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允承回想起来,猜测自己当下一定把表情控制得十分好,以至于俞扬的震惊更多来自他的无反应。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俞扬的话一样,下一句问俞扬的是:“你也要来冲冲吗?”
这天晚上应允承没有去食堂。食堂是除了早上八点五十五分的办公大楼门口之外,第二个最有可能和李决碰面的地方。他到家没有开灯,坐在沙发上,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整个人身体好像有些发抖。
应允承接受的教育足够开明,他早早上过心理与性相关的课程,又一直在包容的环境里长大,对于同性恋这个概念接受地非常快,就像接受磁场有南北两极。高中念男校,毕了业大家再重聚,竟然也发现原来班里有几对爱侣,其他同学都非常祝福,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来一点排斥。
应允承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情绪该如何形容。知道这个概念和接受这种感情存在是一回事,但这个词和李决挂钩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但为什么不一样,应允承说不上来。
李决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亦师亦友的同龄男性,男孩子本来就很难对谁服气,哪怕念的大学已经是世界一流,应允承也没有遇到过崇拜的同龄人。应允承承认自己对李决有感情,想要跟李决每个早上都偶遇,想了解李决,想和李决聊天,这种体验应允承之前对其他朋友并没有过,他一直理解为这是因为越了解李决就觉得越不了解李决,像人类面对未知的宇宙想探个究竟。
应允承从来没有把这种好奇与想不断见面的心思往爱情上靠过,这一刻的混乱也不知由何而起。李决喜欢同性并不意味着李决会对每一个亲近的同性产生爱情,这一点应允承明白,但他忍不住要去做另一种假设。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李决在加油站的便利店买给他的粉色卡通水杯。
应修严和穆云的视频电话打破这一阵沉默,应允承没接视频,把界面切到了语音,穆云问他:“好好,怎么了?不方便视频吗?”
好好是应允承的小名,应允承这三个字都有同意允诺的意思,一开始是应允承爷爷开玩笑,说这名字翻译成大白话可不就是好好好,后来就这么叫起来,好好,一直叫到应允承小学毕业,请了班里的同学来家里做客,家里的阿姨叫顺了口,被同学听见之后一直拿这个名字打趣他,十二岁的应允承于是气鼓鼓要求家里人都不许再这么叫他。后来去了英国,第一次视频的时候外婆没忍住这么叫了一声,真正长大了的应允承已经不再会为这种小事不好意思,家里人于是偶尔又这么叫起来。
应允承开口声音有些涩:“没有,今天有点太累了。”
穆云语气里都能听出来心疼,小声在电话那边怪起来应修严当初太狠心。应修严对着妻子好声好气,把电话接过去却还是保持严肃:“怎么又累了?小时候坚持身体锻炼好了现在就不会随随便便就觉得累。”
大概是看应允承确实没什么精神,应修严语气软下去,两个人在电话那头轮流叮嘱应允承好一阵儿如何规律作息饮食,应允承统统只简短回应。穆云把话头一转,问起来:“那天碰到斯映妈妈了,她说斯映讲要交新男朋友了,你跟斯映真的没可能了吗?”
应允承和江斯映谈恋爱,两家人都乐见其成。半年前不声不响突然就分了手,大人们也都没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小孩子打打闹闹。穆云这一刻联想到前几天听到的消息,以为应允承是因为江斯映要谈恋爱了才失落。
“要是因为斯映要谈恋爱了不开心,妈妈支持你去把她追回来,斯映从小就那么喜欢你,也许她只是跟你赌气。就算斯映是认真的,我也相信我儿子还能再遇到喜欢的漂亮小姑娘。你们都长大了,你看斯映还是什么事情都跟她妈妈讲,你呢,跟斯映分手之后就再也不跟我分享这些事了。好好,你跟谁在一起爸爸妈妈都不强求,只希望你过得开心。现在的研究所呢?有你喜欢的人吗?”
穆云最后一句话其实是玩笑。她对儿子的爱情婚姻虽然并无父母之命的想法,但也相信应允承的眼光不会有太大偏差。江斯映珠玉在前,应允承下一段感情应当也是一位家室优渥漂亮甜美聪明的女生,这样的女生不太会出现在西北科研一线。
她和应修严当然都是很给儿子自由的,前提是这自由要在他们认可的范围和阶层内。
来研究所以后认识的新朋友里,应允承最想和父母分享的其实也是李决。可是在这个语境下,李决似乎并不是他们所理解的“喜欢的人”。
应允承最终只说:“没有。”
穆云在电话那头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要是应允承真的说出哪个女研究员来,她一时还不知该如何收场。丈夫的意思她明白,上一辈总有那么些家国情怀,不希望儿子在海外工作。穆云自己其实并无太明显的偏好,但就算应允承答应回来,她也决计不会让他在西北长期工作。应允承如果真的在这两个月中喜欢上谁而要留在西北,穆云并不愿意。
挂电话之前,应允承开口问:“妈妈,真的是我喜欢什么人都可以吗?”
隔了三天李决被徐进明叫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知道应允承喜欢谁吗?”
李决就快要去基地参加最后一期封闭实验,从沙漠回来大半周都忙得不行,今天接了徐进明的召唤还以为要谈正经事,没料到又是来问应允承。
李决拿不准徐进明为什么突发奇想问起这个问题,他想到应允承在沙漠的夜晚接的那个电话,和电话那头的人有种长期相处形成的自然的亲密感,两个人分开了,对方却还是要隔着千山万水打电话来问一起办的那张储值卡。
徐进明见他不说话,八卦似地跟他透露这场没头没尾对话的背景:“小应家里人把电话打过来,当然轮不到直接打给我,我也只是听说。说是觉得小孩子最近有心事,情绪不太好,又问了爸妈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在这边有了喜欢的人在给家里打预防针。”
应允承在这里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句令李决觉得有些烦躁,他一直怀疑徐进明办公室的空调温度开得高,这股烦躁可能还是得归咎于气温。
他跟应允承其实也并不是常常见面,见面的次数可能还比不上跟应允承一起打球的那帮年轻人。应允承在和他碰面的时间之外,接触了谁,喜欢上谁,李决并不知道。哪怕应允承在沙漠那晚很是真诚地跟他讲过心事,李决并不确定那是否是应允承心事的全部。
从徐进明办公室出来,走廊的冷气更弱,李决想把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手伸过去才发现那颗扣子本来就没有扣上过。
快要进封闭基地大半个月,李决不得不提前把上个月的报销材料先整理好给助理研究员做报销。他把抽屉里的发票和收银单夹子拿出来,一张张标日期和项目事由,看到“儿童塑料保温水壶(550ml)”的时候,把这张小票抽出来放到了一旁。
李决又想起来徐进明的问题,他的的确确答不上来应允承喜欢谁,但他猜,能被应允承喜欢,大概意味着会拥有一颗星星吧。
而获得这份殊荣的人,应该需要很多好运。
一直到下午那个科普教材编写小组开会,李决才意识到有几天没看见应允承了,真正见了面,李决暗忖应允承父母的担忧猜测并非全无由头。
应允承今天的确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话比平时少,除了被点名汇报进度的时候,根本没有主动参与讨论的意思,头也低着,李决讲话的时候好几次看过去,却发现他要么低头要么看着窗外在发呆,视线根本对不上。
散会之后主持会议的那个同事把应允承叫住:“小应,真不好意思你发着烧还拉你来开这个会,主要是李工他们马上进基地了,我们编写进度什么的都得先布置安排一下。快到下班时间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李决就站在旁边,闻言再打量应允承一眼,脸色好像不如平时好看。
应允承今早起床就觉得不舒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一时又说不上来。上午碰到俞扬,对方比他还不自然,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应允承也没和他打招呼。午餐后量了体温,有点低烧,邮箱里弹出来日程提醒要和李决开会。
应允承根本没准备好现在跟李决见面,虽然见面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打电话给同事请病假,同事在那头劝他:“如果能坚持的话还是来参加一下吧,你这个月底不就走了吗,李工那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从基地回来,难得你们还能再碰上一次。”
应允承并没有意识到能和李决见面的时间已经开始倒数。
等他真正到了会议室,看见了李决,却只觉得更不舒服,甚至开始后悔应该在午饭后及时去医务室拿退烧药。
李决在楼梯拐角处把应允承叫住。应允承转身仰头看他,一张脸比平时还白,嘴唇好像从沙漠回来之后一直都这么干,李决没来由一阵心软,又在心里叹气,小孩子果然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走到应允承旁边,手背十分自然地贴上应允承的额头。一个并不脱离分寸的动作,应允承视线上上下下流转一阵,却没能说出话来。
李决只以为他是发烧没精神,“去医务室拿药”,见应允承不动,又补充说:“我陪你去。”
应允承已经烧到三十八度七,全程几乎都是李决在和医务室的医生交流,应允承白着一张脸坐在旁边,像被家长带着去看儿科的小朋友。医务室的几个年轻小护士都和李决熟,李决今天却少了点跟她们说笑的耐心,一门心思跟医生讨论如何能最快速退烧。
应允承在这时候才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我吃药就好了,不打针也不输液。”
李决猜他是怕痛,见他一路沉默任凭摆布的姿态终于在这时候因为怕打针输液而语气坚决的开口,觉得有些好笑,哄小朋友一样好声好气道:“好,不打针不输液,待会儿开好药我再带你去买包糖。”
医生对这个治疗方案并无异议,应允承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身体素质又不差,发个烧并不是太大件事,只补充一句:“少吃糖,没什么用,一定得多喝水。”开完药最后又找出两瓶酒精给李决,好像默认了李决会坚持照顾病号:“你等他吃完药要是三十分钟内温度还是不变,就用酒精物理降降温。”
李决就这么拎着两瓶酒精和一袋药跟着应允承回了他住的地方。
应允承住研究所的单身宿舍,李决刚来的前两年也住这栋楼,后来眼见在这里至少要待上五年十年,才自己另买了房子。李决对房间的布局十分熟悉,不需要应允承招呼,自觉找进厨房烧水。
医务室这一趟折腾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李决打开冰箱,除了码得整齐的两排可乐,空无一物。李决今天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感叹应允承简直是不会照顾自己大赛第一名,只庆幸还好刚刚回来路上买了面包和水果,够应允承先应付今晚,垫垫肚子早早把药吃了。
简易晚餐也要吃的有模有样,李决坐在沙发上认真削水果,苹果和梨都切成薄片夹在面包里,应允承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昏昏沉沉,只觉得从昨天听到俞扬那句话开始,原先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而李决此时出现在他家里,只让场面更乱了。
他的沉默全部被李决解读为不舒服,照顾好他吃完面包水果和药,李决催他赶紧去卧室休息。应允承全然不知道该和李决说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只听话地躺到床上盖好杯子,想到李决应该很快就会离开,等了三分钟却并没有关门的声音,倒是厨房里电热水壶在滴滴响,然后应该是有人把它关掉了。就这么听了一会儿,药效上来,应允承睡着了。
李决谨遵医嘱,分秒不差等了三十分钟再去卧室看应允承。应允承侧躺着,睡得十分安稳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退了烧。手背触上应允承额头,温度好像比三十分钟前要低,但李决拿不准是不是退到了正常温度,也许应该试一试额头挨额头,可这个动作在他们之间并不合适。
李决把手探向应允承的后颈,小孩子一样的皮肤,温热的,他一时忘了这个动作是为了判断温度。
李决回到客厅里看应允承订的英文杂志,他并不打算离开,也许是想起来医生下午说过夜里体温可能反复。他窝在沙发上打盹儿,直到被应允承的咳嗽声吵醒,一看时间已经夜里两点。
应允承果然又开始发烧,但温度并没有下午高,李决不敢乱用药,只好开了一瓶酒精,选了一些不逾矩的部位:额头、手臂、掌心和脖颈,应允承并没有完全醒过来,十分乖巧地由他摆弄。李决当然知道物理降温还有一些身体部位可以选择,但他不能去想。
李决去厨房倒水,一杯水冷热比例调了好久,像高中做实验配化学试剂。卧室里一股酒精味,应允承依然在睡梦中,李决怕他躺着喝水呛到,只好小小声叫:“应允承,应允承,来,起来喝点儿水。”
应允承却并不动,李决只好强行抱着他让他坐起来,应允承身体软软靠在李决手臂里,李决只能用左手拿杯子喂应允承喝水,稍不注意角度一大应允承呛到,水从嘴角一直流到下巴、脖子和T恤上,偎在李决臂弯里的人咳着嗽睁眼看一眼,说梦话一样讲了两个字:“李决。”
李决以为他醒了,但应允承说完这话眼睛又闭上,李决一边手忙脚乱替应允承擦拭下巴和脖子,一边又想大概的确是梦话,因为应允承清醒的时候是不会直呼他大名的。
这一出照顾病号的戏码被并不熟练的李决弄得狼狈又混乱,但天蒙蒙亮,李决第六次进卧室探应允承额头温度的时候,见到仍在熟睡、对这混乱一无所知的无辜脸蛋时,心头却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柔软。
这样的人和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大概是相辅相成吧。
应允承在七点五十分醒过来,这是他之前为了能在上班时候偶遇李决而形成的生物钟。天光大亮,烧已经退了,床头柜的水杯下面压着纸条:
“应允承:
醒过来记得喝水,厨房保温桶里有粥,泡腾片在茶几上,再多喝水(按顺序来)。
李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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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睡一步。今天搞不好还能有一章(多半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