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出租车呼啸着驶过梧桐茂密的翡青路,几个急转弯后,在老街的某个路口停了下来。
车子还没彻底停稳,车上就下来了一个身材颀长、模样俊秀的青年,一下车就行色匆匆地往老街深处跑去。
昀山老街位于昀山最早开发的那片老城区,多年未经翻新,已经有些萧条破败,只有零星几家老铺子还开着门。遮天蔽日的梧桐树郁郁葱葱,掩映在灰白色的老房子之间,空气中带着股不甚明显的潮湿霉味。
司予干净利落地翻过一堵矮墙,抄着近路七弯八拐了几下后,进到了老街的最深处。
狭长的巷口旁支着一家潦草简陋的茶摊,已经在这儿开了十来年。这个点摊前还没什么人,摆摊的大爷坐在一把摇椅上,见司予直直往巷子里去,好心叫了一声:“哎哎,年轻人!”
司予脚步一顿,回过头耐心道:“老人家,什么事?”
“你是不是走错路了啊?这里头是条死胡同,可最好别去!”
司予眉目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意外:“是吗?可我怎么听说这条路走到底,有一栋老洋楼呢?”
闻言,大爷脸色变了几变,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往前躬了躬身子,低声道:“什么老洋楼啊,早多少年前就被火烧成一片废墟啦!那里住的一家老小全烧死了,吓人得很呢!”
“这样啊,”司予笑了笑,面色如常,“不巧,我是个写灵异小说的,就是听说了这栋房子,打算去采采风。谢谢大爷,劳您挂心了。”
说完,他点了下头,便径自朝着巷子里去了。
大爷伸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见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转角,摇着头叹了口气。
现在的这些小年轻,都稀奇古怪的,一座凶宅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想当年那场火灾之前,住在那的一家人就不太正常,经常能听到里面传来那个疯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咒骂,就是可怜了那个小的。
记忆里是那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几乎很少能见得到他,就算见到了也从不说话,长得是漂亮极了,就是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吓人,明明才是个半大的孩子。
……不过想想也是,那么一家子疯子,能养出什么正常的孩子来?
唉,不管啦不管啦,反正那房子荒废了那么些年,也碍不到他老头子身上。
就是刚刚那个年轻人,瞧着……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呢?
顺着窄巷一路走到底,绕过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后,司予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栋十分老旧的别墅,原本象牙白的墙壁上充满了火烧的痕迹,已经斑驳得面目全非。院子里枯草拢生,角落里被烧得焦黑的秋千架子还倒在原地,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又一层雪白的蛛网。
司予静静站在别墅倒了一半的破烂大门前,心里陌生而没什么起伏地想:
“原来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啊。”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还没从昨晚的噩梦中彻底醒来似的,木然地迈开腿,跨过门槛。
眼前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被那场大火和时光扭曲成了一副陌生的模样,三月里开满秋千架的紫藤花、七月里聒噪不停的蝉鸣、十月里血红色的爬山虎……
在时光这头怪物的啃噬下,全都只剩了一片焦土。
不过他对那些本来也算不上熟悉。
他最熟悉的,只有别墅地下那个没有窗户的、冰冷的房间。
绕过左侧的回廊,避过干涸的池塘,司予一步步往别墅深处走去。
如果任泽序看到他眼下的神情,一定会被吓得叫不出“美人”那两个字来——
只见那张脸上本就为数不多的血色早已退得干干净净,连唇色都是一片惨白,只有一双瞳仁深黑诡谲,如两滩见不到底的泥沼。
“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我的画,我的画!”
“为什么没用?怎么会没用?是不是你这个小东西哪里出问题了?嗯?是不是,是不是你?!”
“你这个小怪物……”
司予猛地甩了下头,将那些梦魇般的话语甩出脑海。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情绪有些不太对,他从袖口抽出刀,毫不犹豫地一刀刺穿了手掌——
利刃穿过白皙的掌心,霎时间血涌如注!
飞溅的血珠落到他的脸上,给那张惨淡的脸庞添了几分颜色。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一瞬间清醒过来,司予的瞳孔像是被一根针给强行定住了,终于勉强恢复了清明与正常。
他深吸了两口气,掏出一张纸擦干净了刀刃上的血,随后加快脚步,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建筑的大门。
而他手掌上方才还无比骇人的血洞顷刻间已经开始肉眼可见地自动愈合,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变得彻底无迹可寻了。
别墅内部大火的痕迹要比外面明显得多,四下里一片焦黑,每走几步就会被倒下的不明物体绊住脚步。
一眼看去,房屋里有许多被烧了一半的画,挂在墙上的、掉在地上的……每一幅画上原本大胆鲜艳的色彩,在经过火舌的舔舐和时光的蒙尘后,都显出了些狰狞诡异来。
司予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连余光都没多分过去一寸,他毫不避让地一脚踩在了一幅画框上,顺着中央的楼梯直直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多年废弃,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他掩住口鼻,呛咳了两声,脚步最后停在了一道厚重的大门前。
门是半开着的。
可是在病毒世界里一刀一个怪物而面不改色的司予,却垂着眼在房门口停顿了良久,才终于敢一点点抬起头,往里面看去。
房间内部的一切痕迹都早已被那场大火烧毁,灰尘和蛛网遍布,除了房间中央那个倒在地上的金属实验台,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司予浑浑噩噩地往房间里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步,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间地下室四面都是墙壁,没有任何一处透光,本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可他却能将整个房间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当即抬起头,这栋多年前就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一片废墟的别墅的地下室里的灯,竟然是开着的!
在他之前,曾有人来过这里!
冷汗瞬间从额角淌了下来,司予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向外冲了出去。
他很少有这样头脑发热的时候,一边往外跑,一边留意着一路上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直到一口气跑到人来人往的正街上,被路过车辆的喇叭声和行人的交谈声惊动,他一身的血才蓦地冷了下来。
像一只误入了人类闹市区的野猫,司予猝然停住了脚步。
——不可能找得到的。
仅凭一盏亮着的灯,他根本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过、为什么回来,也不知道那个人离开之后又去了哪里。
这座城市那么大,人群那么密集,哪怕是上一秒擦肩而过的人,下一秒也可能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了。
何况是凭着这样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
他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自嘲地提了下嘴角。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那个人设下的圈套,而圈套的主人是不是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等待着他自己上钩。
司予面色冷淡地顺着人群往前走去,迎面而来的路人纷纷侧目,他这才想起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迹还没洗掉。
就这么在街上晃荡,估计再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警察招来。他随便找了个就近的卫生间,清理掉身上吓人的暗红。
冰凉的水打在皮肤上,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水珠打湿了他的睫毛,鼻梁的弧度挺拔优美,下颌的轮廓同样清晰分明,司予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居然从这样一副好皮囊中,看出了两分面目可憎来。
从卫生间出来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司予昨晚就没吃什么东西,一通折腾下来有些低血糖,想先找家店随便垫一下肚子。
老城区这片有很多小吃店,但他现在不太想沾荤腥,只想吃点清淡的。他记得再过一个路口就有一家还不错的粥店,开了挺多年,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司予一边想,一边朝那个方向走去,谁知刚一走到路口,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站在马路中间。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病毒事件,眼看下一波车流越发逼近,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飞身上前,一把抱住小女孩,迅速掠到了马路对面。
一辆轿车按着喇叭从二人身后飞驰而过,女孩缩在司予怀里,睁着一双不明所以的大眼睛,茫然半晌,才对着司予说:“……谢谢哥哥。”
司予此刻的状态不太好,一双眼里难得地没有了笑意,确认女孩没受伤后,他放开手,冷淡地点了下头,提醒道:“下次别站在马路中间发呆了,很危险。”
他说完站起身就想走,却被女孩抓住了衣摆:“哥哥……”
女孩的模样生得很好,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水灵灵的,仰起头看人的时候,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看上去可爱极了:“我今天是跟我哥哥出来的,我现在跟我哥哥走散了,找不到他,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她的手紧紧攥着司予的衣摆,像是十分不安的样子,司予顿了顿,终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蹲下/身,耐心地问:“你是在哪里跟哥哥走散的?”
女孩指了指十字路口的另一头:“那边。”
司予“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拉住了她的小手:“那走吧,哥哥先带你去找找看。”
女孩对陌生人也没什么防备心,十分信任地由他牵着,一边走,一边仰起脑袋甜甜地笑道:“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司予这才终于被她逗笑了:“谢谢你,你长得也很好看。”
他笑起来格外温柔,女孩害羞地低下头去,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不知道在打什么小算盘。
直到二人快走到刚刚她指的地方时,她才再次抬起头,语出惊人道:“漂亮哥哥,你做我老婆好不好?”
……什么?
司予一愣,啼笑皆非地问:“噗,你这是跟谁学的呀?”
女孩语气天真,理所当然道:“跟我哥哥学的。”
“是吗?你哥哥……”
司予本想逗逗她,谁知话还没说完,便见女孩抬起手,指着前面不远处道:“我哥哥在那!”
司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下一秒便,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看见了满脸写着活见鬼的秦夺。
女孩笑吟吟地跑到了秦夺身边,脆生生道:“哥哥你看,我给你拐了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哥哥过来!”
秦夺:“……”
司予:“……”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二人僵在原地对视片刻,司予才动了动嘴唇,开口时语气里带着点调侃:“真是不巧啊,秦夺先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秦夺:“。”
便听司予微妙地顿了顿后,弯着眼睛继续道:“我一时有些不知道是该惊讶于你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妹妹,还是该惊讶于……原来你喜欢到处认‘老婆’?”
听完后半句话,本就面色不虞的秦夺的脸色更是一时间黑得能滴下水来。
他低下头,看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模样的女孩,沉声问:“江欲燃,你闹够了没有?”
秦夺:“这是我被黑得最惨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