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做这几道。”陆齐安将出好的题递向傅嘉,把傅嘉从长久的游神中拉了回来。
“哦,好。”傅嘉拿过写满黑色钢笔字的本子,边读题边从包里掏文具盒。一摸,里头居然只有一支铅笔,只剩大拇指那么长,笔尖还写秃了。
他新买的水性笔呢?天杀的刘德!
傅嘉暗骂一句,别扭地问陆齐安:“你这……有刀子吗,我得削一下笔。”
傅嘉从来都是刀不离身,但之前那把美工刀沾了刘德的血,他嫌弃得不行,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陆齐安把手中的钢笔递过去:“你用这个。”
傅嘉伸了伸手,想接却没有接。“我要是不小心摔了可赔不起,还是用我自己的吧,你随便给我找把刀,菜刀也行。”
陆齐安将笔放在他身前:“这支送给你。”
傅嘉摇摇头:“不用。”
陆齐安没有反应。
傅嘉理解他的意思。无论对方要不要,送不送是他的事,既然他说要送了,就不会再要回去。
傅嘉拿起笔,感受到了笔身上若有若无的温度。
陆齐安的手心一定是暖的。
他扭开盖帽,开始做题。
最初陆齐安是看着傅嘉演算的,但两分钟后发现他还没做出第一道题,就移开了视线,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阅读。
他总共出了八道题,傅嘉只会写一半,剩下一半甚至连题目都不太看得懂。
这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做完了?”见傅嘉迟迟不动笔,陆齐安把书合上。
“差不多。”傅嘉硬着头皮说。
陆齐安凑近,看了一眼傅嘉的答案,说:“你做对了一道。”
还算好,傅嘉想,他没说做错了七道就算好了。
陆齐安保持着这种靠近的距离,开始给傅嘉讲解:“这一道,你没明白它在考哪个知识点……”
傅嘉认真听讲,不时还会提出疑问,但没过多久就跑偏了。盯住陆齐安的手指,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陆齐安突然停了下来。
傅嘉下意识抬头看他。
第一眼的时候,傅嘉心跳加速,血液上涌,但看清楚陆齐安的眼神后,就恢复了平静。
是他熟悉的眼神,没有喜恶,什么也没有。
他突然就想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陆齐安轻轻挑眉,像是在问:“哪样?”
“就像……”傅嘉思考着合适的形容,“就像看空气一样。”
陆齐安往后靠了靠,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我应该没有。”
“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像是陈嫂,她看我时会可怜我,你弟弟……虽然很少看到我,但我知道他恨不得能看死我。”傅嘉一点也不想提到林家别墅的人,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向陆齐安说明,只能拿他们举例子。
“这样不好吗?”陆齐安说,“难道你希望我可怜你,或是讨厌你?”
傅嘉问他:“难道你不可怜也不讨厌我?”
“是,”陆齐安笃定,“我不可怜也不讨厌你。”
傅嘉狼狈地垂下头。
得到了理想的答案,他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怎么可能。”傅嘉语气肯定,“你姑姑和弟弟都那么恨我,你不可能不讨厌我。”
“我没有找到讨厌你的理由。”陆齐安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一直都尽可能客观的看待你,撇开你的出身,撇开你所处的环境,将你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
傅嘉摇摇头:“我听不懂。”
“你抬头。”
傅嘉听话地抬头,但却盯着桌面,没有和陆齐安对视。
陆齐安继续说:“我请你搬出来,确实有姑姑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是因为你告诉我你想要认识我。”
傅嘉闷闷地嗯一声。
他是这样说的,哪里错了?
陆齐安说:“我不想认识一个委屈自己住在佣人房里,被人驱赶也赖着不走的人,但我愿意认识走出别墅认真学习,认真生活的人。”陆齐安说,“这样能明白吗?”
傅嘉静了大概有五秒,突然使劲摇头,然后又使劲点头。
他的耳朵红得像是要滴血:“我明白了。”
尾音低下去,听起来格外温顺。
“明白了就继续。”
“好。”傅嘉的嘴角直往上翘,“这里,”他指了指纸上的第三道题,“我刚刚没听懂,你再说一遍。”
陆齐安重新开始讲解,比刚才更加细致。两个小时后,傅嘉终于弄懂了这八道题。
陆齐安靠在椅背上,转了转脖子放松颈部。
傅嘉仔细把陆齐安出题的那张纸,包括他讲解时写过字的纸都撕下来,对折,收进包里。“我这样学习下去,多久能转到六中去啊?”他问。
陆齐安想了想:“学习不能一蹴而就,你可以考虑留级。”
傅嘉差点被口水噎住。
他哗的一声给包拉上拉链,手劲很大,差点把拉链头甩出去。
他有那么笨吗?
反正今天也呆了那么久了,傅嘉不想听到陆齐安赶他走,就主动站起来,说:“今天谢谢你,我就先走了,明天周六,我还可以过来吗?”他刻意问得漫不经心。
陆齐安点头:“我会给门卫打招呼,你可以直接进来。”
“哦……”傅嘉咬了咬舌尖,把笑容憋了回去。
他站起来,顺便把凳子也抱起来:“我帮你放回原位。”
“不必要,反正明天也还要用。”
傅嘉又把凳子放下,这一回实在忍不住想笑,就把脑袋低下去,尽力藏住。
“我走了。”他转身离开。
陆齐安却叫了他一声:“傅嘉。”
傅嘉差点连转身都不会了。
“干嘛?”
“你脸上的伤记得去医院看。”
不知道为什么,傅嘉一直都没为这伤口烦心过,也没觉得有多疼,甚至还忘了这回事。
但经陆齐安这么一说,他却突然觉得好疼,特别疼,疼到昨天晚上被刘德他们打过的地方都一起疼了起来。
“我知道。”傅嘉说,“我现在就去。”
他没回头看一眼,匆匆离开陆齐安的公寓。外头有人在等电梯,但傅嘉一刻也等不了,直接推开楼梯间的门往下跑。
他得快点离开。
再不快点,他就舍不得走了。
他一路跑出小区,出了一身的汗,撑着膝盖在路边喘了好一会,呼吸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走回十六中,沿途找了一家小诊所,进去给伤口换了个药。
医生说,现在天气暖和,伤口最好不要用纱布遮住。但傅嘉想到明天还要去见陆齐安,还是坚持让医生给他贴上纱布,把伤口遮起来。
还是疼。
一直疼到傅嘉睡着,进入了梦乡,也还是疼。
十六中周六不用上课,傅嘉第二天大早就去了一直打工的餐馆洗盘子。而六中则要上一整个白天的课。
课间,陆齐安叫住要去隔壁班找女朋友的李沁和:“你帮我一个忙。”
李沁和吓一跳:“还有你自个儿解决不了的事?”
陆齐安也不跟他客气,说:“帮我去十六中找一个跟傅嘉同班的人,让他看看傅嘉身边都发生了什么。”
“傅嘉?”李沁和弄不明白了:“是我听错了吗?”
“没听错。”
李沁和眼睛转了转,会错了意,做恍然大悟状:“哦,我懂了,找人整他是吧,这个我有经验,交给我吧!”说着拍了拍胸。
陆齐安皱起眉头:“你有经验?”
李沁和笑了笑:“嘿嘿,这个事你不知道,算是我和枫枫难得的小秘密。枫枫那时候还小,有一回新药不耐受,我为了哄他,就说可以帮他做任何事。”
他挠了挠头,觉得说起这件事不应该用炫耀的语气,就收敛了些,“枫枫说,让我给傅嘉吃点苦头,他一直在家里养病,没能去上学,都没有朋友,为什么傅嘉可以上学可以交朋友?我就让人帮忙,在傅嘉班上排挤他,诬陷他偷窃。”
他仔细回想:“那时候傅嘉刚上初中吧?”
陆齐安沉默。
他知道自己对于傅嘉,尚有很多地方不了解,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
“就这一次?”他问。
李沁和点头:“对啊。”
陆齐安看着他的眼睛。
李沁和倍感压力,开始察觉到不对了:“可能后来还有几次?但都是小打小闹……”
陆齐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说:“这一次不要做这样的事,我让你找人是要帮傅嘉。”
李沁和呆住了。
陆齐安坐回自己的座位,单方面结束了这场谈话。
李沁和赶紧跟过去,着急地问:“你怎么回事,你这样做枫枫知道了怎么办?”
陆齐安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呼出来:“李沁和,我们可以宠枫枫,但不能把他宠坏。”
“什么叫宠坏?”李沁和急了,“我听说了,是你去找傅嘉,让他滚出别墅的。我以为你拎得清谁亲谁远,但现在是什么意思?”
“我也以为你分得清是非。”陆齐安语气很冷,“有些事可以放在一起看,有些事却要分开看,你对傅嘉做的那些事,是他真的活该承受吗?”
“我……”李沁和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坐回去,要上课了。”陆齐安说。
李沁和揉一把头发,垂头丧气了好一会,才说:“我知道了,一会就去找人。”
陆齐安说:“谢谢。”
是陆家人一贯的“谢谢”,让人尝不出谢意。
李沁和坐回座位,朝着和陆齐安相反的方向趴着。
他想起一件事。
那时候他和陆齐安都还小,他来林家别墅做客,大家一起在庭院里玩耍。
他注意到庭院有个阴暗的角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种
他便提议:“陆齐安,我们在那里种棵柠檬树吧,以后可以吃自己种的柠檬。”
还没说完,他就为自己这个畅想兴奋起来。
“不行。”陆齐安摇头,“不能遮住那里。”
“为什么啊,”李沁和跺了跺脚,“那里光的,又不好看!”
“不能遮。”那个年纪的陆齐安还有跟人解释的耐心,“我那里有个朋友。”
“朋友?”李沁和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阳光下,陆齐安竟然笑了笑。
他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每次都把枫枫抱来庭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