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外面狂风大作, 地面隐隐颤动。创生之塔的第十三层亦是一片幽魅阴郁的昏黑。
良久,角落里才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虽然永昼看起来好像又能撑过一天半天了,但我总觉得, 刚刚有一个瞬间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这种事情, 好像上上个纪元末尾也发生过一次。”
“但是, 刚才那个,要可怕得多了……我总觉得, 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你了呢,亲爱的。”
没人搭理他。
过一会儿,克拉罗斯阴魂不散的声音再次冒出来:“你的想法呢, 亲爱的?”
墨菲看向克拉罗斯的方位。
——这个人现在把黑铁王座转过去了, 完全面对着墙壁, 背对着正殿, 从后面只能看见椅背的轮廓,从侧面看,身体也完全被斗篷和兜帽遮住。
原因很简单就可以推出, 是因为这位——以死亡为本源的神明,这段时间里为永昼付出了太多的力量,以至于不能维持一个完好的人形了。
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墨菲不是很清楚,想来应该是一些更符合“死亡”这词的形象, 譬如一具不完全的白骨之类。
至于为什么是不完全的,那是因为墨菲认为这人起码还保留了一条声带, 以便发出一些他不想回答的问话。
“亲爱的, 你在听吗?”
“……在。”墨菲说。
“那么, 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墨菲说, “时间停过。”
“那就说得通了。世界毁灭的时候, 它所拥有的时间也会崩毁,但假如又被修复,时间也会重新开始运行。所以说,如果永昼真的破碎,我们无法真实地感受到那一秒,只能感受到它的前奏。啧……这种感觉真让人不爽。”
“真让人害怕,刚刚那种恐怖的感觉真的会让我想起来在迷雾之都里的擂台上,被老板挫骨扬灰然后再复活回来的时候……”
“但是好在现在我们又回来了。想必是有某个人大发慈悲,又把我们像拼起一具尸体的碎片那样拼了回来,这种能耐可是我这种只会看门的人比不了的……”
“但是这拼接的方式有点生硬,啧啧,太粗暴了。不过我相信画家能再把它缝补得好一点。”
墨菲忍不住开口:“少说几句话也许能让你活久一点。”
人生不幸的开端,和一具喋喋不休的骨头架子共事。
“好吧,好吧,虽然再这样下去我好像真的离死不远了……”克拉罗斯叹息的嗓音中带着挥之不去的表演成分。
“但是,亲爱的,刚刚你对着外面沉思的时候,本源流动有些不同寻常,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是否领悟了什么?”
墨菲看向漩涡般的天幕,一派世界倾覆的景象。
他的眼眶里,金红火焰安静地燃烧,身旁的桌上放置着一座细长的金属鸟笼,里面的小鸟标本静伏着,空洞的骨骼眼眶似乎也在看向远方。
“我在想预言。”墨菲说。
“什么预言?”
墨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所有我看到的东西,不论表现为什么样的场景,都只是过程而不是结局。”
“我的力量来源于时间,但这不代表我能看到真正的答案,因为时间还没有死去,它永无尽头。答案……只有到连时间都结束的时候,才会见分晓。”
“很高兴我能听到这样一番话,亲爱的。”
守门人的黑铁王座寸寸转动,缓慢旋转,正向墨菲。
王座中央,黑色斗篷里的克拉罗斯单手支着下颌,他用来托腮的左手确实已是森森白骨,不过兜帽下露出的下半张脸倒还维持着正常的形态。
“神明的棋局是太过危险的过程,得到与失去瞬息万变,也许仅仅是一点细微之处就会让我们的现世分崩离析。但是,如果说结局,那还为时尚早。”
“那你呢?”墨菲忽然问。
他没挑明,但克拉罗斯听懂了,他笑了起来。
“我?文森特,我已经改变很多了。”
“从前我连哪怕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本源力量都不愿意牺牲给我的子民,我做出来的事是把他们连夜送给了永昼主神。现在呢?”
他晃荡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骨节和骨节相碰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声音:“看看我为这个该死的乐园都付出了什么。如果当初的我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模样,一定会提前把自己吊死,这样就不会为了别人的世界献出了自己。”
墨菲友善地提醒他:“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是是是是,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守门人掩面哀叹。
“自从开始在这座塔里打工就看见老板每天把血流给别人,看见你们一个个为了老板寻死觅活。哦,连坏到透明的小方块,为了把玻璃室和他亲爱的爸爸一起杀了,把自己搭上的时候我没看到他有一点犹豫,真的有吓到我。然后你还——”
“算了。还有老板这一次干出来的事情……押上去的可不只是全部家当,还有祂自己唯一的灵魂。”
“至于小郁……嗯……呃……小郁也在场。”
“总之,”守门人做出他的结论,“我被你们污染了。”
墨菲轻轻笑了一下。
“用死亡当本源的人,还会这么胆小?”
“没办法,也许是每天都和死亡在一起,所以更喜欢活着。”克拉罗斯说,“这不就像你的力量来自流动的时间,却一直在等待死亡和终结。”
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这样说起来,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呢,让我想起了祂……”
“绝对理智的背后却是极端的疯狂,祂是个赌徒同时还是疯子……祂的选择都是不可能。”
“至于另一个,绝对混乱的表象下却是极度的理智,他从来不做不确定的事,看似为所欲为其实每一个举动都在将道路导向正轨。啧。”
“人从出生就走向死亡,太阳从上升起就开始下落,背道而驰正是相向而行。”守门人的语气愈发鬼魅,五指旋拢缓缓在空气中画出一个圆。
“有没有感到一种美?”
也许吧。墨菲没有说话。窗下,他的侧颜归于寂静。
窗外是夜色下平静得近于死寂的乐园,但那仅仅是表象。辉冰石广场上有画家的身影,而创生之塔的内部自然是一片兵荒马乱。永昼一直处在岌岌可危的境况,先前那恐怖的剧变即使被不明的外力强行弥合,也还是遗留了许多令人焦头烂额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看着深沉的夜幕,墨菲忽然缓缓起身。他反手将长弓与真理之箭背在身后,而鎏金鸟笼则像有生命般悬浮起来,伴随在他左右。
这是时间之神的礼仪。窥探他人的时间难免是一种冒犯,因此,时间之神身边总有这样的骨骼小鸟。
当它扬起脖颈朝向天空,张开翅膀,即代表时间之神正在动用他的力量,若是静息不动,则证明你得到的是时间之神与正常人无异的、彬彬有礼的注视。
他向外走去。
“嗯……?你去哪里?”
辉冰石广场上,画家面色苍白,紧抿嘴唇,神情专注。他手持一支简单的炭条,正在悬空的白纸上作画。每一笔落下,辉冰石广场的地面里,色泽就会为之流转——他在操纵整个乐园的力量。
墨菲从身边经过的时候,画家对他点头致意,然后看过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广场另一端,巨树旅馆所在的巨树在天空下矗立,顶端一根弧形的枝干上,坐着淡绿色长发的生命之神萨瑟。
他的翅膀略带萎靡地蜷在身后,身畔有一个戒律的全息投影。
戒律的本体自然在创生之塔中满负荷运行,这里的投影是提供一部分功能给予生命之神一些必要援助。
“呼……”生命力量缓缓收回到体内,萨瑟虚弱地长出了一口气。
像是亟需什么话题来转移自己几乎被耗尽的精神,他对戒律没事找事说:“355711,你还没告诉我这串数字的意思呢。”
戒律之神用单纯的机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对结局的穷举。”
“啊?”萨瑟眨了眨眼睛,注意力却被墨菲吸引,他看向墨菲走向的方向,“文森特他……”
戒律的影像,目光亦随之转向那里。
创生之塔的背面,辉冰石广场的另一端,是永夜之门的虚影。
墨菲在它与创生之塔的中点站定。鎏金鸟笼漂浮在他身侧,笼中鸟随他呼吸的轻起轻伏缓慢地翕动着双翅。
晚霞河畔,命运女神的背影被七只漂浮的水晶球环绕,她手捧水晶,正在闭眼念诵奇异的咒语。
若有所觉般,她睁开了双目。
死寂的乐园,低沉的天空,静默的大门。
就在那里——忽然传来两下叩门声。
声音遍及乐园。
辉冰石广场上匆匆走过的人们不由得停下脚步,纷纷看向那里。
创生之塔第一层,对坐的契约之神莫格罗什与庆典之神闻声蓦地站起,甚至带翻了座椅。
第七层,力量女神庄严美丽的巨像缓缓张开了她的眼睛。
第八层,浩如烟海的书格环绕下是带着一群下属埋首在如山的纸张里奋笔疾书的智慧女神希娜,他们背后无数枚算珠般的虚影飞快移动,每个人面前摆着一瓶几乎用尽的金色喷雾,右侧墙壁上挂着一条占地巨大的横幅,上书“不死就行”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叩门声传来时,智慧女神满脸惊骇地抬起头来,露出无处遁形的黑眼圈和一张熬夜过度的面孔。
然后她匆忙起身,睁大眼睛扒着窗棂向那里看去——
在这众神的注视之中,永夜之门缓缓向两边打开。
门扇的中央,是一个他们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钟敲一下。
天空中斗转星移,计时砂落下一粒。
这一天,永昼在夜色中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第十三层,王座上的守门人,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诡秘笑容。
作者有话说:
守门人注意下遗容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