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弃霜看向那个女人的方向,茫然地往前走。
女人的声音愈发清晰。
“……这力量,不属于你,伊什塔尔。”
祝弃霜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说话的女人。
女人的头上戴着一层黑纱,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瘦得甚至露出筋来,女人坐在石阶上,身上也披着黑袍,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祝弃霜看清了她的面貌,头痛地皱了眨眉,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额角。
几个月前的回忆冲撞进他脑海,他进入的第一个副本,那个神秘的、穿着黑纱的女人,在副本结束的最后关头,突然暴露出自己的身份,给了阎都最后一击。
她的名字是……
仇春。
不,又不像,仇春的脸似乎不是这样的,她是复仇女神神格的持有者,可能已经被同化了一半,但身上没有这么强的神格。
而在他面前的,是真正的命运与复仇女神涅墨西斯。
祝弃霜张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手心被放进了一张熟悉的卡牌。
牌上刻画的女神像,女神左手拿天秤,右手执剑直举。
是他在第一个世界最后,仇春给他的牌“正义”。
仇春当时说:“这是我正义牌,如果下次再见面,你可以用它来找到我。”
是这张牌带他来到了这里吗?
祝弃霜怔怔地站在原地,发现涅墨西斯并没有看到他,也不是在和他说话。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这时候,祝弃霜视线微微偏移,才发现了涅墨西斯身边的另外一个人。
那个男人的头发很长,是和他一样几乎吞噬光线的纯黑,海藻般的长发拖到地上。
男人侧过脸,露出精致的面容,摇晃的烛光映出一双安静的眼睛,眼眸深处像是一潭幽绿的湖。
这张脸,是祝望舒……又或者说,是千年前的伊什塔尔。
祝弃霜向前走了一步,面前的景象像水波一样轻轻荡漾,他从中穿过,只抓到一片虚无的影子。
男人伏在台阶上,用很轻很柔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属于我?我就是爱神。”
“伊什塔尔,爱从来不属于谁。”涅墨西斯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你从海里的泡沫诞生,是众神为你穿上得体的衣服,你的手里握着神格,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真正的爱神。”
伊什塔尔轻蔑地笑起来:“这么说,真正的爱神又是谁呢?这世界上除了我,难道会有第二个爱神?”
“总有一天,祂会出现的。”涅墨西斯颔首:“自然、人类的情欲和爱欲,总有一天会衍生出更强大的力量,远超神格的力量。”
“哈哈。”伊什塔尔发出清脆的笑声,伸出纤白的手臂,手指握住又张开:“涅墨西斯,你糊涂了,力量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要试试看吗?”涅墨西斯宽容地笑道:“试着看到自己的未来。”
“我不要。”伊什塔尔一只手撑着头,偏了偏:“来吧,像以前那样抽卡,我才不要看到自己的‘命运’,太没意思了。”
伊什塔尔从来不听涅墨西斯的预言,“神”又不会死,这些预言只会给他们漫长的余生添上更无聊的底色。
“来吧,让我抽一张。”伊什塔尔露出狡黠的笑容:“我的手气一向很好的。”
涅墨西斯张开手,凭空飘起了几张牌,背面对着伊什塔尔。
伊什塔尔随意挑选了一张,然后翻过来,神色失望:“死神牌,什么嘛,根本就没有死神啊,我还以为会是恋人牌呢。”
“当然有死神。”涅墨西斯摇了摇头:“爱与死亡,不可能分割,伊什塔尔,你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这一点的。”
“那就等那天再说吧。”伊什塔尔随意挥了挥手,像只充满的好奇的、天真的鸟儿,消失在了黑暗里。
空间里再次只剩下涅墨西斯一个人,祝弃霜伸手,所及之处黑暗被驱散,露出了这座空寂的宫殿的窗户。
他转头看向涅墨西斯,她盖着自己的黑纱,影影绰绰的黑纱下,眼睛紧闭,像是不愿意再看一眼外界。
外面下雨了,似乎是很大的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融进土地里,发出沙沙的声音。
祝弃霜触碰着窗户,手不经意间又穿过了空气——这里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涅墨西斯睁开眼睛,声音很温柔:“伊什塔尔,自从我们从特奥蒂瓦坎搬入失乐园,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是,哈哈。”全身湿透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长发湿漉漉地覆盖着他的全身:“不要叫我伊什塔尔了,叫我祝望舒吧。”
“‘她’给你取的名字吗?”涅墨西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坐在石阶上,看着狼狈的伊什塔尔:“你在自取灭亡,伊什塔尔。”
“我不在乎。”
自称“祝望舒”的伊什塔尔站起来,脸色惨白,仿佛要将身边的一切都拖入深渊:“人类,我不在乎,我想成为真正的神。”
涅墨西斯平静地说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爱神吗?”
“不一样。”祝望舒抓住自己如同海藻般的黑发,神经质地跪坐下来:“不一样,为什么我始终变成不了真正的神,我吸收了那么多的爱与□□、信仰、那么多的血肉,我明明拥有神的力量,却挣脱不了命运的线,我为什么还是这个世界的囚徒。”
“你还记得特奥蒂瓦坎吗?”涅墨西斯突然问道。
“那里不是早就成了废墟了吗?”祝望舒怔怔地放下手,漂亮的眼睛里爬满了废墟。
“那些居民死亡的最后一刻,也没有逃脱他们的命运。”
“可他们……只是人类。”
“你为什么会感觉到命运密不透风地囚禁?”涅墨西斯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为什么会觉得无力?当你爱上了一个人类,却无力挽留她时,你才第一次体会到命运的无情吗?”
祝望舒怔怔地望着她,眼角倏然落下一滴泪水:“我想留住她,我想让她爱上我,但我知道她不爱我。”
“我诞生为爱神千年。”祝望舒说道:“只有这一刻,我才知道我并不是爱神,因为我无法控制她爱上我,也无法控制我自己爱上她。”
他惨烈地笑起来:“你告诉我吧,现在——你告诉我吧,我的命运,我的未来。”
“我会告诉你,”涅墨西斯抬起自己的手:“但你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伊什塔尔。”
她瘦骨嶙峋的手里,稳稳地端着一盅酒,随着她的静默,里面的液体飘了出来,形成了无数漂浮的星星。
涅墨西斯一步一步走到祝望舒面前。
祝望舒惶惶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诅咒。”涅墨西斯说道:“我看到了一个诅咒。”
“先知、恋人里隐藏着死的征兆。”
“虚假的偶像里却长出真实的先机。”
“……不,我不要听这个。”祝望舒抓起涅墨西斯手里的瓷盏,狠狠摔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我,那个诅咒是什么?”
“你将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
涅墨西斯黑纱下的表情平静无波:“这就是你的诅咒,你的命运,你的恋人会孕育出真正的爱神,新旧交替,你会回归真正的死亡。”
窗外的暴雨倾泻而下,宛如一场盛大无数的祭祀,凄厉的雷光轰隆一声,白光闪过了每一个人的脸。
“你在开什么玩笑。”祝望舒声音颤抖起来,苍白的脸上显得那么病态,灰白的指甲直直抠进了自己的皮肤:“她只是个人类,怎么会诞下真神。为什么!我不想死!涅墨西斯,你救救我,是你在我走出海浪时给予我爱神的命运!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你只要……”涅墨西斯的声音如梦似幻:“不生就好了,你只要没有孩子,这个预言就只是个悖论。”
“……只不过,真正的爱神,也永远不会诞生了。”
祝弃霜感觉到周围似乎一下子沉寂下来,涅墨西斯的话让他骨子里窜出了一丝寒意。
他沉默着,看向了仰着头的祝望舒。
——他的父亲。
祝望舒苍白的脸无可挑剔,祝弃霜甚至能从自己的脸上找到几分讨厌的相似之处。
祂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半晌才开口:“换句话说,只要我拿到那个孩子身上的神格,就能成为真神,对吧。”
祝弃霜的眼睛淡淡地看着祝望舒,哪怕祂并不知道口中那个孩子,就站在身边看着祂说出这句话。
这一刻,寂静的空间里,祝弃霜却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的耳边,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那股气浪,几乎要掀开他的骨头,隆隆低吟。
他看见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破碎,祝望舒、涅墨西斯的影子像镜子一样碎成无数片。
无尽的黑暗像潮水一般涌向他的身体,他却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双温柔的眼睛。
在看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又重新凝实。
那双金色的、琉璃般的瞳孔,像是他的救星。
黑色的身影从黑暗中破出,和祝弃霜擦肩而过,手里的黑暗化作无数尖刺,刺穿了祝望舒的身体。
祝望舒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身体就已经化作无数碎片散开,其中一片被涅墨西斯捏在手里。
“你们已经傲慢得够久了。”那道黑色的身影慢慢直起身,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什么:“以为躲到几千年前特奥蒂瓦坎的时空,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吗?”
男人身旁的黑暗褪去,露出月白色的长发,和琉璃般的双眼。
是宿於。
涅墨西斯手里握着那片仅剩的祝望舒的碎片,眼神悲戚:“这是命运。”
“命运这个词。”宿於笑起来:“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了,我的人生就是在和命运作对。”
“爱神不死。”涅墨西斯摇摇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他的爱魄连着真神的神格,都被伊什塔尔吸收了,你就算把那个孩子救活,他也只是个半死不活的人类——而这世间只要还有爱,爱神就能复活。”
宿於张开手,冷淡道:“你说的神格,是这个吗?”
他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小块骨头,属于婴儿的椎骨。
涅墨西斯脸上没有丝毫慌张:“你就算取了他的骨头,也没有办法突破时空的界限将神格带回原来的时间。”
“这样啊,所以你才要带着祝望舒逃到几千年前的时空。”宿於突然感叹了一声:“你比祂聪明多了。”
“把神格给我吧……”涅墨西斯低声道:“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这没有意义。”
“我的选择,才是意义。”
涅墨西斯还没有触碰到宿於手上的神格,突然被冷厉的死神掐住了脖子,慢慢收紧:“我现在可以决定你的命运,无所不能的先知,掌管命运的女神,是你的预言杀了他。”
涅墨西斯脸上仍旧是无喜无悲:“你知道即使在这里杀了我,我也不会死,为什么要这么做?”
宿於没有说话。
她自顾自地说道:“即使杀了我,神格不死,我依旧能再生;你即使拿走了那个孩子的神格,也带不出这个时空,等祝望舒复活,还是会被融合。”
“你总是在做徒劳的事,我伟大的死亡之主,只有人类会这样做,你还是忘不掉你的过去吗?”
宿於笑起来,并没有被她激怒,倏然松开握着那一小段椎骨的手。
骨头落下来,变成了一小团红色的光晕,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了这个地方。
宿於缓缓地开口:“现在的时间点,应该是特奥蒂瓦坎刚建立城邦的时候吧。”
他手指轻轻一弹,面前出现了一个水幕。
那团红色的光晕,没入了高台上君王手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璀璨的宝石闪烁了一下,但是没人在意。
“那就让特奥蒂瓦坎的王保管,直到交到‘我’的手上。”宿於笑起来:“‘我’一定会遇到他的,因为这是我所相信的命运。”
“看看谁的命运更胜一筹吧,死亡与复仇女神。”
涅墨西斯闭上双眼,在宿於手下逐渐失去了呼吸。
宿於随着黑暗的退却逐渐消散,祝弃霜站在殿内,只剩下涅墨西斯倒下的尸体。
他静静地看着涅墨西斯失去生机的身体,黑纱上浸湿了血,盖在她的五官上,像是一个轮回。
他该走了。
祝弃霜催动脚步,又顿住。
黑纱下,死去的涅墨西斯睁开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