轻巧地挽了下剑,薄薄的一片铁发出空山蝉鸣的声响,水珠振了出去,专诸之刺王僚,要离之刺庆忌也,等对方整张面孔显露出来,却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
赵慎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读书确实没有出路,现今是个人都改行舞刀弄剑了。”
刺客望着这位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的年轻王孙,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时兴都说宁做贩夫走卒,胜过无用书生。”
赵慎道:“昔年梁武帝时,羽林裴氏献戎捷于京师,武帝于离宫置酒,酒酣,召将军舞剑,为天下壮观。”
刺客继续念道:“观此剑之跃也,乍雄飞,俄虎吼,摇辘轳,射斗牛,青天兮可倚,白云兮可决,堵二龙之追飞,见七星之明灭。”说话间,他手中的剑生出寒光来,一点点顺着剑身游走,走到剑尖时,忽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吟声。
赵慎平生遇刺的次数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大约觉得眼前这名刺客有意思,问道:“你们是奉何人之命前来?”
“广阳王府。”
赵慎听见这四个字时确实是短暂地笑了下,他是广阳王府世子,而赵元绝不可能派人刺杀他,这刺客话中的意思是是,谁派他们来的并不重要,一切皆是广阳王府多行不义必自毙,落得今日的下场则要反求诸己。赵慎把撑着的竹纸伞放了下来,手握着伞柄往下推了把,哗一声收掉了伞。
巷子中的住户似乎感觉到了今夜外面的不寻常,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灯烛也不知觉间全都熄灭了,赵慎将收好的雨伞放在了别人家临街的屋檐下。
刺客道:“你是天潢贵胄,我们会为你留一份体面。”
他话音刚落,手下的人得了命令朝着赵慎冲了过来,秋水长剑,飞身掠影,身后一行流星。赵慎站在原地不动,在长剑即将刺中他的瞬间,他偏了下头,那名刺客感觉到迎面一支箭迎面擦着脸颊而过,赵慎抬起的右手不知何时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折,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来,手顺着往前一捋,那柄剑就落入了对方的手中,铮的一声,挽回来的长剑穿过了刺客的喉咙。
整一个动作行云流水,驾轻就熟,仿佛那一剑已经从这个角度刺出过无数遍,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尸体已经被当胸被手肘撞了出去。
雨巷地形狭窄,众人一起上的话,将无法施展,那为首的刺客原本只是观望,在看见赵慎的动作时,他的神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天快亮时,雨声淅淅沥沥,李稚打着灯离开了贺府,这两日临近换季,贺陵的病情不断反复,今天深夜又发起了高热,李稚得知消息实在不放心,带着大夫过来看望,一直守到天将亮才离开。李稚出门后抄了条近道回谢府,他身边跟着两个谢府的侍卫,是他喊过来帮忙的,大家都是熟人,也并非主仆,没这么拘谨,一路上低声聊着。
走过南门大街时,有个人撑着把伞迎面走过来,远远的看不清眉目,双方擦肩而过时,李稚忽然停住了脚步,而对方也回过了头扫他一眼。
伞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血水顺着脖颈往下流淌。暗红色的圆领衫已经被雨和血浸透了,垂着的右手袖子中,殷红的鲜血滑过手心,顺着苍白修长的手指,与雨水一起砸落在了地上,李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得到对方身上那股被雨天的草腥味冲淡了的鲜血气息。
对方没有停留,只扫了一眼就转开了视线,那踏水的脚步声慢慢地远去,李稚却仿佛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了,那半张鲜血纵横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
赵慎。
两个侍卫也注意到了刚刚走过去的那个人,回身望去,他们没看清对方的脸,故而也没认出对方是谁,只是下意识被对方那满身鲜血给惊着了,那衣服上沾的血迹有的猩红,有的发黑,看得出来的那人也受了不轻的伤,身上正在不停流血。
“那人浑身是血啊。”
“像是受伤了,要不要上前去问问?”
李稚忽然道:“走了!”
两个正讨论着要不要上前去追问的侍卫闻声回头看向李稚,这地方是清凉台的地界,寻常百姓根本进都不敢进,那个人浑身是血却在大街上踱步而走,且前往的方向是皇宫,看上去就不同寻常,他们以为李稚是不想招惹事端,见李稚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李稚一路上都沉着脸,也没说话,心脏跳得尤其的快,直到远远地望见了谢府才稍微放松了下来。那日从陆丰口中得知老国公前来看望贺陵,又专门提到赵慎是单枪匹马来的盛京,他就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是一种隐蔽的风向,如同看叶子在风中飘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往年赵慎入京,身边都带着大批的人,要么是雍州将领,要么是顺道一同入京觐见的各州官员,而这次却截然不同,他这一次是孤身前来,此举不可谓不嚣张。
老国公的举动是一个讯号,从中能够隐约察觉到盛京官员对赵慎的态度,他们中有人已经忍无可忍,想要下手除掉赵慎,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或是说谁预备下手,但能够感觉到这是一种共识,局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大家都在安静等着有人站出来,赵慎自己心中恐怕也有数,否则他也不会自入京后就待在皇宫中一步不出。
这是一场公认的刺杀,朝中想对赵慎出手的人太多了,只等着那一击即中的机会。
李稚已经提前判断出来了,所以对于刚刚所见到的那一幕并不感到诧异,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冷意,或许是人心,又或许是权谋,亦或只是那个人本身,刚刚赵慎走过去的瞬间,他看见那半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流淌着殷红的鲜血,那一刻他仿佛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漩涡,怪诞又恐怖,缠绕着他的身体,像是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
李稚感到一丝不安。
阴雨连绵,云中忽然开始打起了雷,凌晨的天依旧昏暗,需要提灯照路,李稚正要从侧门步入谢府,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少初。”
心绪不宁的李稚在听见那道声音时,脚步立刻停住,所有纷乱烦杂的念头顿时被扫空,他回头看去,在看清街道对面站着的人时,表情难掩意外,“爹?”
李庭没有撑伞,就这么站在雷雨中,浑身都淋得湿透了,尽管大半张脸上裹着厚厚的绒毡,只露出双眼睛在外面,但李稚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李庭是昨日到的盛京,先去了一趟金匮府库,辗转多方才打听到了李稚如今是在哪里当差,他昨晚来到了谢府,那时候李稚刚好前脚出门去了贺家,两个人可以说是擦身而过,他在谢府大门口站了一个晚上不敢上前,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李稚在信上说他结交了一位谢姓的朋友。
李稚立刻回身跑下台阶,伸手把伞递到了李庭的头上,这会儿的雨下得比昨晚要大多了,他忙伸手抓住了李庭的胳膊,“爹你怎么来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怎么不打伞啊?”
李庭望着他,“少初,你一直是在谢府当差?”
李稚被问住了,“爹,外面雨大,我们先进去再说吧。”
李庭忽然急促地摆手,“我不进去。”说话间他又看了眼谢府的大门,重复了一遍,“我不进去。”
李庭摇头往后退时差点跌倒,李稚身旁的侍卫见状下意识也伸手扶李庭,李庭却猛地甩开了对方的手,还是李稚忙扶住了他,“爹你怎么了?”
李庭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在旁人看来颇为奇怪,“我不用他扶,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他是大官,我哪里能让他扶我。”
李稚听了反倒稍微放心下来,“没事的爹,不要怕,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说话间他用眼神示意两个侍卫先回去,又对李庭道:“爹,正下着雨呢,咱们先进去避避雨。”
李庭却是一把用力地拽住了李稚的手,这一路上日夜兼程,他眼睛中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心力交瘁,“你信上说,你结交了一位姓谢的朋友,便是这户谢家的人了?”
李稚把伞全给了李庭,自己浑身都快被淋透了,他看着李庭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是,他是谢家大公子谢珩,他是我的贵人,我刚入京时,承蒙他的照顾,才能够在盛京立足,后来我便一直在他手下当差。爹,你先别怕,我回去慢慢和你说。”
李庭在听见“谢珩”两个字时,他一双眼睛盯着李稚看,好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那一瞬间浮上心头的竟是种难言的心酸,这孩子他怎么能够为谢府当差,还是为谢照的儿子?李庭低声道:“少初啊,爹有两句话想同你说。”
李稚看李庭的脸色很不对劲,点头道:“好,爹,我们先找个地方说。”
李稚带着李庭回到了自己在府南大街租的宅子,一进屋他立刻扶着李庭坐下,“爹你先坐,我给您找身衣裳换上,别着凉了。”
李庭却一把拉住李稚的手,劝他道:“少初,我们去雍州吧,你跟爹一起去。”
“雍州?为何去雍州?”
“咱们有个家人在雍州,好些年没见了,我们去看看他。”
李稚一听更意外了,“哪个家人啊?”
李庭道:“他是你的同族兄长,往些年他与咱们家失散了,我也是最近才收着他的音讯,咱们去雍州见一见他,你收拾下东西,咱们这就离开盛京。”说着话他又站起了身,催促着李稚收拾。
李稚沉默了会儿,他从没听李庭提起过他们家在西北边境还有亲友,联想到刚刚李庭在谢府门口死死拽着他的样子,他以为李庭是想随便找个由头将他带离盛京,“爹,您先坐下,您听我说。”
李稚耐着性子对李庭道:“我如今在盛京一切都好,我一直谨慎行事,时刻记得保全自己,谢家是如今盛京士族之首,谢家大公子对我有知遇之恩,且救过我的命,我承了他的情,不能够这么一走了之啊。”
李庭一听猛地用力抓住了李稚,“你说他救过你的命?是谁要害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爹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李稚忙安慰李庭,斟酌片刻,他还是把当年发生的事情与李庭说了说,当听他口中说出广阳王世子“赵慎”这个名字时,李庭的脸色又是一阵迅速的变化,李稚还当他是害怕,立刻不再说下去了,只道:“一切都已经没事了。”他沉默片刻,“那广阳王世子恶贯满盈,如今自身难保,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也算是种报应吧。”
李庭怔怔地看着李稚说出这句话时的平静神色,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错了,有地方错了,这件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李稚察觉到李庭的手一直在抖,以为他是冷,便想着先帮他把火炉升起来。他转过身去,李庭就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外面电闪雷鸣,沉闷的雷声积在云层中,发出类似于钟鼓的声响,举头三尺有神明啊,李庭低声问道:“你将要一直为谢府当差,帮着他们出谋划策,一起对付广阳王世子吗?”
李稚道:“爹,在其位谋其职,您放心我不会出事,还有您若是真的想去雍州,过两日我陪您去一趟。”
等李稚将炉子升好,李庭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也不再说话,李稚回过身看他,只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怎么了,爹?”
李庭轻声道:“爹觉得屋子里有些亮,许是一夜没睡,见着阳光觉得刺眼。”
李稚道:“那我去把门窗关上。”
等李稚将门窗关严后,他回身道:“爹,我们把灯点上吧……”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李庭捞起衣摆对着他跪下了,他惊得连话都忘记说了,忙也跪下去扶李庭,“爹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