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悬没有像萧承邺预想中那样不悦或愠怒,更没有难过伤心,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萧承邺,目光淡然。
“人与人之间不就是如此么,哪有那么多真心?”他淡淡一笑,“你对我亦有所图。”
萧承邺也笑了:“是啊,若论起来,朕比他们更贪心。”
“其实我不明白,天下好皮囊多不胜数,我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纠缠不放?”
“朕也不明白。”萧承邺捧起江悬脸颊,垂眸看了一会儿,低头在江悬鼻梁落下一个轻吻,“再好的皮囊,日夜这么看着,七年,也该腻了。”
江悬皱了下眉,萧承邺的吻落在他鼻尖,然后嘴唇。这次没有强迫,只是轻轻吻着,甚至有温柔的错觉。
“阿雪。”
萧承邺低唤了声,将江悬压进那张庄重华贵的龙椅。——从古至今,除非当朝天子,没有任何人可以坐这把椅子。
江悬身子一僵,倏然睁大眼睛。回过神,萧承邺已将他双手举过头顶,按在椅背上。
“萧承邺,你……”
“我疯了么?不,我没有。”
大殿空旷清冷,江悬穿得少,身体不由得寒颤。
“其实我早该这么做。”萧承邺俯身逼近,低声道,“至高无上的权力,无人共享,总归是寂寞。”
江悬咬牙:“你便这样侮辱先祖留下的江山么?”
萧承邺轻笑:“侮辱?如今都是朕的,朕想要如何便如何。”
“你,萧承邺!放开我……”
江悬奋力挣扎,然而力气悬殊,身后又是坚硬的扶手和椅背,他无处可避。
萧承邺不在乎这张龙椅,江悬却是在乎。萧家的天下是江家几代人拼死打出来的,王座下累累白骨,有多少是玄鹰军将士尸骸,江悬不得而知。
而现在,萧承邺似乎想这样告诉江悬,他永远无法再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玄鹰军少帅,他与萧承邺同流合污,弄脏的是江家几代先辈的心血。
殿内空无一人,却好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龙椅上这场肮脏的闹剧。
萧承邺总能想到新的办法折辱他,每当江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触动,萧承邺都会让他千疮百孔的心再一次感觉到痛。
“阿雪,你还记得上一次在这里么,你只有十二岁,先帝特许你随江述行和江凛一起觐见。你好像从小就招人喜欢,性格那样顽劣,先帝却宠你宠得紧,还说等你长大要招你做驸马。江家那时何等风光无限,江述行异姓封王,江凛年少挂帅,西北的天都快要姓江了。可惜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江家再风光,楼起楼塌,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
萧承邺不紧不慢说着,从身后掐着江悬下颌,近在咫尺的吐息宛若毒蛇的信子。
江悬无法发出声音,泪水不受控制从眼眶中簌簌涌出。屈辱或难过已然分辨不清,萧承邺好像故意提起他的父兄,让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在他们拜将封王的地方被一个男人羞辱至此。
“阿雪,你哭了么?”萧承邺伏在江悬耳畔,声音中带着某种扭曲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落泪的样子有多漂亮?听闻江夫人年轻时倾国倾城,你丝毫不曾辜负她的美貌。”
身下那张龙椅冰冷而坚硬,江悬身上鞭伤初愈,碰到棱角处,仍有痛意,萧承邺抚摸着那些伤痕,说:“可惜多了几道疤,不好看了。”
江悬紧紧攥住椅背边缘,咬牙忍耐。
“为何不肯哭出声?怕惊扰了地下亡灵么?放心,他们死了那么久,早已投胎转世了。”
“萧承邺……”
“怎么了,阿雪?”
“不、不要在这里……”
“好啊,你求我,我带你回映雪宫。”
江悬咬紧牙关,不肯说话。萧承邺对此习以为常,轻笑一声道:“阿雪,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对我服软?”
江悬摇头,艰难开口:“永远,不可能。”
……
到底还是弄脏了龙椅,那张金黄绣龙纹软垫,被洇得深浅斑驳,江悬跌倒在地上,衣衫凌乱不堪。
萧承邺还未尽兴,龙椅不比床榻宽敞,江悬不舒服,他也好受不到哪去。他懒懒靠坐在龙椅上,意犹未尽地用靴尖抬起江悬下巴,端详了一会儿,说:“你该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有多脏。”
江悬闭了闭眼睛,将头别到一边。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与朕苟且,日后你要如何面对当年留下来的那些人?”萧承邺皮笑肉不笑道,“就算谢岐川和萧长勖来救你,你这副样子,还能见得了人么?”
“……闭嘴。”
“不想听么?朕还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你在意的东西了。”萧承邺坐起来,胳膊搭着膝盖,俯身凑近江悬,“玄鹰军少帅,江问雪。倘若江述行和江凛还活着,你如今该是多么逍遥自在?”
明知萧承邺是故意说这些话激怒自己,江悬还是不可避免被牵动情绪,他撑着身子从地上起来,用力一巴掌挥向萧承邺:“住口!”
然而手掌落在萧承邺脸上之前被截住,萧承邺抓紧江悬手腕,一用力,江悬脸上露出痛苦神色。
“阿雪,你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一生气就动手,不是什么好习惯。”
手腕被钳制,江悬动弹不得,恶狠狠瞪着萧承邺道:“放开我。”
“放开你,让你继续甩朕巴掌么?是朕对你太纵容,你好像忘了尊卑有序。今日就算是江述行在这里,也要对朕磕头行礼,你未免太放肆。”
江悬冷笑:“尊卑有序……君臣之间才论尊卑,你我算什么?”
萧承邺一滞,不怒反笑:“是,你我自然不算君臣。”他抓着江悬手腕,把人从地上拽到自己面前,说:“阿雪,你记住,你是朕的。”
这样近的距离,萧承邺眼中血丝清晰可见。自从豫州起义,他多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尤其萧长勖起兵后,他几乎再未阖过眼,此时盯着江悬,目光中除了熟悉的阴冷暴戾,还有某种穷途末路般的决绝。
只一个眼神江悬便知道,这次萧承邺对京城守备并无多少把握。
“你知道我不是你的,所以才一再反复。”江悬问,“是么?”
萧承邺眸色一沉。
“为何不杀了我?”
“朕也想知道,为何不杀了你。明明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要杀了你,将你葬入朕陵寝,便无需再忧心你心中惦念谁、是否又想从朕身边逃脱。可是阿雪,杀你谈何容易?”
“你舍不得?”
“是,朕舍不得。”萧承邺抚摸江悬脸颊,缓缓道,“你说得对,朕对你生出怜悯,是朕不该。”
江悬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轻笑:“你不杀我,也许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萧承邺松开江悬,轻轻一甩,将他扔回地上。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皇宫之外,萧承邺朝堂上的一句话,很快变作满天流言。
谢烬只将江悬还活着一事告知玄羽军上下,而现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谈论已故镇北王江述行之子江悬甘为娈宠,与皇帝有龙阳之癖。不仅如此,江悬还与谢将军暗中苟合,此次谢将军出兵,明面上是为秦王,实则另有图谋,意欲臣夺君妻。
三人成虎,不过一日之间,人们口中的江悬便从玄鹰军少帅变作祸国殃民、冷血歹毒的后宫蛇蝎。
主帅营帐内,谢烬气得咬牙切齿,“嗵”一拳砸到案上。
“如此卑劣手段,简直畜生!”
话音落下,林夙倒茶的手微微一滞,面具后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神情。
一旁萧长勖叹了口气,安抚道:“岐川,先别动气。”
谢烬攥紧拳头,转头看见萧长勖,忽而想起如此“卑劣手段”正是林夙一贯爱用的。他张了张口,讪讪道:“抱歉,林先生。我没有说你的意思。”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林夙便不能装作没听见。只见他放下茶盏,对谢烬微笑道:“谢将军一向心直口快。无妨。”
玄羽军一路从醴州打过来,与途径地方军交手过几次,屡战屡胜,有时甚至还未至城下,百姓便已将城门大开。人心向背可见一斑。而如今萧承邺这番说辞,虽然卑鄙,却恰好击中萧长勖赖以依仗的民心。
“此地距京城不足百里,萧承邺现在才用这招,怕是已经晚了。”林夙不紧不慢道,“江公子是塞上鹰还是笼中雀,他日史书工笔,都由赢家说了算。”
谢烬蹙眉:“我知道,我只是……”
“在下明白,谢将军不愿江公子背负污名。只是事已至此,比起声名如何,如何完好无损将人救出来,才是眼下最要紧之事。”
萧长勖插话:“林先生,岐川之前提过玄鹰军旧部和江家余下那些老人,安置如何了?”
林夙回答:“能接走的都已接到醴州,不方便接走的也已派人暗中保护,王爷放心。”
萧长勖点点头:“劳你费心了。”
二人说完,谢烬冷不丁开口:“萧承邺不会伤阿雪性命。”
萧长勖和林夙一起转头看去,谢烬垂眸,目光落在面前某处:“也许这么说有些草率,但我知道他不会。”
萧长勖与林夙对视一眼,道:“不会最好。既然天下人都已知晓问雪囚困于宫中,我们便正好以此举兵。明日你我兵分两路,你务必率军突破皇城守卫,入宫救出问雪。”
谢烬点头:“是。”
天色渐暗,皇宫内,一顶软轿无声行进在重重宫墙间,最后停在映雪宫门前。
夕阳铺洒在红墙金顶,为这座皇城镀上一层沉重的金光。轿子缓缓落下,何瑞躬身,对轿内道:“公子,到了。”
等了一会儿,轿帘拂开,一只细白手腕伸出来,何瑞递上自己小臂,江悬扶住他,慢慢从轿子里下来。
天冷,江悬穿了件月白织锦斗篷,帽子上一圈纯白无瑕的狐狸毛,愈发衬得他纤弱动人。
玉婵从映雪宫里迎出来,与何瑞一人一边搀扶住江悬。
江悬道:“何公公不必送了。”
何瑞没有应声,仍旧这样扶着江悬慢慢走,江悬便也由着他去。迈过一道宫门,四下无人,何瑞淡淡道:“秦王与谢将军已到城外。”
江悬抬眸,微微一滞。
“谢将军手中有八万兵马,皇上调集京城禁军与西南、东南府兵共十万,已于城下排兵布阵,今日或明日必有一战。”
江悬警惕道:“何公公……为何告诉我这些?”
“大梁要变天了。”何瑞抬起头,望向远处将沉未沉的夕阳,“公子本就不是笼中之鸟,哪怕折了羽翼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也终有冲破牢笼之日。这一天来之不易,奴才为公子高兴罢了。”
江悬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何瑞:“何公公,究竟是什么人?”
何瑞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奴才只是奴才。”
“你是秦王的人?”
“不,奴才与秦王殿下并无私交。”
“那你是岐川……不会,岐川没有这样城府。”——倘若何瑞是谢烬的人,谢烬不会一直到几个月前才找到他。江悬思索许久,最后不确定道:“你莫非,与江家……”
何瑞笑笑:“公子莫要再猜了,奴才不认得除公子外其他江家人。外头冷,公子早些进去吧。”
或许是不愿说,或许是不能说,又或许何瑞真的与江悬故人无关。江悬垂下眼睫,低声道:“过去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何公公与皇帝一丘之貉,多有得罪,抱歉。”
何瑞略一颔首:“公子言重了。奴才本就听命于皇上,公子这样以为也并无不对。”
“总之,多谢公公对我说这些话。”
“公子客气。奴才告退,公子多保重。”
“好,公公慢走。”
何瑞转身离开,江悬站在院中,直至天色昏暗。
阴影中那道总是沉默的身影,他一向习惯忽略,如今想来,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可恶。
但为何呢……非亲非故之人,为何会为他可能触碰到的自由而感到高兴呢?
江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