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铎九岁那年, 他的父亲赫尔王邀请草原上德高望重的高僧来家中做客,白天讲经结束后,一众僧侣歇息在金帐中,包括那位据说是长生天在人间的唯一使者。
“听说你活了一百二十岁, 可以预见别人的命运?”
漆黑的金帐中忽然冒出一簇橘红色的光, 拎着盏灯的小孩赤脚站在地上, 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垂垂老矣的高僧,“就是你送给二哥那道预言, 说他将来会统一草原,成为达尔沁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
高僧慢慢睁开眼睛, 脸上是饱经岁月的沧桑。安铎把灯放在步床上,盘腿坐在他的对面, “来!你能在我身上见到什么样的命运?”
高僧道:“太阳落山后,众神回到长生天歇息,月亮是阿纳罕留下的一只眼, 它注视着人间,夜晚的人只能祷告,不能窥视, 否则会得到悖逆的预言。”
安铎道:“你是不愿意告诉我?”
高僧笑起来,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轻轻抚摸这孩子的脑袋, “小王子, 提前预知自己的命运, 并不是一件值得令人羡慕的事。”
安铎道:“你说不能预知命运,那为何二哥却可以?”
高僧道:“因为他所要做的事, 是神也做不到的,神敬佩他。”
“真的不能说吗?”安铎思考了下, 声调一变,“可你还欠着我一件事,僧人若是对其他人有亏欠,将来死后灵魂就不能回归长生天。”
“我欠了你什么?”
安铎的眼中有几分狡黠,“今日父亲用来招待你们的肉汤,是我去草原上专门打回来的鹿做成的,你吃了我的东西,不应该报答我吗?”草原上僧侣吃的食物只分为洁净与不洁两种,并不禁荤,安铎提前向父亲要来这桩差事,正是为了此刻作为交换。
高僧也明白过来了,他的脸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倒因为小孩子的聪慧而笑起来,“你真的想知道吗?”
安铎立刻点头,但又莫名停顿一下,“神真的存在吗?我们此刻的对话他们也听得见?”
高僧道:“听得见,神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安铎接道:“可他们什么也不做。”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对神不敬,这是极重的罪过,他下意识看高僧一眼。
高僧轻声笑道:“神对小孩子总是很宽容。”
安铎道:“告诉我吧!我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就当……就当这是神与小孩子之间的秘密。”
高僧仔细看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终于,他掀开宽大的僧袍,伸手熄掉摆在床上的灯。
在听到那个令人魂牵梦萦的答案后,安铎坐在黑暗中很久都没出声,表情似懂非懂,“……真的?”
“神不欺骗人。”僧人这样说。
如果说神在木华黎的命运中见证王朝的崛起,那么神在这个孩子的命运中见到王朝的燃烧。
脚步声打断安铎有些细碎的回忆,他回头望去,披着战甲的皇雀正走过来。
“大京的来信。”皇雀将一卷书信递给安铎,“皇帝问你战况如何。”
小皇帝才五岁,还远不到懂事的年纪,这封信显然是出自那个柔弱的女人之手,安铎接过信展开读起来,“你们要往回传一些能让她安心的战讯,不要总汇报这些战败的事,除了引得人心惶惶外还有何用处?”
皇雀道:“已经瞒着报了,眼下哪还有什么好消息?”
安铎扫了眼自己这急性子的兄弟,草原上新生代的将领都有急躁的毛病,古颜如此,他的亲弟弟也一样,“知道吗?每当雷雨来临前,草原会变得格外安静,猛兽都蛰伏起来,想要活到最后,就得静下来多听、多看,那塔氏三兄弟之所以惨死,正是因为他们的心还不够坚定。”
皇雀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真的相信那名汉人能扭转战局?”他指的显然是霍玄。
安铎道:“决定战争输赢的不仅是兵力、装备,最重要的是人心,战场是活的。霍玄不必做什么,他的立场本身就是动摇南国军心的利器,打仗是两虎相斗,厮杀前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双方都在全神贯注,谁若晃了一下神,胜负立分。赵衡率军千里跋涉,一旦受挫就要面临一泻千里的危局,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不断施加压力,让他战栗起来。”
安铎伸出手掌,按住古老的城墙,感受历史残存的脉络,“只要这座城不倒,我们将永远占据上风,现在唯一要做的是静候时机。”
皇雀道:“既然如此,为何许给那个汉人九王之位?”
安铎这才明白皇雀今夜真正的来意,望着他笑起来,皇雀招架不住,道:“我并非质疑您的决定,只是他毕竟是汉人,一个汉人怎么能做周国的王?”
安铎道:“你知道汉人最令我惊奇的是什么吗?”见皇雀不解,他道:“文化。他们创造的文化灿烂辉煌,有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当年我们的先辈打败他们,将他们变成我们的奴隶,但三百年后,在这片土地上却建立起一个汉化王朝,我时常在想,究竟是我们征服了他们,还是他们同化了我们?”
皇雀眼神明显变了。
“很显然过去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安铎道:“我们学汉话、改汉制,不是为了成为他们,而是要让他们成为我们,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人才是可靠的。”
皇雀想了会儿,倏然抬眸道:“斩尽杀绝跟我不一样的,留下跟我一样的。”
安铎点了下头,“若能分化汉人,区区一个九王之位不算什么,等战争结束后,这种虚名就更不值一提了。”
皇雀负手道:“那就看他到底有什么用处了,若是能交出像当初投名状那样的战果,留他一命赏个便宜爵位倒也无妨。”
两人对视一眼,霍玄投诚时并非空手而来,否则氐人也不会轻易信任他。当初霍家被一网打尽,他一个通缉犯之所以能在边境重组军队,是受到霍家旧部将领的帮助。自两国开战以来,幽州将领当中有一批人主张拼死抗击氐人,一个月后,霍玄清肃军队,率军投向氐人,他亲自向周国献上一众主张抗战的幽州将领的头颅,这是一份诚意满满的投名状,也是他与过去割袍断义的铁证。
安铎永远都记得霍玄亲自向他展示那几颗头颅时的眼神,“他会竭尽全力的,他很清楚,在霍家人被杀光的那日,他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汉人阵营了,即便他肯放下仇恨,赵衡也无法信任一个被自己灭了满门的将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我们是他唯一的选择。”
玉泉山脚下,名叫明格尔的山峰伫立在镜水中,沉默地审视着这个人间。岸边,汉人劳工正不眠不休地搬运东西,他们将河沙一一打包好,作为修缮长城工事的材料运往城内。霍玄在山坡上注视着那一行行如蚁的痕迹,火把的辉光披落他满身,看起来有几分虚无缥缈。
一阵急促风声响起来,黑色鹰隼哗啦一声落在他的肩膀上,霍玄扭头看去,鹰隼张开嘴耸耸头,吐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纤细信筒。
霍玄读完信,表情有几分昏暗,他伸手将其丢入火堆,滋啦一声,灰色的绢布瞬间灰飞烟灭,他回头交代亲卫,声音散在风中,忽然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影,停下来。
他身旁的亲卫警惕地喝道:“什么人?!”
昏暗中慢慢显现出一个佝偻的轮廓,原来是个头发花白的汉人劳工,深夜很冷,他只有下半身围着一块布,上半身裸露着,泥水一样的血汗往下流淌,亲卫从惊悚中回过神,立马要上前去,却被霍玄制止。
老迈的劳工喘着粗气,表情呆滞地站在原地,霍玄很早就注意到,这些常年被奴役的汉人奴隶脸上永远保持着这副麻木表情,宛如行尸走肉,他朝对方走过去,果然对方膝盖一弯,顺势跪倒在地。
霍玄问他:“你怎么不在长城上做工?”
对方好像很久没说话了,张了张口,“监工派我来,河中捞上来的泥沙……”字句并不清晰,能听出是当地的胡语,他慢慢吞咽着说,“东段的长城工事,沙子不够用。”
霍玄示意部下去处理,他重新打量起面前衰老的老人,良久才道:“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那些沙子……”跳跃的火焰光影中,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不够用。”
霍玄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胡语低声安慰道:“我们明天运更多过去,总会够用的。”
老人道:“将军……是从南方来的吗?”
霍玄道:“是,十分遥远的南方。”
老人看着霍玄平静的脸,他似乎察觉不到周围气氛的变化,长时间的过度劳作让他变得过分迟钝,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疲惫而微微颤抖。霍玄的手已经移到他的后颈,捏住脆弱不堪的骨头,就在这时,老人喃喃说了一句话,极轻,只有霍玄听得见,他的动作停住了。
霍玄盯着眼前的老人,对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眼中的污浊却渐渐散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明从其中冒出来,霍玄脑海中反复着回响着刚刚听见那一句夹杂着胡人口音的汉话,时隔三百年,乡音依稀可辨。
“大将军,汉皇知道我们还爱着他吗?”
霍玄注视着那张沟壑纵横、满是苦难的脸,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道:“知道,他现在知道了。”
砰的一声,黑色大河捐过沉积千年的泥沙冲向长城,世间一切皆被这如此热烈汹涌的爱意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