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既来跑出来的时候,李则安已经调整地差不多了。
他神色如常,气息平稳,除了脸颊和耳尖的薄红退去需要时间,根本看不出来刚刚受过巨大的刺激。
他目光落在谭既来手里的刀上,谭既来立马将刀柄递给他。
“谢谢,”李则安将刀插回刀鞘,“我们得快走,僵尸很快会追来。”
两个人找到安全通道,飞速下撤。
逃出酒店后,李则安没有停留的意思,带着他沿着街道狂奔。
太阳快落山了,斜照过来的光温温柔柔,在沥青地面拉出两道瘦长的影子。
影子们不懂距离,不懂分寸,高低起伏间,彼此蹭来蹭去。
尤其是李则安回头的时候,他影子的侧颜贴着另一道影子的脸颊,就像不久前发生的那幕一样,亲昵暧昧。
像在亲吻。
谭既来眼睛被烫到。
他缓缓停下脚步,深呼吸:“跑了这么远,僵尸找不到我们了吧。”
“可以的。”
“哈?”
这还是僵尸吗?这是装了定位系统的人工智能吧?
李则安又想笑,但这回他提前忍住,尽力维持面部平静:“你听说过时空纠正吗?”
“纠正?不是纠缠吗?”
时空到底在干嘛?
李则安看着他满脸“你在扯什么鬼话”的样子,终于还是笑了。
他说:“我们不是这个时空的人,却影响这个时空既定的走向,所以我们会被定向清理。”
谭既来好像听懂了:“定向清理?像电脑杀毒一样?”
“可以这么说。”
“谁在清理我们?”
“自然、宇宙、时空本身。”
“那我们怎么样才能回到自己的时空?”
“找到两个时空的交叉点。”
“怎么找?”
“……”李则安深深看他一眼,“这是你们项目的研究课题。”
他重音落在“你们”。
言外之意,应该是谭既来告诉他。
但是谭既来知道个屁。
好几天了,他都没见到他导。
想到孟桐,谭既来气到肚子疼。
晦气。
他无力地用手支着白色的路灯柱子,虚弱问:“会议室那次,你们怎么回去的?”
李则安说:“那次谭斌拆了头顶的出风口,我们钻进去,没爬几步就变成了山洞。”
谭既来脸色忽然微变。
李则安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变化:“怎么了?”
“不太对,”谭既来轻轻转头,看向身旁的灯柱,又摩挲两下:“你摸摸。”
李则安眼神一闪,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果然他摸了摸灯柱,掌心传来的触感粗糙。
李则安:“是树干。”
谭既来:“试试吗?”
“嗯,你先。”
“我不会爬树。”
“那我先上,然后拉你上来。”
“好。”
李则安开始爬树,动作轻盈敏捷。
等他上去一米多后,谭既来错开他的身影,忽然看到了什么。
他睁大眼睛努力把画面往脑袋里刻。
等回过神来,他一抬头——人呢?!
路灯上面已经没有了李则安的身影!
谭既来头皮发麻,意识到他跟李则安分开了。
太阳在此时落下去,路灯亮起。
一大批僵尸在夜色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冲出来,直扑路边的谭既来。
谭既来连忙往灯柱上面爬。
但是灯柱此刻光滑的要命,手感也没有了树皮的粗糙。
“草!”
谭既来骂了一声,夺路而逃。
这个通道被封死了,他眼下没办法通过灯柱回鬼森林。
要想回去,他必须得再找一个时空交叉点。
问题是……谭既来攥紧拳头,他不知道这里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出口。
万一没有……
谭既来甩头:“呸呸呸!”
平常他挺乐观的,但每每遇到危险,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非要往最差最坏的方面联想。
一群僵尸爷爷和奶奶对他紧追不舍,谭既来在前面仓皇逃命。
这个城市此时正是下班高峰,路上满满都是车和人。
这里的人既看不见他,也看不见那群僵尸。
谭既来明明可以从车流人海中穿过,但是还是下意识左闪右躲。
跟着他的僵尸大剌剌地横冲直撞,完全不在怕的。
跑了十分钟,谭既来累的要死要活。
再这么跑下去,他不被僵尸掐死也得跑死。
忽然传来一阵警笛声,谭既来抬头寻觅,见马路对面两辆警车在车流当中拉响了警报。
但是很遗憾,这路堵的水泄不通,路上的车根本没办法相让。
警车艰难地在车流缝隙中挣扎,谭既来缓口气的同时,看了一眼方向。
他眯了眯眼,这两辆警车应该是去酒店的。
有人报警了。
僵尸快追到跟前,谭既来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大胆地决定。
他右拐,右拐,右拐,再右拐。
在大街上兜了好大一个圈子,他又跑回酒店门口。
这时候那两辆警车也抵达,他跟五六个警察一起冲进酒店。
酒店此刻已经乱做一团,住客们分分提着行李往外涌。
酒店的经理和七八名工作人员都站在大堂,见警察来,嘴皮翻飞激动的说着什么,肢体动作也大幅而夸张。
警察跟他们说了几句,经理在前面带路,几个人冲到直梯口前。
谭既来手背来回来去摔入自己手心,他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坐电梯。
万一一脚踏进去,摔到地下室里……
眼见他的尾巴们也跟上来了,谭既来认命地甩头,丧着脸爬楼梯。
案发地点是二十六楼,谭既来简直想哭。
僵尸们是不会累的,但是活人的体能终归有限,在楼梯间距离只会越缩越短。
谭既来眉毛拧成一团乱麻,心里飞速盘算怎么才能彻底甩掉这波倒霉玩意儿。
幸运的是,他穿过安全通道的木门后,眼睛就像是失明般啥都看不见。
按道理,这种星级的酒店楼梯间不会这么黑,并且脚下的路也突然变得粗糙不平。
他当即醒悟过来,咧嘴:“芜湖!”
回来了回来了!
谭既来做梦都想不到,他有一天回到鬼森林会这么激动。
他冲进漆黑的山洞,但僵尸祖宗们还在对他紧追不舍。
谭既来拔腿。
他边跑边掏出手电,往头顶打光。
果然如前天晚上一样,他脑袋上方空空一片。
谭既来想都没想,手脚并用就往上爬。
他在细缝般的峡谷钻了半天,不知爬了多高,右手边的峭壁忽然九十度拐弯,呈平台状。
跟前天不一样了。
谭既来正累的够呛,管不了那么多,先爬上平台坐下缓口气。
“谭既来?”
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声音很熟悉,谭既来回头一看,是谭斌。
他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他爬过来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这个平台宽高两米多,纵深也就三四米,是个很小的峭洞。
谭斌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谭斌举着火把,照亮了周围。
谭既来借着晃晃悠悠的光线,看清谭斌身后是一条黑漆漆的通道。
可是刚刚明明没有路。
很奇怪,但是谭既来见怪不怪。
习惯了……
谭斌瞪着眼:“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
谭既来手指着峡谷下面:“别提了,刚爬上来。”
谭斌嗤笑一声:“老李和左伊呢?”
“走散了。”
“嘁。”
“秦教授呢?”
“也走散了。”
谭既来也毫不客气——“嘁。”
俩人碰了一下经过,谭斌“啧”了一声:“合着这回连通往食堂的路都没了。”
谭既来双手后撑坐在地上,指甲“嗒嗒”敲在石头地面:“我们当时都懵了,眼前就一条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说完歪头,盯住谭斌的衣服前襟。
谭斌的灰色制服脏兮兮的,胸口到腰腹处侵染了一层黑,像是什么液体泼上去留下的痕迹。
他指着问:“你这儿怎么回事?”
谭斌冷哼:“别提了,真倒霉。”
谭既来两只眼睛亮晶晶,来了兴致。
谭斌火气冲冲地吐槽自己被投送到一个农场,目睹了另外一场犯案经过。
他正想借着透明的超能力调查案子,结果好巧不巧的,一头撞上Bug的人。
对方四个人,他一个人,还加上个干啥啥不行、拱火第一名的秦教授。
几个人不言不合地扭打在一起,这四位下手贼狠,冲着要他命去的。
很快他徒手撑不住,只能拔了刀,误伤了围栏里一头牛。
牛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咽喉处的血溅了他一身。
谭既来“啧啧”两声,心疼那头牛牛。
谭斌见状哼一声,黑着脸很不愉快地继续说:“实在打不过,我只能拉着老爷子跑。跑着跑着就把那几个臭尾巴甩下了……但是老爷子也整丢了。”
他说着说着,丧气地低下头,显然很担心秦教授的安危。
谭既来也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往坏处想。
逃命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一旦坐下就开始精疲力尽。
这黑漆漆的山洞里也搞不清楚时间,俩人又累又饿,分别摸出物资填肚子。
谭斌还分了谭既来几口水,给他润喉咙。
吃完了饭,俩人站起身开始找出路。
谭斌的火把一个劲儿往左飘,然而左边明明是一道峭壁。
谭既来托腮:“是不是不大对啊。”
谭斌“嗯”了一声:“有风,右边有风来,是不是说明右边有路?”
谭既来低笑:“反了,风从左边来。”
谭斌这物理,真是太感人了。
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说的就是这种。
不过他弄不好压根儿没在国内读书,但凡在国内上个初中,刷几套中考卷子,也不至于这么差劲。
谭既来举着火把摸过去,果然左边的峭壁不知何时出现一条通道。
他说:“你来看。”
这条通道地面平坦,两侧的墙也修葺平整,人工痕迹明显。
并且头顶隔几步吊着一盏灯,顺着电线走下来,旁边还连着开关。
俩人对视一眼:“卧槽?!”
谭斌虎了吧唧过去一按,这条通道瞬间被照亮。
这条路不算太长,道路两旁对称好几处分支,不知通向哪里。
但几米外站着一个灰衣人,被突然亮起的灯光惊到。
谭既来:“左伊?!”
左伊警惕地转身,看到谭既来和谭斌,眼睛瞪的大大的:“你们,在这里……”
她断断续续问他们怎么在这里。
仨人碰头,又掰扯一阵。
原来在山洞里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左伊一脚踩空掉落未知的时空,由此跟谭既来和李则安分开。
不过她没遇到什么案发现场,反而被投送到一家公司。
这家公司没什么异常,是一家正经搞药物研发的企业。
但左伊发现公司大楼的地下室,有一道像银行金库门般的安全钢门。
她想进去看看,结果穿墙而过后,直接来到这里。
谭既来和谭斌上下左右扫描周围的石墙,这里显然是人工修葺的,还有电线和灯泡。
谭斌瞎猜:“金库门后就是这里?”
左伊摇头,谭既来也摇头。
左伊是不知道,谭既来是不认同。
“应该不是,”谭既来摸出手机,翻看拍下来的地图,基本锁定他们所处的位置,指着说,“这里是地图所画的隐藏空间。”
谭斌扭动脖子,发出“咔咔”两声:“弄不好那家公司地下室联通这里?”
谭既来想了想:“这里时空错乱,钢门不起作用,那家公司没必要用钢门分隔地下室和鬼森林。”
左伊点头,谭斌捋了捋他的小寸头,也一边抓着后脑一边点头。
谭既来翻动手机里的照片,划到昨夜找到的县志记载截图,“啧”了一声:“药物研发企业、神秘地下室、金库般的钢门,还跟这鬼地方有关……你们觉得这家公司干嘛的?”
谭斌嘴角一抖:“草,被你说的怪瘆人的。”
谭既来对着地图分清了方向:“我们往这边走,应该能回到主通道。”
他们仨钻入其中一条小道。
头顶有灯,墙壁有开关。
谭既来摩挲着手里的火把,跟谭斌左伊对视一眼,三人谁都没提开灯的事儿。
往前走,小路平整。
火把的光线没有那么强,大约只能照亮周围三两米。
为了安全,左伊和谭斌一前一后,把谭既来护在中间。
走着走着,谭既来忽然说:“咱们走的这条路的入口,正对面也有一条路来着是吧?”
俩人点头,然后左伊眼睛一下瞪大:“你是说……”
谭既来目光钻入前方的漆黑,嘴唇抿成一条线。
片刻那条线轻轻开合,他声音发凉:“希望不会。”
别他妈又遇到鬼打墙。
说啥来啥,他仨走了十分钟,又绕回到发现左伊的那条通道。
谭斌狂躁不安地抓头发:“地图不是显示通向主通道吗?”
谭既来紧盯着手机屏幕,研究上面的路。
他说:“这条路是连接主通道……”
谭斌急吼吼把手机抢过来,扒着研究了半天:“没岔路啊,怎么会?”
左伊瞥了一眼地图,憋红着脸叽里咕噜吐出一串外文。
谭斌听了半天,表情越来越困惑。
谭既来更困惑:“她说啥呢?”
谭斌食指抠了抠眉峰:“说高维、时空什么的吧?”
谭既来张着嘴:“的吧?”
谭斌挤眉弄眼“嗨”了声。
一个不懂物理,一个不懂英文,左小姐到底在说啥成谜。
就在三人交流不清时,忽然附近传来一阵脚步声,“噔噔噔噔”得又整齐又有节奏感。
谭斌和左伊立马警惕地握住刀,把谭既来挡在身后。
谭斌皱眉:“来者不善。”
左伊虽然听不懂文言话,但有时候沟通根本不需要语言。
她读懂了谭斌语气里的警惕,用力点点头。
片刻,旁边通道内走出一队人,个个年纪轻轻,朝气昂扬。
他们穿着白大褂,看样子不是搞研究的,就是大夫。
谭既来视力不错,遥遥瞥了一眼,看到了他们身上挂着的名牌。
抬头红字写着湘西医科大学,下面是他们的名字年级。
问题是,这都是繁体字。
谭既来感觉自己疯了。
他大概知道这群人是谁了。
卧槽了卧槽!
那伙人中为首的那位神色冷峻,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问:“你们是什么人!”
谭斌冷哼:“你们是什么人?”
他心道都是大尾巴狼,装什么善茬。
谭既来躲在他身后,嘀咕一声:“一百年前,那伙最先来搞研究的大学生。”
谭斌眼睛瞪得比左伊都大:“你说什么?”
一百年前?
卧槽这还是人吗?!
那群人当中为首的白大褂盯着谭既来,也问:“你刚说什么?”
谭既来熟练地挂上人畜无害的笑脸,干笑两声开口:“你们是湘西医科大学的学生吧。”
为首白大褂静了两秒:“嗯。”
谭既来扯:“我是北平的学生,这两位一位是我同学……”
他指了指谭斌。
“……和他的外国朋友。”
他指了指左伊。
白大褂冷嗖嗖扫他们一眼:“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谭既来轻轻推开满身戒备的谭斌和左伊,从他俩身后走出来:“我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和你们的事迹,恰好大学刚毕业,还没工作,就跟同学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白大褂:“你哪个学校的?”
谭既来:“燕京大学。”
不怪他往自己脸上贴金,年代剧里京市的男女主出场都说自己是这个学校的。
白大褂:“哪个系的?”
谭既来:“……文学。”
他拿不准当年有没有哲学系。
白大褂“哦”了一声:“文学?来这儿帮忙?”
确实够扯的。
谭既来僵着笑脸点头。
他身后一个人也面色不善,打量他两眼冷冷问:“你怎么进来的?”
提到这个,谭既来倒不怵,真假参半地说进了山洞,不知怎么走的走到这里。
说到最后,他还补了句:“虽然我是文学系的,但你我都是年轻人,我想来帮忙,你们能理解吧?”
他微低头,眼神灼灼看着对面的白大褂们。
对面的人有几个交换过眼神,有几个眼皮轻眨微垂,但没人质疑他的话。
最后为首的白大褂皱了下眉:“都是年轻人,我能理解……不过这里你们帮不上什么忙,还很危险,子瑜,送他们出去吧。”
叫子瑜的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个子不高,清清瘦瘦,两条花辫垂在胸口,半挡住名牌。
她从人群中走出来,用眼神递给他们仨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就是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条路。
谭既来转了下眼珠,求之不得。
他想看看由这姑娘带着,能不能回到主通道,连忙拉着谭斌左伊就要撤。
然而拉了两下,谭既来都扯不动谭斌。
不动的那位抱着刀,懒洋洋说:“谁说我们帮不上忙?”
他语气带了点挑衅,又或是带了些瞧不上的意味,总之跟谭既来诚挚恳切的样子天差地别。
谭既来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他,怒目圆睁:“你在干嘛?”
社牛谭同学不想以一己之力挣到的局面,就这么被谭斌毁掉。
子瑜离他们最近,翘着精致的小下巴问:“你能帮上什么忙?”
谭斌笑得嚣张:“我是医生,还是比你们都强的医生。”
这话一说对面的人炸了,个个嗤笑。
还有人隐匿在人群里冷嘲热讽:“你知道我们哪个学校的吗?还比我们强?”
为首白大褂素质稍微好一点——嘲讽地没那么明显,问他:“你大夫?哪个学校毕业的?”
这伙人挺自信的,说明湘西医科大学可能不错。
然而一百年前国内的医科大学……谭既来外行不懂,但记得不少名人曾去国外学医,说明国内综合来看可能一般般?
谭斌交抱双臂,神态狂妄:“Johns Hopkins。”
谭既来:???
那伙人:???
谭斌看着大家不为所动,满脸难以置信地问:“草,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白大褂:“国外的大学?”
谭斌:“不然?国内大学好端端起个洋名?”
白大褂:“没听过。”
谭斌:“……”
子瑜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
众人目光集中在子瑜身上。
她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目前世界顶级的医科大学。”
“一百年后也是,”谭斌像找到了知音,啧啧道,“总算有个识货的。”
他说完觉得不对,又皱了下眉。
谭既来笑:“何必这样骂自己。”
谭斌:“妈的,太激动了。”
有子瑜背书,谭斌很快被接纳。
一人得道,谭既来和左伊也跟着升天。
白大褂们正为怪病一筹莫展,这下看着名校毕业的谭斌跟看救星一般,簇拥着他往实验室去。
而啥都不懂的谭既来和左伊,被人领着去病房。
带他俩离开的是个长雀斑的小男生,斯斯文文,戴个小圆眼镜。
他一边走一边说:“说实话我们很缺人手,你们愿意来帮忙的话,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谭既来摆手:“别客气,我们就是来为人民服务的。”
他很快就后悔了。
小圆眼镜带他和左伊去病房区。
病房区建在山洞里,由于空气不怎么流通,来苏水味儿和霉臭味儿杂糅在一起,谭既来闻到都想吐。
病房的硬件设施也很陈旧,跟现代医院天差地别。
但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谭既来发现他们的病人是——
“僵尸?”社牛的脸都绷不住地发黑。
左伊也握紧刀柄,顺溜骂了一声:“卧槽!”
果然骂人的话最容易学。
小圆眼镜推了推他的眼镜,认真地说:“她不是僵尸。”
左伊:“……”
谭既来:“……不是僵尸是啥?”
小圆眼镜看着病床上被五花大绑、脸色都青黑的僵尸小姐,声音低而坚定:“她是我对象。”
病房刚好二十间,每间只安置了一位僵尸病人。
说是病房,但其实就是一个接一个人工开凿出来的山洞,每个约有七八平,设有简易的折叠床。
每间病房门口吊着一截黑色电线,电线最下端挂着满是灰尘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线。
借着这点光,谭既来跟左伊挨个溜了一圈,发现他们根据尸变的不同程度排序。
最左边那间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皮肉黏腻,滴着尸液。
最右边的恰好是小圆眼镜的女朋友,她昨天刚刚中招,处于初级阶段。
谭既来问:“她怎么弄成这样的?”
小圆眼镜眼皮半垂:“照顾病人,被划伤了。”
他说完抬起头,严肃地看着谭既来和左伊:“所以你们在照顾病人的时候,切记不要被他们触碰到。一旦被刮伤,哪怕是破个小口子,都有可能被感染。”
谭既来胸腔里咚咚乱跳。
左伊:“要做……怎样……”
小圆眼镜困惑地看着谭既来,后者抓了下头发:“你是想问,怎么照顾?”
左伊点头。
小圆眼镜说:“他们白天的时候还好,到了晚上会非常狂躁,大声嚎叫,并且力大无比。我们的任务,就是尽量让他们不要叫的太大声,还有确保他们被牢牢固定在床位上。”
谭既来倒吸一口凉气:“固定不住会怎么样?”
小圆眼镜:“你说呢?”
那肯定他妈的失控啊!
小圆眼镜又补一刀:“一旦有病人脱离控制,会被同伴的叫声吸引,然后帮同伴解开束缚。”
谭既来实在没忍住:“草!”
小圆眼镜安静两秒:“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愿意照顾他们,我完全理解,我送你们离开。”
谭既来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去。
他跟左伊交换眼神,叹气:“来都来了……”
算他倒霉吧,跟这群古人照顾“病人”。
小圆眼镜看他打着退堂鼓又不退的样子,较真儿的脸上露出一丝笑:“谢谢。”
谭既来回了一个跟哭差不多的笑脸。
小圆眼镜从贴着山洞石壁放置的木头柜子里,取出病案记录交到他俩手里:“所有病人的所有情况,记得记下来。”
他交代完后去忙自己的事。
谭既来捏着病案本,嘴角忍不住抽:“左伊,你听明白他管这些……叫啥了吗?”
左伊浑圆的大眼珠子转了半圈:“病人。”
谭既来“呵”了一声:“病人,病人首先得是个人吧。”
左伊咳了下,掩盖住吃吃的笑。
虽然理解小圆眼镜的心情,但谭既来看着病床上被五花大绑的僵尸小姐,真的很难把她跟“对象”俩字联系起来。
换成他……还是打一辈子光棍吧。
病房区一直安排两个人照看,之前负责人一个是小圆眼镜,一个是他对象。
现在有谭既来和左伊顶上,小圆眼镜回到实验室加入科研队伍。
趁僵尸还比较安静,左伊和谭既来把固定的绳索检查一遍。
左伊还好,毕竟是干大事的人。
但对于青年文人谭既来来说,跟要他命差不多。
要完成这工作,必须得近距离靠近“病人”。
他看着“病人”们一个比一个青黑的脸色,瞳孔散开的漆黑眼珠,还有从嘴角歪斜出来还滴着黄色粘液的舌头,一口白牙咬个稀碎。
再加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烂气味儿,谭既来真的快吐了。
“病人”们不动还好,只要稍微挣扎一下,某位弱质文人吓的一蹦三尺高。
“我去!”谭既来起了满身鸡皮疙瘩,硬着头皮摸索到小圆眼镜的“对象”身边。
虽然它已经被感染成僵尸,整个人变形得不成样子,但还是可以想象得出,这姑娘生前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谭既来留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颗用红绳穿着的银铃铛。
这东西好眼熟。
谭既来努力回想,忽然想起来今年清明节那天,他们几个发小跟胖周和他女朋友一起出去玩,在京市某个著名的古玩城被兜售了这种风铃花造型的银铃铛。
“我这可都是祖传的,真货,您不信回家问问您爷爷奶奶,或者去博物馆看看老照片,一百多年前满大街小巷的年轻人,都戴着个。”小贩喷着唾沫星子用力说。
他一直当小贩为了卖东西瞎扯的,万万没想到,一百年前的人真戴这种银铃铛。
说不定是真古董,回去他就再去古玩城转转……
好容易检查完全部,左伊指着左边说:“越来越强。”
“嗯……”谭既来揣摩半天,“你的意思是,越左边的僵尸攻击性越强。”
越靠左的房间,尸变程度越高,烂的越透。
左伊点头,说:“应该……”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谭既来缩缩脑袋。
感性的说,他挺害怕看到斩首砍头这样的血腥场面。
但是理智又告诉他,这群鬼东西要是哪天跑出去,就是现实版生化危机了……
他翻看小圆眼镜对象的病案记录,问左伊:“你觉得他们有救吗?”
左伊摇摇头。
谭既来捻动着纸张:“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已经是尸体、死人了。”
他抬头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位还穿着蓝上衣黑裙子的姑娘:“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人死了又能活动。”
左伊耸肩,又点头。
大概是天色渐晚,僵尸们开始闹腾。
小圆眼镜对象还算安静,但最左边的那批腐烂的彻底的僵尸,闹的动静贼大。
他们手臂腿脚乱摆,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奇怪杂乱的嚎叫,被山洞的回音放大数倍,诡异惊悚。
谭既来在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手劲越发大,几乎把纸张捏皱:“左伊,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的叫声很熟悉?”
左伊一脸“你不会不知道吧”的表情:“Crow。”
这个单词在谭既来同学的词汇量范围里。
他指尖“嗒嗒”敲在病案本扉页:“你说僵尸和乌鸦是什么关系?”
他随便一问,没指望左伊回答。
结果左伊叽里咕噜一通,看样子还真懂。
只可惜谭既来的英语实在感人,通篇只听懂了“a”、“an”、“abandon”……
左伊说着说着,发现谭既来表情呆滞,一拍脑袋。
她揣摩了下谭既来的单词量:“Same。”
某些人瞬间彻悟。
一个单词总结中心思想。
这就叫大道至简。
僵尸和乌鸦是一样的。
目前已知僵尸有两种形成方式,一种是被蛊虫嗜咬,一种是被其他僵尸感染。
那么乌鸦很可能也是一样的,要么被蛊虫咬了,要么被其他僵尸乌鸦啄了,也或许是被僵尸感染所致。
总而言之,一切的源头很可能是蛊虫。
没有蛊虫,就没有这恐怖的一切。
但问题是,蛊虫是怎么来的?
还有李则安说的时空纠缠、时空纠正,与蛊虫的形成又是什么关系?
以及……
谭既来目光下垂,落到自己手腕几道深红。
这根红绳是什么?
为什么红绳会吓退猫藤?
为什么猫藤会引来乌鸦?
有半秒,谭既来感觉自己跟所有的真相就差一层窗户纸,马上就要全盘相通了。
然而僵尸的吼叫和挣扎弄出来的声响愈加剧烈,逼得他不得不先去看管僵尸。
最左边那间的僵尸力气极大,几番用力,BY郁阎。崩断两条绳索。
“卧槽了!”谭既来感觉不妙,“我去找绳子!”
左伊在谭既来说完之前,已经狂奔去翻备用绳索。
谭既来守着那烂透了的僵尸,看他又挣脱几道麻绳,当即拎起搁在桌角的铁皮暖壶,冲着僵尸胸口贯下去。
那僵尸结结实实挨了一暖壶,动作非但没有迟缓,反而被刺激得大叫一声,手腿发力把剩下几道捆绑齐齐挣断。
谭既来“草”了一声,又用暖壶“咣咣”一顿猛砸。
这僵尸起先挨了两下,被敲得瘫在床上。
然后他散开的瞳孔在眼眶里转了两圈,锁定目标,忽然发力,双手像钳子般牢牢掐住暖壶。
谭既来登时感觉跟被吸铁石吸住了似的,无论他怎么用力,硬是纹丝不动。
那僵尸抱着暖壶往自己怀里拉,谭既来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朝僵尸扑过去。
幸好他反应快,很快松开手后撤几步,拉开两米距离。
再慢半秒,他就跟这位僵尸先生拥抱了。
僵尸几乎全黑的眼睛落到谭既来身上,后者全身一阵麻意。
僵尸嘴角上翘,铁皮暖壶冲着谭既来脸飞来。
“草了!”
谭既来躲开,那暖壶砸中山洞石壁,金石碰撞发出激烈尖锐的噪音,在山洞里无限回音。
他往门口又撤了两步:“左伊!找到没?!”
左伊喊:“没有!没有!”
“没找到还是压根儿没有?!”
“没有!”
谭既来眼睁睁看着僵尸爬起身,黏腻的黄色液体从肌肤渗出,形成大而浑浊的水滴,顺着衣服留下,大喊:“卧槽这么怎么办啊!”
左伊:“没说!他们!草!”
僵尸大剌剌咧着嘴,空洞的眼神落在谭既来身上,“呵呵”笑着摸索过来。
它伸着手,但是行动极快。
谭既来又后退两步,撤出这间病房,后背抵在石壁。
僵尸扑了过来,谭既来大喊一声“去你的”,抬脚蹬在他胸口。
刚进鬼森林那晚,他踹翻过好几个僵尸。
小圆眼镜说过,这东西跑出去会给他同伴解绳索。
所以谭既来想抵着墙,把这玩意儿蹬回病房。
但这一次,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是没把僵尸蹬走,反而被这位力大无比的僵尸先生压迫得曲腿。
谭既来看着僵尸的脸贴上来,手也快挨到自己脖子,一瞬间背部麻意窜到后脑。
他余光瞥见后面的石洞病房,迟钝地想自己不会也要入住了吧。
还好下一秒,僵尸脑袋搬家,快烂透了的头咕噜噜滚到一边,留下一串恶心的痕迹。
左伊握着刀,声音发紧:“Jerome,are you ok?”
失去头的僵尸身体无意识地朝谭既来的方向压去,谭既来灵活闪开。
他脸色发白:“没事。”
那僵尸无力摔倒,激起地面一阵轻尘。
谭既来掩住口鼻:“我们得去看看其他的……”
话还没说完,三个房间同时冲出仨僵尸。
左伊一句废话都没有,“唰唰”两下削掉前两个的脑袋。
第三个漏网,冲到别的房间给同伴解开。
左伊跟谭既来连忙跟进去,在房间里解决掉那俩。
然而等他们出来,其他房间已经彻底乱套。
七八个僵尸跟串门儿一样钻进钻出,还有最远处的小圆眼镜的对象,被一个僵尸解放后,顺着通道就跑出去了。
谭既来左伊:“卧槽!”
这下麻烦大了!
左伊见尸就砍,但还是又逃出去三个。
俩人收拾完病房区的,立马去追逃走的那几个。
来的时候路上灯光通明,但是他俩这次顺着通道追出去,头顶的光越走越暗。
夏末秋初,山洞里又不透风,温度高到人出汗。
然而谭既来像是沉在冰海里,周身发冷:“左伊,不太对吧。”
左伊脸色也煞白:“transfer,地点。”
上次她说完这句话,不久他们就去到了异时空。
谭既来停住脚步,借着仅剩的一点点光问:“我们往前走,还是回去?”
左伊鼻息喷出一口气,大眼珠子来回转动:“Jerome,怎么想?”
“刚才我们穿越到一百年前,小圆眼镜让我们看住僵尸,我们没做到,”谭既来皱眉,“县志记载,百年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科研人员死伤无数,从此一片空白。”
左伊张大嘴巴:“我们?”
谭既来一边倒吸着气,一边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看好,才让他们遇到袭击?”
左伊转身就要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Zack在。”
谭斌跟那批大学生在一起。
那四盘小菜对上谭斌,估计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灯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全黑。
这下估计想回都回不去了。
左伊取出手电照明,还不错的是,这一次谭既来能看见光圈。
他俩顺着山洞走,走的越远,地面尘越大。
走着走着,不远处的岔路口忽然跳出一个人影。
“谭斌?”谭既来目瞪口呆,“你也回来了?”
谭斌手里擎着一支火把,火苗在山洞里直着向上飘。
他被左伊的手电刺得睁不开眼,拿手挡着光辨认着对面的人:“谭既来?Zoey?”
两人几步过去,谭既来问:“你怎么回来的?那伙大学生呢?”
谭斌愣愣地看着谭既来:“什么大学生?”
左伊:“刚才,跟着走了,你忘了?”
谭斌:“……你说啥呢?”
左伊震惊地跟谭既来对视一眼,叽里咕噜吐出一长串英文。
谭斌越听眼睛越大:“你俩遇到一百年前的人了?”
谭既来眼睛更大:“不是我们一起遇到的吗?”
谭斌:“他们还把我带去了实验室?”
谭既来:“……准确的说,是你自己说要帮忙的。”
谭斌:“我怎么说的?”
谭既来:“你说你是约翰霍普金斯的学生,是比他们更牛逼的大夫……”
谭斌先是张大嘴巴,然后“啧啧”两声,一脸嚣张:“这倒是没毛病。”
谭既来翻个白眼:“嘁”。
左伊又吐出一串英文,谭斌听完捋着他的小寸头,也冒出一串谭既来听不懂的话。
他只能靠猜,靠感觉,推测左伊是在问他分开之后发生了什么。
但是看谭斌紧拧的眉头,还有左伊大的快跳出眼眶的眼珠,这俩人显然交流不到点上。
分开至多一个小时,谭斌居然对那批大学生的事一点印象都没了,这太反常。
谭既来的眼神无意间扫过谭斌的衣襟。
他的灰色制服有些脏,肩膀、右臂和膝盖处蹭了些灰,左手袖口、腰腹和右边大腿处还有一些小口子,是前几天跟那批黑衣人打架时划破的。
除此之外,还算整洁。
谭既来瞬间头皮炸麻。
他在背后拉了一下左伊的袖子。
左伊敏锐地捕捉到谭既来的异常,手背在身后,打个问号。
谭既来喉结滚动,在她手心写了一个字。
左伊一边跟谭斌说话,一边醒悟过来,猝然睁大眼睛。
谭斌胸口到腰腹,被牛血溅了一身。
然而眼前这个“谭斌”,浑身上下除了在深山老林摸爬滚打弄了些灰和土,竟然一点牛血染过的痕迹都没有。
虽然他的相貌言行举止跟谭斌如出一辙,但是他根本——不是谭斌!
*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在读到左伊:“are you ok?”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bg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