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流浪者在窥伺。
如果是误入的普通人,都到这个地步了,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如果不是,那他们有什么目的?一直在暗中窥视,是敌是友?
黎铮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11号的流浪者,但对方既然躲藏得那么好,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暴露?刚才那道视线太过直白,窗口一闪而过的人影……
是个女的。
对方是故意暴露的,为什么?想引他过去?
想传达什么信息?
电光石火间,黎铮想了许多,并快速做出了决断,“仲春,撤!”
仲春虽不明所以,但在作战时,信任自己的队友是基本要求,她立刻抽身,跟着黎铮撤退。宿秦当然不能由着他们跑,在后面穷追不舍。
“跑?你们不是要杀我吗?跑什么?!”宿秦人狠话也多,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弹药,一发轰过来,差点把路过的镇民都给炸了个人仰马翻。
仲春好险稳住步伐,就听旁边的黎铮还在那儿点评,“看来是商店里的压箱货。那店老板还留了一手。”
“你管他从哪儿弄来的呢,我们这是去哪儿?”
“找人。”
黎铮步履不停,目标明确。仲春也没有片刻耽误,余光瞥了眼后面的宿秦,还是忍不住问:“他呢?”
“既然他能复活,就不要白费力气。”黎铮道。
仲春想想也是,在心里咒骂一声,便干脆利落地把宿秦暂时抛到一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
如此干脆利落的无视,或者说战术上的蔑视,让宿秦几欲发疯。
“黎铮!仲春!!”宿秦永远不会忘记,他在缝隙里被围追堵截,被杀死的那一天。就是这两个人,帮着气相局和警方来抓他。
不过也是在外面混的,装什么正义卫道士?
只有屠刀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人才会怕的,才会揭开虚伪的表象露出真实。宿秦永远记得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最后的表情和姿态。
黎铮和仲春终有一天也会这样。
对,他都记得,他记得所有的仇恨、记得所有的过往,他就是宿秦,他就是他自己?如果他不是他,他还会是谁呢?
鸩?世界意识?等他杀了眼前这两个人,他就会报仇的。
没错,就是这样。
宿秦的心坚定起来,眼神却愈发疯狂。他看着黎铮和仲春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追不上了,干脆也没有追。
他看了很久,良久,才转身离去。
黎铮和仲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刚才的窗口,暗中窥视的人已经走了,但窗口旁边的墙壁上,留下了熟悉的炭笔标记。
仲春面露思考,“这是指路标记,英文代表方位,数字代表距离,后面那个握手的图案,这是要跟我们谈话?”
两人对视一眼。
仲春:“走不走?”
黎铮:“走。”
那厢,戴着猫耳头盔的外卖员正在上方城的街头接受批评教育。
救助站的车停在一旁,穿着墨绿色制服的小姐姐给她登记了基本信息,见她还在神游天外,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回神了。下次开电瓶车可不能看手机了,要遵守交通规则,这次幸运,下次就不一定了,绝对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知道吗?”
女生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她有点蔫蔫的。谁能预料到她这一整天的遭遇呢,从极致的好运到极致的霉运,好像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白天送了个外卖,竟然就送到了“主角”手上,晚上再送一个外卖,差点撞到了鸩。
这是骑车不能看手机的问题吗?
救助站的小姐姐告诉她:是的。
什么主角、什么鸩,都是虚的,骑车不能看手机才是真的。任你这一天惊心动魄,碰到了多大的事,违反了交规就是得在这午夜的街头接受教育。
听听那响亮的犬吠声,好像还没有跑远。枪声、呼喊声,还有头顶飞过的直升飞机,都能昭示着有什么大事在发生。
既远,又近。
她的心情复杂又奇妙,刚才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还在心头没有散去,战斗也还在继续,但她好像已经回到了寻常的生活里,再次为柴米油盐而烦扰着。
“今天的罚款就不需要交了。”救助站小姐姐的声音又将她的思绪拉回,“不过你这单外卖超时了,好好跟买家和客户协调一下吧。”
“没事儿,他们要是知道我碰到了什么事情,说不定还要倒贴钱让我给他们讲八卦。”女生摸摸鼻子,对此不甚在意,这上方城人的习性她还不知道么?
她也一样。
好奇心蠢蠢欲动,想要围观那边的大场面,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作死”两个字怎么写,怕死,就不敢去了。
蓦地,她又想到点现实问题,“对了,我这种情况,有补助吗?”
小姐姐有一张圆圆的脸蛋,笑起来格外甜美,“有啊,你的情况适用于特殊补助条款第78条,而且今天救助站刚好收到了新的捐赠物资,我会替你申请的。不过今天太晚了,波动时刻就要到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再起来,说不定就有好事发生了呢。”
女生被她的笑意感染,心情不由轻松不少,只是担忧在所难免,“那边……不会有事吧?”
小姐姐肯定地点头,“不会的,放心吧,大家都是专业的。”
这时,她的同伴叫她了,她回头应了一声,而后叮嘱女生赶快回家,就坐上快捷救援车迅速离去。女生知道,他们还要去忙。
远去的救援车里,一对搭档正在说着话。
说话是为了防止犯困,偶尔开点玩笑,为生活增添一些色彩。一颗薄荷糖被扔进嘴里,带着凉意的甜味在嘴里爆炸,直冲脑门。
“嘶……这糖可真够带劲的。”
“听说是为了不省心的弟弟能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专门生产的糖,效果都是浓缩的,能不带劲吗?”
“话说曹家的宣传是真的强,什么都能拿来当噱头。”
“要不人家怎么能成为有钱人呢?”
话题聊着聊着,一路从曹家聊到了网上的风波。
“不过没想到主角会是他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刚被公司辞退呢。我那会儿就觉得,他那名字特别有主角范儿。”
“不是假的吗?”
“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是真的也不错啊。”
“那倒也是。”
……
车子驶入另一条街道,车窗降下。望出去的夜空中,直升机的螺旋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搅动地路边的树叶都在摇晃。
月夜之下,狗吠、树影,在现代城市的灯光里来回拉扯。
“波动时刻来了。”
时针划过十一点。
气相局监测部二楼的走廊上,玻璃墙后,再次站满了人。
阎飞依旧跟苏洄之站在一块儿,锋利的视线扫过众人,还算有所收敛。后勤部的小方熟稔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嘀咕着情况不太妙。后勤统管物资分配,情况妙不妙,他们其实是最清楚的。
“今天局里不少人犯规,医务室都满员了,还从我这儿调了一个人过去帮忙。我们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外头。现在大家都在连轴转,物资还好说,人手是真不够用。”小方压低了声音,免得被人听到了,说他打击士气。
“你有听到什么别的风声吗?”苏洄之问。
“我可不相信你们消息没我灵通啊。”小方狐疑。
“这不是忙着网上的事情么。”苏洄之解释道。
“那阎队肯定知道啊。”小方看了眼阎飞,又留意了一下四周,这才小声道:“端看今晚的监测结果了,如果结果不好的话,听说是要上紧急预案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紧急预案,作为上方城遭遇重大变故时的临时管控方案,别的部门可以不用提前通知,后勤可不行。包括那封《告上方城全体居民书》,其实也是一种铺垫。
小方早早地就收到了指挥部的通知,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才有空停下来说几句话。
闻言,苏洄之和阎飞都没有立刻答话。这风声传出来,其实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耳闻,也有心理准备了。
此刻大家聚集于此,等的就是一个结果。人为什么来的那么多,是因为大家都很心焦,等不到消息传到自己耳朵里了,要跑过来亲自看。
如果明天依旧是全城异常,那这种异常对大家生活的影响将不止是叠加的。刚开始可能只是量变,可量变一旦促成质变,那大家一起疯。
最后,疯掉的人又像三院重症区的那样,突然回归正常。
纸片人重新当回纸片人。
前三十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没有人希望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们都聚集于此,等待一个奇迹。可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它稀有。
当大家看到监测员脸色苍白地从监测装置前后退一步,转身比出熟悉的手势,都心下一沉。
小方抓了把头发,“完了,还是全城异常。”
虽然嘴上这么说,表情也很丧,但小方的动作可不马虎。急匆匆跟苏洄之和阎飞道一声别,就转身去忙活了。其他人也是如此,走廊上的人瞬间散了大半,气相局这台机器,再次开启了高功率运转。
匆忙的脚步声像机器在上发条,一声声催促着众人迈步向前,也将闻人景和阙歌再次从睡梦中唤醒。
闻人景睡出了一身虚汗,听着外面匆忙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仍有些惊魂未定。毫无疑问,他做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梦。
阙歌便要冷静得多,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知道是波动时刻到了,立刻推门出去喊住一人了解情况。
待她回来,随手倒了杯温水递给闻人景,又看向了躺在中间那张床上的燕月明。
气相局的医务室像一个小诊所,不仅有输液室还有病房,以及普通的休息间。在这个小小的休息间里,正好有三张床。
燕月明还在睡,但看到他睡着的样子,阙歌的心里忽然警铃大响。她快步走上前去,把手探在燕月明的额头上,有点发冷。
可是看他脸色红润,并没有着凉。休息室里还开着空调,是热的。
“魇着了?”闻人景也看过来。
“应该是。”阙歌蹙眉,觉得这情况有点不对劲。她看到闻人景张开嘴,似乎有要把燕月明叫醒的举动,连忙止住,“先别叫。”
闻人景诧异,但想到阙歌不会是无的放矢的人,立刻意识到肯定是情况不对,连忙小声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阙歌:“学弟不是睡得很沉的人,对不对?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醒,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小心一点。”
语毕,阙歌迅速下了决断,“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叫人。”
对,去叫人。
燕月明在心里呼喊。
他其实醒着,早半个小时前就醒了。可他在意识层面是清醒的,却无法从物理层面醒来,也就是说——他现在像个清醒的植物人。
或者说,像被镇纸压着的纸片人。
他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了,用闻人景曾经说过的话来形容,那种感觉就像3D的灵魂无法贴合2D的身体。
不过他比植物人还是好一些,因为他不光能看到,也能听到。不是直接地用感官去接收画面,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不用眼睛看就能看见,不用耳朵听就能听见。
他在这种奇妙的感觉里迷失了很久,最终恍然大悟,难道这就是意识的世界?
世界意识在衰弱,且不可逆转,所以临死反扑。它的根本目的,不是人类的死亡,而是自我意识的消亡。
他此刻醒不过来,是自我意识被压制住了?
这倒是跟“鬼压床”差不多。
在这漫长的半个小时里,燕月明想了很多。虽然也有害怕,但他的精神状态相对稳定,从分析现状、观察四周,再到揣测世界意识的用意,最后开始给自己和学长取CP名,百无聊赖。
闻人景和阙歌发现他之前,他正在想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相是世界意识,照理说,它应该无所不知,那它知道学长喜欢谁吗?
燕月明发不出声音,但他现在处于意识状态,多么玄妙的状态,可以直接问吧?这就叫意识层面的交流,是一种高级的、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交流方式。
他问了,用灵魂呐喊。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看来相也不知道呢。
学长,果然是一个神秘的男子,连世界意识都无法窥探他的想法。又或者是世界意识太菜了。
这么一想,燕月明如遭盾击。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摁进了水里,那水还是黑色的,一点波纹都没有。
他很痛苦。
于是愤怒、挣扎、痛斥。
一个弱者的痛斥,轻飘飘、软绵绵,他在水中睁开眼,水里仿佛有巨大的四不像的虚影,那是无声的大恐怖。
燕月明感觉到了灵魂的颤栗,天地仿佛即将闭合的液压机,即将要将他挤压成薄薄的纸片。但是弱者太渺小也有好处,天地间哪怕只有一条缝,他也能在里面栖身。
他不过是想谈个恋爱,世界竟要如此对他,可见这个世界是不讲理的。
他要从这个缝里撬开一条路。
用什么撬?
燕月明摸不到趁手的工具,却摸到了自己的骨头。于是他抽出了自己的一根骨头,撬啊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欸,他是不是要睁眼了?”闻人景自己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月明,充满惊奇,“嗳,又闭上了。”
燕月明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委屈。
委屈得很,还是要继续撬,因为他不想当一个被操控的纸片人。如果他只活一个小说里的设定,那像他这样的人设,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跟学长有什么交集。
不止是学长,还有老师、学姐和小学长,还有草鱼王子。他既然拥有了无限可能,就不会再想要坠入一潭死水。
他会醒来的。
燕月明这么想着,撬得更加卖力了。他隐约听到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情况变糟糕了、大家都很着急,但他管不了,他只能先救自己。
在想别人之前,先救自己。小姨说过的,这是人生的第一步。
可他的骨头像他的人设一样脆弱,“咔擦”就断了。
他不信邪,又随手抽了一根出来,想着一根筷子容易断,两根筷子也容易断,一把筷子就不容易断了,于是哼哧哼哧抽了一堆。
大棒骨,凑一堆可以煮汤喝。
他甩甩头,把开始飘忽的思绪甩回正常的轨道,再勤勤恳恳地把那堆骨头都插入大地的缝隙里。看着那些骨头,他又想到自己好像缺一个机械装置,可以来操控这些骨头。
机械改变世界,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是杠杆!
是阿基米德!
是人类文明!自然真理!
“咚——”突如其来的鼓声,震得他踉跄。
可哪儿来的鼓声呢?燕月明拿着骨头当拐杖,歪起脑袋,仔细聆听。那好像是一面大鼓的声音。是那种特别特别大的鼓,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他竟神奇地觉得自己可以想象,好大好大的鼓,有人在敲鼓。
听,又来了。
“咚——”
鼓面震颤,还带回音的。
“咚——”
地面开裂了。燕月明惊喜地发现,脚下的缝隙也变大了,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压在身上的东西被减轻了一些,灵魂开始飘荡,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声响。
“小明?小明?燕月明?醒醒!”
“咚——”
燕月明睁开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