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应允承宿舍楼下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平静。哪怕在从机场过来的路上,李决已经跟应允承确认过他离开的航班是在两天后的早上十点二十分。
返程的飞机上李决终于不再忙工作,两个人各自看完了一部电影,用小勺子挖一小盒哈根达斯。航班飞行途中恰逢日落,应允承盯着窗外,邀请李决一起来观赏高空中的夕阳。
李决如果再稍稍往前探身,下巴几乎就可以靠在应允承肩膀。
长时间盯着窗外会让人错觉飞机前行得十分缓慢,但三分钟内两个人已经一起看到了落日、像海一样的云层以及大团挡住直线的乌云,光线就在这三分钟内持续暗下去。
拉上遮光板的时候李决问应允承:“你有没有见过布罗肯光?”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概念,应允承摇摇头。
“很偶然的,能够看见飞机的倒影在一圈彩虹一样的光里飞,我只见过一次,倒不壮观,只是觉得奇妙。”
应允承其实并没有十分感兴趣。在英国的时候他也跟朋友们去四处旅游探险,哪里有奇怪的圣光哪里可以看到绝美悬崖日出,他其实都一一拜访过,但在悬崖边上摆着危险的姿势拍照,也不如现在跟李决在三万英尺上牵手刺激,哪怕只是在颠簸的那一瞬。
分别的时候李决还是那句话:“好好休息,后天早上我送你。”
应允承把带回来的箱子摊平,看着客厅里的另外两个三十寸箱子发了会儿呆。在家里章茵绮帮他收箱子叮嘱他到了西北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的事,而李决令一切时间维度都变得混乱了,应允承想起香港,觉得像一场梦。
晚上四面八方都打电话找应允承。视频通话接通的下一秒穆云就直呼他瘦了,嚷着要安排家里的阿姨开始准备炖汤;荣景听说他终于要回家,致电预约应允承档期打算安排一帮老朋友给他接风;江斯映看了荣景发在微信群里要攒局的消息,打过来问有没有西北纪念品送给她。
通通电话接下来,应允承已经觉得十分累。在江斯映让他早点休息的时候,应允承突然开口讲:“江斯映,我喜欢上一个人。”
这话讲给前女友其实并不妥当。但既没有办法讲给穆云,又怕讲给容璟会大惊小怪。想来想去,江斯映已经是唯一的出口。
江斯映立刻提高了声音:“猜到啦,你之前讲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么样,对方喜欢你吗?”
“喜欢。”
应允承知道答案,虽然李决从来没有说过。
“天啊,那你这不叫喜欢一个人,你这是谈恋爱啊,怎么样,接过吻了吗?”
应允承发现自己想不起来。
他跟李决有接吻吗?算接过吻吗?
应允承的想象中,接吻以及接吻之后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了,但是现实里他们一直在不断地刹车。像拉弹弓,应允承每次花力气拉到极限,李决总是轻轻一放手,又回到原点。想象与现实交缠在一起,李决忽近忽远,令应允承分不清虚实。
接吻好像有过吧,但接过吻的人不应该这么快送对方去机场。
他不说话,江斯映就在电话那边自言自语:“但你不是马上就回家然后飞美国了吗?她是那边的当地人还是只是在那边工作?可你那个博士要念那么多年,不在一个地方怎么办?她学什么的?有可能去美国念书或者工作吗?天啊天啊天啊应橙子你不会要留在西北吧,那穆阿姨一定不答应的,等等,先把照片发给我看一下,要是不好看我就劝你放弃了。”
江斯映问了那么多怎么办,但李决甚至不给应允承一个问怎么办的机会,李决只是平静地跟他说,要去美国好好念书。这就像李决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特级难度的物理题,应允承坐在台下冥思苦想终于有了思路举手想要上台解题,李决轻描淡写就把粉笔字擦掉了劝他换题重来。
应允承第二天去研究所办了最后的手续,有来道别的同事跟他开玩笑:“小应,别读啦,你现在的水平足够报效国家,去让老徐直接给你办转正算了。”
徐晋洋本来提出来要给他办个欢送晚会,但九天项目临时提前集合时间,研究所又空了大半。这两天来的媒体越来越多,徐晋洋好不容易才得空来帮应允承签文件,很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我都跟后勤同事说好了今晚给你办个小宴会,结果谁知道军令一下来打乱了我全部的计划。本来还说至少也叫上李决跟你吃顿饭,现在只能等着在电视上找李决了。小应,实在没料到最后搞得这么仓促,明早我一定亲自送你去机场。”
徐晋洋一向是很能自己跟自己聊天的人,应允承今天也的确没有附和的心思。原来他跟李决长途航班归来行色匆匆又疲倦的那个告别,就是真正的告别了。
李决说话不算话,最后送应允承去机场的是徐晋洋。
徐晋洋开车小心,一向是高速路上被别人超车那个,见应允承神情比平时要冷峻,问他:“是不是觉得太慢?我们追求安全第一,小心驶得万年船。”
应允承巴不得车在高速上只开四十码,他倒并不是有多留恋这个地方,只是觉得故事不应该就在这里结束,中途退场看不到结局,实在是浪费了这张入场券。
徐晋洋一直在不断开启聊天话题,从渔人码头九刀一份的clam chowder一直聊到凯斯勒那篇关于轨道碎片的经典论文。
快要到机场的时候,徐晋洋感叹道:“年轻好啊,你们这些小朋友的未来真是正无穷。你看你来了,大家都多了点紧迫感,发现真是后生可畏,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决前一阵都来问我有没有去美国进修的机会。我以前跟他提过多少次,他差海外教育背景以后难免是个短板,他根本不当回事儿,这小子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对去美国这事儿有点阴影。不过你来了,他只怕也意识到自己该上进喽。”
应允承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李决什么都没同他讲过。
一起搭巴士吃完龙眼冰,下一秒就嘱咐他一定要去美国念书。飞机上遇到气流颠簸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握住他的手,飞机落地又跟他确认离开的航班时间。明明两个人都在出演,李决自己一个人轻轻松松平平淡淡就把休止符画好了。应允承想发脾气想不答应,全没办法。李决那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要去机场送他。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好做成熟的大人,收拾好行李同李决道别。哪怕李决不来送,也只能按时飞走。
去美国这件事,李决从来没提过。等他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他的航班还有两小时就要起飞。
徐晋洋送他送到过完安检。应允承找了一处休息室,工作人员依然是在扫完他的身份证后立刻拾起端正礼貌态度,穆云给他发了接机的消息,荣景也在问要不要他开车来接,应允承锁了手机都没理。他试图认真去想李决打算去美国这件事,可总是走神,想到一些他们相处的时候边角余料的细节,想到那个粉色的hello kitty杯子,他没有把这只杯子收进行李,现在已经后悔了。一直到登机广播响起来,应允承一直没动。登机口的队伍越来越短,来得晚的乘客在候机厅里飞奔。
而应允承这里时间静止了,他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如果赶不上这班飞机,那他就留下来。
只是他命太好,好到飞机都要等他。登机口已经关闭了,飞机迟迟不飞,十五分钟后机上的乘务员和休息室的工作人员一起走过来,“应先生,您的航班就快要起飞了,请问登机前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帮您处理的吗?”
像是一个梦醒了。应允承站起身来,礼貌地道歉,笑着跟她们讲:“不好意思,一时走神忘了时间,走吧。”
应允承笑起来好看,空乘又看过他证件信息后面的要客备注,这样优越的人礼貌起来,之前因为这位不守时乘客的而产生的负面情绪都消散了,并着肩带应允承往登机口走时甚至因为害羞有些脸红
等他落座,空乘蹲下`身同他讲:“应先生,我是本次航班的头等舱乘务员,航班将飞行两小时五十分,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诉我们。麻烦系好安全带,我们正在排队等待起飞”
应允承的航班起飞的时候,李决正在基地参与九天项目发射前动员大会。
会议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天,无非是要让大家提前把弦绷紧确保万无一失。越到最后关头越需要所有人沉得住气,压力不可能不大。甚至有研究员开始每隔四十五分钟抽一根烟。
李决一向是心态最稳的那一个,大家以前都开玩笑以他这心理素质应该去做飞行员。
于是这天晚上他也从桌上的烟盒抽了只烟加入到在楼下抽烟的同事的时候,同事敏锐地一抬眉问他:“有心事?”
通常问李决心事,问了也是白问,在李决沉默到同事打算转移话题的时候,李决也抛出来一个问句:“你跟你女朋友年底结婚?”
聊到这个话题同事脸上不自觉就笑起来,“婚礼酒店选得晚了,只剩下十月底还有一桌,不到年底,这次发射结束我就要休婚假了。”
“她不是在国外?结了婚怎么办?”
“在国内国外有什么分别,反正我们都困在这片沙漠里。我想过,先把婚结了,大家都放心,之后她要是实在不愿意回来,我就过去吧,找个学校教书应该不太难。从我来这儿开始,我们就没好好恋爱过,女孩子最好的几年,就这么浪费掉了,每次来看我也特别折腾,来了也见不了多长时间,我欠她的嘛。”
“离开这里不会后悔吗?”
“应该会吧,可是也没有办法。你别笑我,我这个人怂,没什么要七尺之躯已许国的想法,而且我现在都记得以前念书的时候老师说科学无国界,实际在这里做项目当然有各国归属,但要是去做理论其实倒还好。算我自私吧,但我真不愿意对不起我老婆。”
李决没评价,换了个问题问:“你之前参加所里的那个博士项目怎么样?你是去的东岸吧?”
同事很仔细地介绍了去年参加的交流项目,上下文一衔接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回过神来问李决:“这串问题怎么回事?喜欢上哪个国外的漂亮妹妹了?”
李决把烟掐灭了,他抽烟向来习惯只抽一半,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瞧见他这些动作的同事在心头暗骂一声果然是祸害,等李决走了又觉得奇怪,这个人明明长了一张随随便便就春风得意的脸,刚刚看起来却十分失落。
十一点的时候活动室关闭,李决站在那台全基地唯一能对外通话的公用电话前想了很久,到底没有拨出去心头翻滚的一串数字。
应允承应当已经落地了。十分顺利地、安稳地落地。
接下来的七天没有时间供李决走神。每一秒神经都紧绷,点火现场的电视转播卫星设备已经架号了,本地新闻甚至开始倒数计时,他们虽然见不到外面的状况,但每个人都在战备状态。
九月气象条件非常好的一天,九天项目的中继星完成了轨道捕获控制。
无数人日以继夜准备的大事,李决数次屏住的呼吸,一个全新的物体进入到宇宙里,新闻报道持续了十二分钟,落到报纸上半个版面就讲完了。
李决又隔了快一周才完成首期项目的收尾工作回到研究所。原本领导批了两天假期给他,李决没休,因为想不出来能干什么。从基地出来,脑子里那根弦一放松,整个人反而觉得空落落,又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李决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项目阶段性结束带来的空虚。
他在想念一个数千公里之外的人,漫步目的毫无成效地想。
回到正常工作轨道第一天他就是研究所离开的最晚的那个,另一个加班的同事离开的时候一直感叹李决是劳模。李决不敢承认,他不过是在利用工作排除杂念。
李决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九天首期发射完成后研究所专门找了间大实验室液晶屏24小时展示卫星的实时位置,传回来的画面有延时,偶尔清晰度也不佳,负责实时传输照相侦查的那颗卫星发射已经有了一些年头,甚至就快退役。
李决站在实验室中间,安静地看着这颗经由他计算过轨道的卫星浮游在宇宙中。
他是在听到行李箱小轮滚动的声音的时候转的身。实验室里十分安静,一点点声音都会被夜晚放大。
拖着箱子那个人走过来,李决差点要回头去过卫星是否在继续运动来判断时间是否奇妙地静止甚至倒退了。
但没有倒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近,夏天快过去了,他还穿着短袖,拖着一只大行李箱,十分镇定地和李决对视。李决一下子就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正拿着玻璃烧杯喝冰水,透过冰块和玻璃,一切光可以传过的介质,看到一张好看的脸,小朋友好像还有点儿害羞,他一个出神,不小心就直直吞下去一块冰。
夏天都快过去了。
李决开始怀疑也许他第一次见到应允承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在他参与发射的卫星的见证下,他用力地、毫不客气地吻住应允承,这个两小时前刚下飞机、明明此刻应该在西海岸上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