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夺良久地默立在原地,漫长的对峙后,才听他开口问:“……云梧呢?”
司予顿了顿,勾起唇角:“见到我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云梧吗?秦夺,你这样我可是会生气的。”
秦夺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一字一顿道:“我和江欲燃都被你传送到了新的小地图,生命交易所十八层彻底封闭了,那云梧被你带去哪了?”
问这话的时候,他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司予的眼睛,就好像还对他抱有一些隐秘的期待,期待着能从他的眼神中捕获到蛛丝马迹。
可是司予耸了耸肩,语气非常坦然:“他被我扔回十七层了呀,不然还能去哪呢?虽然心脏已经被刺破了,但他的内脏都还很新鲜,留在十七层,说不定还能派上一些用途呢。”
……没有。
秦夺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司予的眼神直白而又明了,从那双眼睛里,秦夺没有看出任何躲闪的痕迹。
他是真的杀了云梧,没有隐情,也没有留下转圜的余地。
客厅另一侧的向日葵已经烧尽了,变成了一堆看不出原状的黑色灰烬,其上钉着的司寒弈也已经成了一具不成人形的枯骸。呛人的火烟在房间里弥漫,熏得人眼睛一阵发涩。
秦夺有很多话想问,他想问司予还记得多少和从前有关的事,想问他注射激化剂的那一刻在想什么,想问他……究竟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
但他最后只是看着司予,低声说:“外面死了很多人,这个世界里,几乎每分每秒都有人在因为那些可怕的怪物和混乱的规则而死去。他们都只是一些无辜的普通人,最大的心愿也只是身边的人都能和平平安安地活着。他们中的某一些或许曾和你萍水相逢,你或许曾吃过他们烧的烧烤、喝过他们煮的粥……
“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或许是吧。”司予歪了歪脑袋,“可是他们是死是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什么好人。”
秦夺闭了闭眼睛,颈侧隐隐有青筋凸起。
“不过秦夺,如果你真的很在意他们,很想救他们的话,就剖开我的胸口,把这把钥匙拿走啊。”司予不甚在意地歪了歪头,笑容明艳,“沈淮珏早在一开始就给过你选项了,是你不愿意,才会一点点走到这一步的。”
秦夺看着他,低声问:“你不是说要把我变成你的同类,和你一起死么?”
“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同类了。”司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温柔地伸手捧起他的脸,轻抵住他的额头,“所以杀了我吧,秦夺。在你剖开我心脏的那一刻,我也会把SOS病毒植入你的体内。
“世界从末日中苏醒,而我们的骨血会永远留在这场末日里,纠缠、交融,直至腐烂。
“你不觉得这听起来,还挺让人心动的吗?”
窗外倾泻而入的白色阳光像一场纷飞的芦花,万物静默间,秦夺依稀回想起了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司予的时候。
彼时少年的身形纤细而又单薄,笑着拉起自己的手,在自己耳边说:“你别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秦夺在过往与此刻的交替中轻轻点了点头,说:“好。”
他举起握刀的手。
手中这把刀曾割开过司予母亲的手腕,也捅穿过秦夺自己的心脏,这一次,终于对准了司予的胸口。
刀尖抵上胸前皮肤的那刻,如同记忆倒带回放那样,司予冰凉的唇再一次向前覆上了他的。
秦夺的身份牌掉落在地,身份那一栏上写着的字,终于从“人”,变成了怪物。
两个同类在冰冷灿烂的阳光里唇舌相依,在这濒死缠绵的一吻里,鲜红的血色山花般绽开。
——因为他没办法对那么多人的苦难视而不见,所以他的刀刃最终捅进了爱人的胸腔。
因为他没办法对自己内心的声音置若罔闻,所以他最终和自己所承诺过的一样,选择了和司予一起,被世界枪毙。
噗通,噗通。
锋利的刀刃剖开司予的心口,秦夺伸出手去,在他滚烫的心脏中,握住了最后一把钥匙。
在那颗心脏彻底停止跳动前,秦夺后知后觉地想,原来他心头的血,竟是烫的。
司予的眼睛在他咫尺之外弯起,那是一个和从前的他如出一辙的温和笑容。
秦夺倏而一怔,听到他在那一吻的余韵里,低声对自己说:“秦夺,我爱你。”
下一瞬,意识抽离了肢体,向着最深最黑处坠去。
秦夺没有任何挣扎,顺从地沉了下去。
他的爱人、同伴、朋友,全都留在了这里。
他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个殉葬人。
秦夺本以为这一次沉睡下去,就不会有再醒的那一天了,然而在黑暗中沉沉浮浮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后,他的意识却再一次清明起来。
只是这一次明显和之前有了不同,秦夺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的脸庞。
男孩看上去大概八九岁的年纪,模样生得十分漂亮,肤色雪白,瞳仁漆黑,眉目间依稀能看出两分司予的影子。
秦夺眼下的视角十分奇怪,他似乎和男孩挨得很近,却比男孩的下巴还要矮上一截,而且现在这个角度,就好像他正被这个小小的孩子一整个地抱在怀里一样。
他心里有几分茫然,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又为什么会到这么个地方来,他试探着动了动身子,然而很快,便又僵住不动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到了他的身上。
秦夺抬起头,看到把他抱在怀里的这个男孩,在哭。
这里似乎是一间卧室,窗前拉着厚重的深色窗帘,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晨昏不辨。他哭得很安静,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往下落。
秦夺心里倏然一空,某种清晰的直觉骤然击中了他。
这是小时候的司予。
不管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他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司予哭,一次也没有。
可是面前的男孩哭得这么伤心,秦夺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帮他把眼泪擦去,却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手臂”这个器官。
秦夺又是一怔,几乎都要怀疑这是自己死前做的梦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到了放在卧室墙角的那面镜子。
镜子里的小司予坐在床上,将自己蜷成了很小的一团,他怀里抱着一把刀,正是不久前秦夺亲手捅进司予胸口的那一把。
在看到镜子里那把刀的瞬间,无数原本属于这把冰冷铁器的记忆,毫无预兆地闯入了秦夺的脑海——
因为司寒弈的手伤,司予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几乎没有感受过什么父爱,而性格本就不算热络的母亲,在那件事后,也变得越发寡言。
司予就一直这么孤零零地长到五岁那年,司寒弈终于在绝望中确认,人类目前的医疗水平没有办法彻底医好他的手,于是他将别墅的地下室变成了他的实验室,决定自己救自己。
而他的亲生儿子司予,就是最好的实验人选。
这个小崽子弱小,无能,全然反抗不了来自父亲的支配,并且他身上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有着一样的基因,实验成功的匹配率会更高。
最关键的是,这一切本就是这个小崽子欠自己的。
于是他用那把刀贯穿了小司予的手掌,让他的手和自己一样,受到不可治愈的永久性伤害,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的实验有没有成功。
他开始调制各种各样的药剂,研究各种各样的病毒变种,那些药物在动物身上简单试过致死性后,全都被打进了小司予的身体。
一管又一管的药剂岩浆般冲刷过血管,一点点改变着小司予正常的组织结构,他的四肢被牢牢固定在实验台上,每一次实验都会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发出饱受虐待的小动物一般的哀嚎。
但这些实验无一例外,全都没有成功。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司寒弈变得越来越偏激,也越来越扭曲,他开始在司予身上留下越来越多的伤,而随着时日渐长,司予终于也慢慢学会了反抗。
他像一只刚长出牙的小猫那样,拼尽全力地撕咬、踢踹,可全都于事无补。司寒弈甚至都不用费什么劲,一只手就能把那些反抗按下。
然后下一次,再用各种各样的“惩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这种折磨一直持续了四年。
这四年的时间里,司寒弈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疯子,还在司予的母亲报警失败后,一步步逼疯了她。
直到四年后的一天早上,司予的母亲再也忍受不了漫长的折磨,用那把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从伤口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染了一地,等到司予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最后留给司予的,只剩下这把刀。
大量的记忆涌入脑海,秦夺一整颗心像是一块破抹布般,被人揉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疼得近乎发麻。
这些事,司予半个字都没有跟他说过。
什么父亲早逝、母亲离家,什么被接到姨妈家长大,什么拥有一段还算不错的童年……
全是骗他的。
难怪他拼尽一切也要杀了司寒弈,难怪他什么都不肯跟自己说。
至少现在知道了这些的秦夺只觉得,司寒弈就那么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看着镜子里变成了一把刀的自己,他应该还在司予的病毒世界里,如果说之前他们在的是病毒世界的“表世界”,那么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里世界”。
“里世界”的存在,往往说明宿者的内心存在着巨大的割裂,而正是因为他杀死了“表世界”里的司予,所以“里世界”才得以开启。
秦夺心里再次升起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期望,既然存在着“里世界”,那么云梧他们的死,是不是也还有回转的可能?
是不是……他也还能拥有最后一次,把司予带出去的机会?
秦夺闭了闭眼睛,光是想到这儿,刀身就忍不住细细颤抖起来。
将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司予依然在哭,他的母亲才刚去世不久,这应该是幼时的他最黑暗、最孤独的一段日子。
秦夺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身子,他虽然变成了一把刀,也没有了四肢,但好在这把刀的刀身是能动的。
因为担心会伤到司予,他动的幅度并不大。刀身在小司予怀里轻轻转动了一下,只是是对方此刻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脸上除了泪水,没有任何一丝反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秦夺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开口,低声哄道:“别哭了。”
这一次,小司予那双无机质般的眼珠,终于轻轻动了一下。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了自己怀里的刀。
刚才,是这把刀在说话?
……还是说,自己疯得太厉害,终于出现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