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
陆齐安爽快又果断,傅嘉却愣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陆齐安看着他:“不进来?”
傅嘉摇摇头,两步跨进了房门。
他的公寓还是老样子,没什么生活气息。客用鞋柜里,三双崭新的拖鞋摆放整齐,像是商店里的货品。
傅嘉随便拿了一双换上,注意到鞋柜最细微的角落也一尘不染。
因为陆齐安爱干净,所以才会把他人只是穿过一次的拖鞋换掉,不是因为嫌弃他,对吗?
傅嘉没有问出口。
陆齐安进了客厅,傅嘉也跟着他去了客厅。
陆齐安坐在了沙发上。那是张米色的布艺沙发,除了他坐的地方外一个褶子都没有,傅嘉看来看去,犹豫着没坐下去。
他问:“不去书房吗?”
陆齐安端起面前的水壶和玻璃杯倒水,倒好了也不喝,搁回桌上:“不去,就在这。”
傅嘉左看右看,没坐到陆齐安身边去,而是坐在摆放在一侧的小沙发上,再将书包放在膝上,翻找里面的习题册。
拿出习题册后,傅嘉翻到自己做记号的那页后才递过去,并说:“每一道题我都做了记号,不多,十道左右。”
陆齐安接过来翻看:“对你来说这些题都有一定难度,平均下来,一道题十分钟。”
“十分钟?”傅嘉有些惊讶。他是来胡搅蛮缠的,但是现在是大晚上,他再不要脸也没有到一口气占用别人一百分钟的地步。他生怕陆齐安误会,摆摆手,说:“那讲一道就够了,就一道。”
陆齐安抬眼看他:“一道?”
傅嘉不敢犹豫,使劲点头:“就一道。”
陆齐安不再多说,直接开始讲题。他估算准确,虽然他讲一遍只需要三四分钟,但傅嘉一遍听不懂,他必须放慢速度再讲一遍,最后确实花了十来分钟。
这期间,傅嘉一直很规矩的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把题目背下了,所以不凑过去看也没关系。
说好一道就是一道,傅嘉点头并说“听懂了”以后,他就直接将习题册合上,递了回去。
傅嘉伸双手接了,说:“谢谢。”
陆齐安轻描淡写的回答:“不用。”
傅嘉深呼一口气,尽量表现得无所谓:“那我就回去了。”
陆齐安看了一眼表:“现在学校已经落锁了。”
傅嘉耸耸肩,开玩笑似的说:“我看看找刘老师能不能进去吧,不能就住旅馆,再不济睡公园。”说完,他自己给自己捧场,笑了一笑。
当然,陆齐安没有笑。
他不觉得好笑,因为他可以肯定傅嘉离开以后会去睡公园。
傅嘉不会去找刘老师,因为傅嘉连坐在他公寓的沙发上都不敢,怎么敢去找跟他关系密切的老师?傅嘉不会去旅馆,因为傅嘉三餐连个荤都不舍得吃,怎么舍得花钱住宿?
他大概还觉得,今天成功进到了这间公寓,留了十多分钟,代价仅仅是在公园里躺一夜,挺赚的。
陆齐安把早早倒好的水推过去,说:“喝吧。”
傅嘉惊得瞪大眼,连忙摇头:“我不渴。”
陆齐安看着他干燥起皮的嘴唇,说:“你看起来很渴。”
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傅嘉下意识抬手,用手背蹭了蹭嘴唇:“可能吧。不过你倒的你自己喝,我的我自己倒。”说完他又一顿,“不,我现在就走了,一会出去买瓶水。”
他又是瞎说。
他根本不舍得买水,大概会熬到早上回学校,去食堂喝免费的。
陆齐安知道,傅嘉原本可以不这么节省。他不搬出林家别墅的话,衣食住行全部由陈嫂负责,在学校的开销也会从陈嫂拿的那张卡上划走。更何况,就算他搬出来了,如果他没有转学到六中来,没有整日拼命学习,没有被学校限制不能打工兼职,也不必这么斤斤计较,每天战战兢兢吃着之前积攒下的老本。
陆齐安都知道。
因为他知道,所以他说:“喝吧,时间不早了,你今晚可以暂时住在我这里。”
陆齐安就算在长篇大论时,语气也少有起伏。正是因为这样,旁人才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无法判断他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表面的客气。
傅嘉心中自有一把尺,知道什么事能当真,什么不能,所以他会沾沾自喜的收下一份午餐,却没有把陆齐安现在的话当真。
他摇了摇头,说:“不用,我住在这……应该不方便吧。”
盛满了水的玻璃杯摆在两人之间,没人去碰。陆齐安说:“我明知你回不去学校,还会赶你走吗?不过是借住一夜,谈不上方便或不方便。”
傅嘉嗓子干涩,感到了一丝茫然。
这话他该不该当真?
他想了想,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去找刘老师,之前那么说,只是怕你不肯让我进来,我会去向学校的宿管求情,实在进不去才会去旅馆,说去公园睡只是开个玩笑。”
陆齐安双手交握,指节轻轻用力,像是在思考。他面上的表情没发生变化,十分平静。但傅嘉却敏锐的感觉到他的情绪不佳。
直白点说,就是生气了。
一个人若认真注视另一个人十年,总会培养出点本能的反应。
“你怕我觉得不方便?”陆齐安问。
傅嘉僵硬地点点头:“嗯。”
陆齐安抿了抿唇,冷声说:“那你走吧。”
傅嘉愣了。
他仔细回想了两人的对话,意识到了什么,着急地解释:“我进门换鞋的时候,发现拖鞋全都换了新的,但是我之前只穿了一两次。我以为你嫌弃我,所以我才……”
陆齐安皱紧眉头,打断他:“我从没在这方面要求过你。”
他在“这方面”三个字上下了重音。
傅嘉深吸一口气,把发抖的手藏在身后,说:“对,你从没要求过我,是我单方面缠着你,所以每次你说什么,我都会改,都会去学。”
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后,傅嘉好受了很多,手不抖了,胸口鼓胀的情绪也平息了下来。他说:“我只是……怕惹你不高兴。你来十六中找我那一次,我就惹你生气了,不仅如此,你还骂了我。”
傅嘉已经成年了,甚至还比陆齐安大一岁,此刻的措辞和语气却像个孩子一般。
他低着头,没有察觉到陆齐安交握的双手越发用力,甚至到了指节发白的地步。
他也没有注意到,陆齐安从始至终就注视着他,很少避开眼神。
“你怕什么?那时我只是让你好好冷静,没有说任何让多余的话。”
“你不只说了要我好好冷静,还骂我发疯了。”傅嘉精准地抓住了这一点。
陆齐安反问他:“你突然冲上来抱住我,还在我脖子上拱来拱去,没想过要事先征求我的同意,我不应该骂你吗?”
他这一说,傅嘉仿佛被带回了五月末,回想起了他在陆齐安身上闻到的好闻的味道。
他感到难为情:“你突然来看我,还帮我搽药,我以为你……可以接受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天的午后,突如其来的拥抱似火一样滚烫,只需稍一回忆,就能感受到那股莽撞的热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齐安才说:“下次要事先征求我的同意。”
傅嘉一愣。
这种事……还能有下次吗?
他还没想明白,陆齐安就站了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去客房。你可以放轻松,我不会生气。”
“不会生气。”——这样的承诺足以称得上珍贵。
傅嘉张张嘴,说不出话,乖乖跟着他站起来。
陆齐安的公寓不大,客房面积较小,一张单人床在里面只能靠墙放,没有卫生间。虽然如此,房间窗户却开得很大,朝向也好,让室内显得通透而开阔。
陆齐安让傅嘉进去,自己则站在门边:“卫生间的位置你知道,我会用我房里的,所以你可以随意使用。”
傅嘉在柜子里翻找着洗漱需要用的东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应了一声。
陆齐安不再多说,伸手关门。
“等等。”他刚拉动房门,傅嘉就叫住了他。
傅嘉犹豫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想和你认识认识?”
这是他第一次去六中门口蹲到陆齐安时说的话。那天也是他第一次混进六中,用了幼稚的方式恶心陆齐安,想引起他的注意。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原因,其实我这样缠着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和别墅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很多年前,我曾收到你送给我的创口贴,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以后我就觉得,你或许会愿意跟我一起玩……”
他把自己对陆齐安的渴望一层一层剖开,找出最根源的东西讲给他听,希望能打动他。
他掏心掏肺地诉说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说“一起玩”这三个字了。
他表现出的孩子气让陆齐安怔了怔。恍惚间,好像夏日的蝉鸣又在耳旁响起,他的视线穿过了林家别墅的庭院,看到了蹲在杂草堆旁的傅嘉,那时他只是个小孩,可怜兮兮的躲在一旁吹手指。
阴云密布的天气里,杂草从中带着浓浓的湿意,小孩身上出了汗,衣服也被打湿了,整个人显得焉焉的。
陆齐安自诩是一个对待事物一心一意的人,这一次却没能做到:他为捉蜻蜓而来,却被一个陌生的孩子吸引了注意力。
他故意把蜻蜓扑到小孩的身边,但小孩只知道愣愣地盯着他看,他费心用了些技巧,这笨小孩才知道用手捉住蜻蜓。
他问他:“能把蜻蜓给我吗?”
小孩还是一个劲盯着他看,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他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趣。
陆齐安维持着关门的动作,手轻轻搭在门把上,没有说话。
傅嘉还在继续,带着一种恨不得把心脏剖开来看的认真,说:“陆齐安,你对我挺好的。”
门扉半合,投下的阴影挡住了陆齐安的半张脸。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是吗。”
也不知道是在问傅嘉,还是在问他自己。
“晚安。”说着,他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