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条遍布棘刺的锁链, 自心口被一把扯出!
没有血液四溅,因为那个人已经没有鲜血可以流出了。
郁飞尘只看到,安菲的心脏处有幽微的红光一现, 随即隐没。
起先人眼锁链从雾中生出, 缠绕着安菲的心脏, 意味着迷雾之都对安菲的控制,那么现在安菲将其生生拔出, 则是挣脱控制,斩断了两者之间的连结。
天空和大地一同震动!
雷霆轰鸣,锁链同时绷紧, 哗啦作响, 开始向来处回收。
安菲手指紧攥锁链末端, 将其死死留在手中!
灰色无神的瞳孔此刻如此专注而残酷, 像一只落入绝境却依然保持极度冷静,濒死一搏的动物。
以锁链为媒介,两股恐怖的力量猛然相撞!
狂风大作, 两者的拉锯陡然爆发。一方是昔日的神灵,一方是万物起源的故乡。两股力量殊死争夺。
很快,此处世界的表象已无法承受这样的撕扯, 地面向下塌陷,天空寸寸崩裂。
外面是无尽的永夜。
力量的波动在永夜中向外蔓延, 像是夜空中陡然炸开了焰火,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注视。
他们看见, 在永夜最黑暗的角落, 连永昼的日光都照耀不到的地方, 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浮现。
一直以来的伪装在力量爆发的冲击下终于荡然无存, 死灰色的迷雾漩涡与永昼分立永夜的两端。
永昼。
神国与乐园也在连绵不绝的动荡当中, 一切都隐隐约约要破碎崩裂。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主神不在,画家一人无法长久维持永昼的稳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永昼的真正主人——安菲的力量,也处在剧烈的动荡当中。
有几名神官聚在画家身后。神色焦虑。
画家理解他们,毕竟,这种场面已经有几千个纪元没有发生过了。这些后来加入的神官为此感到恐慌,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
“画家先生,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或者说……现在该怎么办。”
画家遥望远方,目光落在那座灰色漩涡的中央,平静答道:“等。”
等。
等胜负分出。
等结局浮现。
迷雾之都中,其它人只能等。当然,还有一些人并不明白中央的那位永昼主神和迷雾之都究竟在争夺什么,只是他们之前被抽取了太多本源,现已无力向别人发出疑问了。
双眼无神的白松也是其中之一。但他比那些人安心一些,那就是看郁哥的神色,应该没太大问题。
郁飞尘也在等。
他比别人能感到的更多一些。
因为把力量全部交予安菲使用,他现在和安菲感官相通。
来自迷雾之都的“审判”,来自他的本源力量,还有安菲原本就拥有的至高意志,三种至高的权柄在同一个人体内混乱并存,对峙撕扯。那种感觉像是沸腾的铁水在灵魂里翻涌。
剧烈疼痛,意识被撕裂,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无法维持理智。
就是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安菲依然清醒地忍耐着一切,然后和主导迷雾之都的那些意志与力量孤注一掷般对抗。
这样的举动,唯有“疯狂”可以形容。
但郁飞尘相信祂。
正如他此前也相信,安菲不会真的被操控,成为迷雾之都的提线木偶。
他相信,祂能掌控这一切权柄和力量,能彻底战胜迷雾之都,不留下丝毫隐患。
祂会永远清醒,永远理智。纵使身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纵使,祂总是会流泪。
祂依然是永夜中不可战胜的神明。
这就是安菲。
骑士会选择他所效忠的君主。
而他也终会领悟,谁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主人。
如果此刻还有人有余力把目光从永昼主神的身上移开,看向一旁——他会看到,在这万物崩解的时刻,主神身畔的那人,看向祂的目光,如此平静而温柔。
那人是谁来着……?
哦,看力量之间的关系和结构,这好像就是那位主神的本源。
不愧是最强主神,连本源都这么与众不同。
——头好痛!
力量对抗的强度层层攀升,已经到了极度恐怖的地步,这里的所有人都面露痛苦,连永夜中悄悄旁观的众位主神都感到那股可怕的压力——
下一刻,整个永夜,倏然一静!
所有世界、所有国度,一切声响和动作都寂静了一霎。
然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璀璨华美的金色光芒,自迷雾漩涡的最中央陡然盛放!
眩目的光亮,如同创世时的光明,席卷整个迷雾的世界!
安菲的双目闭上后再度睁开,原本的灰色已尽数消逝,回归到圣洁纯粹的金碧。
那一刻,所有震颤与崩毁都停止了。
而正复生到最后关头的迷雾之都子民停止一切动作,木然朝安菲的方向望去。
金色的脉络在迷雾之都各处蔓延,这颜色没有人陌生,它象征着永昼主神的绝对统治。现在,它已在迷雾中亮。
于是郁飞尘知道,迷雾之都的存在已就此落幕。
它本意是用往事击溃安菲的精神,然后借祂的意志驭使郁飞尘的力量、接纳“审判”的法则。
集齐这三样至高的权柄后,它就可以复生自己,重现世间。
却不知道,那人的意志已无法用往事来磨灭。
在沦为傀儡,被锁链贯穿心脏,被迫容纳“审判”力量的时候,安菲仍存留一线清醒。
最后时刻,祂决然挣脱控制,不仅将“审判”完全纳为己有,还以锁链为媒介,与迷雾之都的意志搏杀,最后反向控制了整个迷雾之都。
现在,迷雾之都已全部在祂的掌控之中。
至于痛苦、爱、罪孽、赎罪的道路、祭坛上的鲜血……那些东西,究竟是真是假,也许只有神明自己知晓了。
“我赢了。”安菲微笑,松手。
锁链失去一切反抗的力量,无力垂落,原本缠绕在他身上的其它锁链亦纷纷断裂落地。
胜败已定,只有疯狂无望的尖啸从四面八方响起。身披长袍的祭司身影在天边若隐若现,金色的光芒中,它们在挣扎质问。
安菲平静地注视着它们。最后,他开口。
“我知道,你们的权柄是‘审判’。”
“但是,谁——给你们资格审判我?”
“我会痛苦。因为我曾爱过你们所有人。”
“但我不会沉沦,因为世上能审判我的已经只有我自己。”
“我要说,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成千上百祭司的虚影自天空向他扑来!
安菲只是低下头,俯视圣山之下的无数子民。那些人们看着他的目光由呆滞而仇恨,由空白变得可怖。强烈的情感迸发而出。
为什么?
为什么守护我,又遗弃我?
为什么救赎我,又毁灭我?
安菲伸手向他们。
“要记得一件事,我不是救世主,我是永昼的主神。”
“我也不是你们的神明,我是你们的主人。”
“至于你们……”
耳畔响起遥远的、带笑的嗓音,是漫长时光中,一位总是爱笑的女祭司。
“小主人,小主人。”
“小主人,拉手指,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我啊,会永远爱你。”
“你啊,也要永远爱我们,好不好?”
祂抬起的手,虚虚落下。
所有人的身体,刹那间纷飞如尘埃,哭泣尖笑陡然响起。
已复生的原野、山川、河流,重归迷雾。祭司们的身影化为虚无。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尘归尘,土归土。
那一刻,郁飞尘注视着安菲平静的侧脸,如见到一座历经万古的神像。有些陌生,但本该如此。
神明有许多张面孔,有的欢笑,有的流泪,有的稚弱,有的坚毅。有的仁慈,有的淡漠。
圣山自诩了解小主人的一切,因此可以将他操纵于掌中。但当年的他们所了解的,也不过是神存在于世的众多表象之一,那是真的,但不是全部。
神明的内心如同海下的冰川,人的目光无法窥其全貌。
而祂要做的事情,最后都会做到。
微微仰头,感受着力量的回归和注入,又将其中本属于小郁的那些放回去。安菲的目光在迷雾中久久停留。
刹那之间,迷雾之都回到原本模样,没有光明,没有希望,鬼影幢幢,死去的怨灵盘桓游荡。
一切力量尽归于主。
最后一截人眼锁链也从天空中当啷落地。
它们落下的地方,灰雾涌动,最后,呈现在那里的,是一尊十几人高、灰黑色的巨大锁链天平,其上布满狰狞的人眼雕刻。
天平古旧而残破,两端晃动不止,摇摇欲坠,似乎还在勉力维持着世间的公平。
然而光阴流逝,万物变更,善与恶又怎会有永恒的准绳?
最后,天平向一端颓然落去。
安菲伸手触碰它,擦拭着其上的尘埃。
天地之间的压力终于撤去了,苟延残喘的其它人也终于能动弹几下。
……那位永昼主神,似乎没有归还他们本源力量的意思。
迷雾之都是想害人然后咎由自取,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错在不该鬼迷心窍,蹚进这趟花样百出的浑水。谁又敢去向祂讨要自己的力量呢?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不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力量归于这位主神,还看着祂伸手抚摸着那座锁链天平。
经历了这一切,任何一个还有脑子存留的人都知道,那是迷雾之都赖以生存的核心,蕴藏着无上权柄,甚至会关联着整个永夜最终的奥义与规则。
克拉罗斯赞叹:“文森特,看见没?这就是最强大的神明权柄,一切法则的起源。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那张羊皮卷?上面有一个三角图案。啧啧,权杖、长剑都可都是居于它之下。”
墨菲只是继续抽他的卡,喃喃道:“为什么……会一样?”
郁飞尘走到安菲身旁,安菲示意他看天平。
“这就是那份权柄的具象。‘审判’只是它外在的能力,它的本质是‘法则’。万物皆依创世之时的法则运转。”
“只是,”安菲说,“和我上次见到它的样子很不一样。”
“以前是什么样子?”
“也是锁链天平,但是要圣洁得多了。它被放在辉冰石高台的正中,沐浴着日光,是铜金色,上面雕刻的都是一些神圣的符号。”
郁飞尘观看现在的天平。
这东西现在看起来确实和“神圣”这个词语毫不相关。通体漆黑,遍布扭曲人眼的花纹,散发着无尽的邪恶。
“而且……”安菲无奈地一笑,晃了晃天平上的锁链。
它就像世间一个寻常的器物一样,随人的动作而晃荡,哗啦作响,然后渐渐停下。
在本源世界里,郁飞尘清晰地看到,安菲的意志正尝试支配它,而它不为所动。
安菲无法使用它。
“你试试?”
郁飞尘接过,尝试用力量驱使,但它却不属于他能控制的那些力量之一。
再用意识沟通,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你也不能,对吧?”安菲接过天平。
无数灰色的幽灵像蝙蝠群一样环绕着圣山,那些已死之人的残念还没有散去。
“不走吗。”注视着它们,安菲轻声说:“离开这里,到有新生的地方。”
“或者,在等我为你们举行一场安息日的庆典?”
它们依然注视着他,风中递来压抑的喃喃低语,依旧满怀恶意。
安菲看回那座天平,意兴阑珊地叹一口气。
“小郁,我想它已经异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