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吴避珂提出要每个人说一说最近看的书或者实验的发现,大家大惊失色,捂着脑袋说家里有事情要回家。
凤邱累得要死,吃了半盘饺子以后在客房里睡觉。
这一觉睡得酣甜,醒来看看手机,竟然已经晚上9点。
他赶紧起床下楼,一下楼人都散了,吴避珂和夫人都不在了,客厅里只亮着大灯,颇有些诡异。
凤邱有点害怕,刚要打电话,听到厨房里咕咚咚倒水的声音。他走过去正要推开厨房门,手还没碰到那扇门,那扇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竟然是端着杯水的王薄州。
雪亮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染得他漆黑的发丝泛着银色的光,强光下他的脸有种瓷器一般的白,是冷的,是润的,是滑的,是不可触摸的。
凤邱愣了一下。
王薄州低头看他:“老师让我送你回家。”
凤邱有点激动地说:“那谢谢师兄!”
两人前后脚走到花园外的停车场,王薄州开了一辆相当低调的凯迪拉克,他打开副驾驶车门:“上去。”
凤邱坐进去,王薄州从车头绕到驾驶位,也坐进来,门一关,这方不算太大的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了。
凤邱小心翼翼拿眼睛觑他,王薄州面无表情地发动汽车,漂亮利落地倒车驶上大路。
晚间草木被白日阳光蒸得香气蓊郁,微风习习,是很舒服的一个夜晚。
“家住哪里?”
凤邱报了公寓地址。
“那很近。”王薄州说。
凤邱“唔”了一声,巴不得自家离这儿十万八千里。这样就能和王薄州多待一会儿了。
王薄州突然又问:“你对王修什么看法?”
凤邱“啊”了一声,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王修师兄人大方,能说,又很热情,跟他相处很自在。”
王薄州拧了一下眉头:“你喜欢他?”
凤邱立刻说:“就是对同学的那种喜欢!我……”他的脸红了一下,有点羞怯地说:“我喜欢谁你不知道吗?”
王薄州沉默了。
他知道。
“你今年几岁?”
凤邱说:“23。我小学和初中各跳过一级。”
“你年纪太小了。”
凤邱听了这句话,回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嫌弃他的年纪太小一股子奶孩子的味道吗?
凤邱郁闷地说:“年纪小不可以吗?”
王薄州手搭在方向盘上,从余光里看了他一眼。凤邱垂着脑袋,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水红的嘴唇血色尽失,实实在在地在生气和难过。
王薄州无缘无故摁了一下喇叭,正遇上红灯。
他张嘴欲言,却被凤邱瞪着大眼睛气势磅礴的发言给截胡了:“年纪小为什么不行!我今年二十三,长得漂亮性格好,腰细腿长屁股翘,嘴甜心细爱撒娇,我是青春枝头最嫩最甜的果子你知道吧!我--这还是我初恋!一个漂亮的Omega男孩的初恋!我觉得你捡到大便宜了!你应该偷着乐!你还嫌我年纪小,你--你--”
凤邱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了,晶莹的一滴从他蓄满水的漂亮眼睛里落下来,把车里的一点光亮也弄得分崩离析,闪烁剔透。
王薄州愣愣地看着他,赶紧把纸巾递给他,语气紧绷:“哭什么?”
凤邱美人低泣,哭得呜呜咽咽,好不可怜。
他的一滴泪啪嗒一声砸在他的手指上。
王薄州的手指被他的眼泪烫到。一个Omega的眼泪竟然这么烫。
而他的眼泪全是为他而流的。
王薄州没脾气了,还有点低声下气地凑过去说:“别哭了。别哭了。”
他就说年纪小不太好,遭不住事,情绪上头,太容易哭了。
凤邱看了他一眼,竟然又开始逼逼叨叨:“你是不是喜欢二十七八的?我又不是不能到二十七八岁。我只要再过四个春天,很快就是个二十七八的漂亮Omega了。那你能不能先和我谈四年恋爱呢?我又乖又听话,一定可以变成你喜欢的类型。”
王薄州深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雾色浓起来,又是惊诧,又是觉得好笑。
他叹口气,把纸巾按到凤邱发红的眼睛上,“你干嘛要委屈自己?”
“我没有委屈自己,我喜欢你,我很真诚地喜欢你,二十三岁喜欢你,二十七岁也喜欢你。只要你不抛弃我,我七八十岁也喜欢你。”
王薄州心里发笑了,果然是小孩子,嘴巴一张一合把自己的往后余生都卖了。
可是心里虽然在发笑,又觉得他有点可爱起来。
红灯结束了,他继续开车。
“你不相信我吗?”
“凤邱,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爱你。”
王薄州虽然是冷言寡欲的,但他也直来直去,不隐瞒不委婉。他是个不会顾及易碎品的人。
凤邱僵住,紧接着跟棵风中小树似的抖索起来,自己缩成了一团,蜷在副驾驶上。
他说不出话了。王薄州不喜欢他,他现在又没有办法。
他很早之前就听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听过,多情总被无情恼。当时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词句好像变得面目清晰起来。
每个铅字都是无情。
他的眼睛连着心口疼得厉害,眼泪无声无息地顺着面颊落在衣领里,冻得发麻。
王薄州沉默了一会儿,难得语气温和地说:“你年纪小,好山好水都没见过。再往前走走吧。”
他有些听懂,又有些听不懂,这些哄骗失败暗恋者的话有几分可以信呢?又有几分真情实意呢?
他很想说,他不想走,他想在这里停下脚步。
就像麦田实验里的一个实验者,他不贪心,他很笃定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根麦穗了,前面再大再好的麦穗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凤邱一言不发的。
到了公寓楼下,车刚停稳,他就开门下车,逃命似的上楼了。
他觉得难过又羞耻,还有三分永远得不到王薄州爱的害怕,他想找个方形的屋子把自己藏起来,还想哭,像蜗牛和所有带壳生物一样躲在自己的壳里哭。
他突然脚下一个踏空,细瘦的小腿磕在台阶上,钻心蚀骨地疼。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
他再也不想爬起来了,捂着脸哭了。
讨人厌的声控灯这时候又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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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王薄州在实验室里没看到凤邱。
吴避珂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说了一些实验上的问题,又说凤邱今天跟他请假了。
是去医院了。
王薄州就回了实验室。
下午的时候,凤邱竟然回来了,但是脚上绑着块板,缠着厚厚纱布,被同学围在个圈儿里。
“小邱,你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邱虚弱地笑了一下,还努力地笑出一点白牙,“就是不小心,就是不小心。看着严重,实际上不严重。”
他又把腿边那根木质镶银的漂亮手杖拿起来,横在腿上给大家看,有点嘚瑟地说:“好不好看!酷不酷!”
“好看!酷!”
小邱笑得眉眼弯弯,陡然看见门框里立着的高挑冷峻人影,笑意像是热铁浸了冷水,一下子凝固了。
他低下头,不看他了。
王薄州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
下午小邱被安排整理记录表。这是整个实验室最轻松的工作了,平常都得抢着干。但是现在小邱是伤残人士了,大家更让着他。
莫季明走过来,递给他一叠表,很温柔地问:“你的腿还疼吗?”
小邱愣了一下,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但是硬生生忍住,也温柔感激地对莫季明说:“不疼啦不疼啦。谢谢你。”
莫季明又为他在那条伤腿下垫了高度适宜的板凳和一个柔软的垫子。
小邱眼泪汪汪,决定要跟莫季明当好朋友了。
到了晚上换班,凤邱拄着那根手杖到休息室脱了实验服,T恤有些汗湿,他就想换一件。
他拉上帘子,脱掉湿T恤。
然而王薄州下一刻就开门进来了。
隔着张帘子,吊顶灯昏黄,他隐隐约约看到一点纤秀少年的身体轮廓,肩胛骨是伶仃的,背也是纤薄的,但是胸脯有点暧昧青涩地凸起。
隐隐绰绰的美好着,好像只隔了层薄薄的纱似的,是密语,是召唤。
他不敢再看,又推门出去。
凤邱乘电梯到了楼下,正要叫车回公寓,却见大厅荣誉墙下立着的人转过身来,不疾不徐地向他走过来。
凤邱低着头,不愿意看他。
他虽然今天笑嘻嘻的,但是其实一点儿都不高兴,还特别容易想哭。可他是快乐小邱,小邱不想把负面情绪传给身边人。
王薄州说:“我送你回去。”
凤邱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半步,拉开距离,低声说:“不用。”
王薄州低头看他,凤邱个子对于他来说有些娇小,他一低头就可以看到凤邱纤长的睫毛,有些委屈地颤。
王薄州又看看他们之间两步之遥的距离。
好像昨天那一句拒绝登时平地矗立起一座高山,将两个人远远隔开了。
可是他们依然得是名义上的师兄弟,跟着同一个导师,在同一个组里做实验。
王薄州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复杂的关系,他想要快刀斩乱麻,难得体贴地问:“你想不想换个组?去跟着王修或者明循?”
凤邱那双水润清亮的杏眼一下子红起来:“你赶我走啊?”
王薄州被凤邱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惊得手忙脚乱。他笨拙生硬地像哄劝小孩儿似的:“不是。是你在我这个组里,不觉得难受吗?”
凤邱心里恶狠狠地说,难受,难受死了。
可是其他组又没有王薄州。
凤邱气急攻心:“我是专业的!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耽误实验!而且我才不稀罕你!我现在就开始认真学习,一天十八个小时地待在实验室做实验!以我的聪明才智,难道有朝一日还比不上你嘛!你得有危机意识了!”
说完,凤邱拄着那根手杖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王薄州站在夜色深处,看凤邱的轻薄的衣服鼓起风帆的模样,又像是一只气鼓鼓的迫不及待要振翅高飞的幼鸽。
原来这就是二十三岁的Ome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