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个少年悉数被领进高楼,每个人都发放了一个随身令牌,当天晚上便住了进去。
柳刀宗名声在外,连给这些被抓来的试验品住的房间也平整干净。外加宗门地处高山,山林丛立,远在尘世喧嚣之外,静静细听之下,方圆千里内也是幽暗无声,偶然会起一阵风掀起簌簌的林海,更令人恐惧。
几个少年单独安排一间房,除了阿飞和小宝。
杨大娘是个年过半百的严苛女人,个子高高大大,面色灰白,颧骨高高凸起,脸也瘪了进去,让人不敢和她对视。
她一路上只和他们所有人说过两句话——一,你们只能活下来一个,趁这几天热热身先杀几个同伴。
二,死去的人尸体会直接扔下山,没人管。
杨大娘将心照不宣的话给所有人挑明,一定有人今晚就动手。
刚才不过是走了一路的时间,阿飞已经注意到有人在偷偷瞥他们两个人了。毕竟其他人对彼此之间的水平一无所知,可是阿飞的瘫痪,小宝的年幼,无疑是最好的袭击对象。
到达房间后一关上门,小宝就心急火燎将阿飞放在床上,“阿飞,你身体怎么样?”
这一路舟车劳顿,得不到妥善休息,阿飞全身酸软的筋脉迸裂开了,他咬住自己的手臂忍住声音,过了很久才渐渐缓和。
他即使神志再强悍,也不足以应付搏命的争斗,何况他现在还是一具废物之躯。
“不如我们今晚趁着守卫放松直接走?我观察过,他们每个时辰都会换人站岗,那时候这条路上没人,我们先躲到别的地方不就行了么?”小宝看他痛苦迷茫的表情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焦躁地握住阿飞的手。
“别着急,你将我这块衣服撕下来一块,然后,”阿飞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抬起手来,用锋利的石头划出来一道血口,低头在衣摆上写字,“你出去找到杨大娘,说你有这个东西。”
小宝看着阿飞的眼睛,尽管疲倦也依然极其坚定,他心头一震,用力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这就去传信。”
小宝说完就跑了出去,将阿飞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了门口守卫。
守卫一开始不言不语,直到看见破布上的字,直接就扣住小宝的手往外院走,小宝身材瘦小,异常灵敏,他紧紧跟着守卫的脚步,在黑夜里快速穿梭。
天将暗,众人蠢蠢欲动。
中途来人送饭,阿飞吃了一半补充体力,给小宝多留了些干粮。借着明亮的烛火,他再次看着绢布,就在这时,他陡然看见了先前尚未浮现出来的字。
他大胆地将绢布直接放在烛火上方,白绢在火苗舔舐下竟纹丝不动,而是缓缓呈现出本来的样貌。
阿飞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翻来覆去地念着上面的唯一一句话。
他已然全部忘记了风逐雪所教导他的内容,脑海里只留着这一句话,将白绢重新藏好,默念心经。
既然他的筋脉脆弱易碎,那就全部打破,从头再来。
阿飞一边端详着天色,一边重新调运内功,剧烈的疼痛从麻痹许久的神经末梢跳起,一下一下如针扎般刺着脉络,迟钝前行。
好不容易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短短运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不得不收了手。
他听见了脚步声。
杀人的来了。
阿飞睁开眼,把门锁好,手里握着一把削得尖尖的木头锥子,凝神屏息匍匐在门边。
杨大娘从未说过他们不能向守卫索取任何兵器和毒药,柳刀宗也对此喜闻乐见。
这里要的不是刀手,是杀手。
刀手可以犹豫,可以放弃,但杀手不可以。杀手必须随时随地用生命下赌注。
脚步很轻,很安静,阿飞连呼吸都停住了。
适才内功收得急,阿飞脑袋嗡嗡响,全身都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在门推开的一瞬间,他一点犹豫的念头都没有,浅色的瞳孔锐利骇人,像野兽一样直接扑了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手腕翻转,手掌中的尖锐木锥狠狠扎进去。
“死瘸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突袭之人吃痛,显然没料到自己能被偷袭,大骂死瘸子,挥舞着一拳直砸向阿飞的面门,阿飞一躲,顺势一腿踢向他胯下,那人双腿一曲跪倒在地,阿飞顺势压住他的身子,将木尖刺入他的胸膛之中,守卫挣扎着,可是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只是嘴里还在尖锐地叫嚷着救命,救命,到后来越发微弱。
阿飞一招制敌,看着身下人苍白的脸色,心脏剧烈跳动,眼眶微红,狠力将木尖拔出来,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这人终于失去了呼吸。
在看到那人满是鲜血的脸时,阿飞缓过神,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惊惧地哆嗦着手扔掉木头,奋力爬到门外,扶着树干脱力般地呕吐,直到胃里刚才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仍旧止不住地在抽搐干呕着。
阿飞爬着去舀水漱口,刺鼻血腥味直冲脑门,他又吐了几回,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滑滑的,他在昏暗的夜里定睛一看,是这个人溅出来的血,已经被风吹冷了。
第一次杀人就是这种感觉。
以后他还要动手杀更多的人,时间一久,渐渐他会麻木,他就不会再厌恶死人涌出来的鲜血和渐渐灰败的面容。
阿飞说不清脸上滑落的是什么,也许是眼泪。
门外的守卫听见动静,只是诧异地看了眼瘫在另一边的阿飞,随后一言不发地将那人的尸体抬走,找了两个丫鬟来收拾痕迹。
少年的死没有引起任何动静,周围院落也有稀稀落落的打斗声,很快就被处理好了。
贱命在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值钱,说死就可以死。
落雁阁的动静比阿飞的院落要吵闹得多。
烛火摇曳,柳刃笔下未停。
“爹,我不要嫁给风逐雪,他是个只会杀人的疯子!”柳月娇披头散发跪在柳刃脚边,全然不像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小姐。
见柳刃仍是低头面无表情书写婚书,柳月娇一瞬间扑过去抢走他的笔,将砚台奋力往地上砸,还有什么功法秘籍、什么梳妆首饰,能砸的她全噼里啪啦砸了个干净。
柳刃被迫停下来。
他说,“可是你和她长得太像了,连身高也相差无几,女儿,爹是看着你长大的,也没想过你还有这样的用途。”
“你怎么会觉得我像一个死人?!”柳月娇绝望地抓着他的衣袖。
“死人也可以有用。”
柳月娇面上阴狠的笑忽然放大,她呵呵笑了几声,猛地上前紧紧攥住柳刃衣袖,“周如晦这个女人十年前就死在山崖下,风逐雪也是和你结了七八年的仇,你从前不是拼命都要杀了他吗,为什么现在突然要结亲?”
柳刃起身,冷漠道:“月娇,你的话太多了。”
泪眼朦胧着,周围一切都在发抖,柳月娇其实根本看不清柳刃的脸色,却还是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她是柳刃最疼爱的女儿。
她不会任何武功,刀剑任何一样于她而言都是废铁,她也不用像柳刀宗弟子们那样戍楼鸣夕鼓,山寺响晨钟,她只要担着“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就可以一生在宠爱里度过,不用经历刀光剑影的血洗。
原本再过三个月,她即将嫁给叶枝白这样的天之骄子,一辈子都养在阁中。
但叶枝白就这么死了。死在了风逐雪刀下,悄无声息。
现在,对外号称最疼爱她的父亲,却要让她嫁到千里以外的若水山,嫁给她的杀夫仇人!
这还不够,柳刃还要她学周如晦的说话行为方式,无论是走路,吃饭,甚至是一颦一笑,她都要做出那种温柔的模样来。
万一她的行为举止有一丁点和周如晦不像,失去了替身的作用,柳月娇毫无疑问就能被这个疯子杀死。
她的吵闹,她的不满,对结果不会有一点改变。
柳刃说:“你还没见过风逐雪,他现在就在我们这儿做客,你不妨先去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