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恩一直在梦境中徘徊。
他没办法对这些信徒们的惨况,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此时,天色渐亮。
帐篷外已经开始传来士兵们起床后走动的声音,还有马匹、驴子们的轻声嘶鸣……
但没人叫醒乔恩。
昨天惨烈的攻城战, 很多人一晚上都没睡好,所以,看到有人还在睡,大家都体贴地不去叫醒。
这个朦朦胧胧的梦境就紧紧抓着乔恩不放。
那些死去士兵们的灵魂像一层薄纱般笼罩了整个梦境。
幸好乔恩及时想起了那只黄色狮子。
他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又一次让那首《第七交响曲》响彻在自己这个奇怪又真实的梦境中。
灵魂随着乐音而轻轻颤动。
沉睡的世界又一次被音乐唤醒,它热烈回应, 接纳一切。
生命终会逝去。
新生也会到来。
一个个灵魂在美妙的乐声中重新变回了生前的样子……
阵亡士兵们的脸上重新展露出笑容, 将悲伤的记忆统统遗忘,不再为生前而苦恼,不再为痛苦的死亡而悲伤, 仿佛只是即将远行那样得轻松和自在。
他们朝着乔恩所在的方向拜了拜, 快快乐乐地说着感谢和告别的话语。
然后,毫不留恋地消散在了一片天地之间。
世界万物依旧运转如初, 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但这一刻,乔恩却感觉到,当这些士兵们的灵魂回归天地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老旧的大型机器被重新上了一点点儿润滑油一样, 虽然依旧僵硬又锈迹斑斑,可停滞了多年的齿轮, 总算开始艰难而缓慢地转动了几下。
万物欢欣鼓舞。
它们竭尽所能地发出各种声响来表达着自身的喜悦。
帐篷外很快就传来了士兵惊讶的声音:“咦, 你们听到没有?好像有什么声音?”
然后是七嘴八舌地回答:“风吹过草丛的声音。”“不是, 虫子在土壤中钻洞的声音。”“岩石碎裂声。”“鸟儿的鸣叫……”
毛驴小队的成员们也凑过去, 跟着大家一起吵吵嚷嚷。
哪怕根本不知道这有什么用,这些无聊的士兵们依旧互相吹牛、炫耀自己听到的声音更多。
渔雕注意到斯蒂文又一次独自站在角落中, 表情冷漠,压根就不参与大家的讨论,非常不合群的样子。
他想了一下,走过去问:“你觉得呢,老虎?你觉得,这些……大家突然听到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斯蒂文微微抬眼,直接回答:“战死的兄弟正同我们告别。”
——告别?
——从来不曾设想过的回答。
渔雕脸上的表情呆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惊讶地打量这个队友,似乎第一次认识他。
——战死的兄弟吗?
——兄弟?
往日里,由于乔恩容貌太盛,导致这个总和乔恩形影不离的少年,时不时就会被人忽略。
但这绝不是一个应该被忽略的人。
要知道,哪怕平时再不起眼,可每次战场上,他锋芒毕露的样子,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器,哪怕仅仅站在旁边,也会令人如芒刺在背一般。
渔雕私下里一直觉得:
斯蒂文这人很不好接触。
要知道,渔雕的性格很精明,虽然道德底线较高,不至于为了利益去做什么错事。
但日常无事的时候,他就习惯性地观察周围人,并借此来规划自己的人际关系网络。
其中,毛驴小队的其他成员都还好说,属于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平常人。
唯独乔恩和斯蒂文两个人,让渔雕觉得,不是一般人。
前者的性格其实很好,属于这年头少有的正常人。
可过于出色的容貌,却会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以至于这么长时间以来,很少有人发现,这其实是个非常心软、善良又好相处的人;
而后者,武力方面极为优秀。
在军队中,这种优秀本可以受到很多人的崇拜、拥戴、甚至乐意服从他的领导和指挥。
可遗憾的是,斯蒂文对此没什么兴趣。
面对大家的热情,他态度始终冷淡,还摆出一副不善言辞的沉默人设。
但只要看过他和乔恩斗嘴的样子,就知道这种沉默寡言人设根本就不是他。
所以,渔雕才猜测,这家伙看似冷淡,实则傲慢,可能除了乔恩,谁都瞧不起。
渔雕自认也不是什么热脸贴冷屁股的性格。所以,他从不往斯蒂文跟前凑,也没什么想和对方搞好关系的愿望。
刚刚走过去询问,也不过是一时好奇心作祟,没什么套近乎的意思。
可斯蒂文的回答令他惊讶。
——兄弟?
——战友也算兄弟吗?
渔雕闭了闭眼,心里有点儿内疚,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误解了斯蒂文。
除此以外,他心里还觉得难受,这场战争,真是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了。
和军营中的所有人不同……
伊格瑞特突然很快乐。
这个鸟头人身的小女妖,同样听到了世界发出的细微声音。
她欢呼着飞起来,在半空中张开翅膀,高高兴兴,转着圈跳舞。
尽管她没别的意思。
那颗小巧的鸟头大抵也没什么容量、装不了什么聪明才智……
可这一行为,却遭到了周边士兵们的厌恶眼光。
毕竟,惨烈的战争刚刚结束,虽然只是攻城失败,不算是什么大败,可死了那么多的人,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悲伤中的时候,这个鸟头怪物居然载歌载舞起来?
如果她不是西奥多的女妖……
好多士兵都已经想张弓射箭,将她从半空中射下来了。
狂欢纵欲之子西奥多自然无所谓士兵们的怒气。
但出于对伊格瑞特突然喜悦的好奇,他还是朝天空张开了手臂,高声喊道:“聪明的小鸟儿呀,快来我的怀里吧!”
伊格瑞特立刻扑了过去。
她收拢身后的羽翼,用尖尖的鸟喙亲昵地轻啄西奥多的唇角,大方地告诉他:世界在复苏。
西奥多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紧紧抱着她,并用脸颊贴着她雪白的羽毛,懒洋洋地问道:“那些吵死人的声响就是世界的声响吗?”
伊格瑞特用力点了点她的鸟头。
虽然那只是一颗鸟头,可无论目光,还是神色,都透出了一种比人还要生动活泼的表情。
西奥多不置可否,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伊格瑞特的后背。
他的母亲萨曼珊是纵欲狂欢之神的女祭司,偶尔在神明的指引下,会做出一些微妙预言。
比如,在博蒙特王出征时,萨曼珊就预言这场战争将持续六年。
事实上,对大部分明白人来说……
真正预言都是那些神秘预言师做出的预言;而祭司做出的‘预言’,半真半假,多数都是受到神明的指引。
也就是说,祭司的‘预言’不见得是真的预言。
但神明会希望它成为真的,或者说,神明会使它成为真的。
而由于有着这么一个能做‘预言’的女祭司母亲在……
西奥多不免会得到一些‘内幕’消息。
此时,他就在慢慢地回想着那些‘内幕’消息。
可无论怎么想,也没能找到有涉及‘世界’的谋划。
伊格瑞特生性单纯天真,不会骗人。
而鸟头人身的女妖也确实对世界有一些敏锐感知。
她说‘世界复活’,多半错不了。
可这事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西奥多不是那种喜欢用脑子的人,想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
他拍了拍伊格瑞特的肩膀,示意她自己去玩,然后自己站起来,打算去找莱奥尼,询问一下对方的看法。
然而,当西奥多走进莱奥尼的帐篷时,却发现这个向来自律的好友,这个时间了,居然还躺在床上睡觉。
这位纵欲狂欢之子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眼珠,有心想要吓唬一下莱奥尼。
于是,他放缓、放轻了步子,悄悄地走了过去。
可当他这么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时,却发现,莱奥尼的表情有些不对!一滴滴的冷汗从额头处流下,面色苍白,神色慌乱,像是陷在什么噩梦中无法自拔一般。
西奥多皱着眉,总算收回了恶作剧的心思。
他大喊着莱奥尼的名字,上前推了推肩膀,试图将人推醒。
可平时连别人靠近几步,都会立刻将警惕视线投过去的莱奥尼,此时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西奥多有些着急了!
他又喊了几声,用力推了好多下后……
莱奥尼总算勉强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游离,精神仿佛还停留在另一个不知名的空间里,表情迷茫地微微张开了唇:“母亲。”
——母亲?
——黑夜女神?
西奥多不由得一惊。
他下意识地胡思乱想了一下:“以前听说黑夜女神是个急性子,还以为是谣言。现在看来,没准儿是真的……”
可紧接着,这位血管里都流着不安分血液的纵欲狂欢之子,又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看来世界的变化很严重嘛!
——连女神都坐不住了。
——这是想亲自下场吗?
西奥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件事:“我要不要禀报一下狂欢纵欲之神,别人是神之子,我也是神之子,大家的待遇总不能差太多吧!”
这时,莱奥尼终于恢复了一点儿清醒。
他知道西奥多就在旁边,却疲惫地不想与之交流,整整一晚都被母亲反复地逼迫,可是……
——永生之火!
——永生之火!
——到底什么才是永生之火?
——要用平生功绩来点燃它。
——可什么才算是功绩?
——所谓的变数又是什么?
莱奥尼陷入了苦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