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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65 “到此结束了,阿雪。”

问君何愧 月昼 3746 2024-03-10 12:01:14

龙椅上的人缓缓起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向江悬。

窗格透映微光,照出他的面容,依旧是幽寂深邃的眉眼,比起上次分别,更多几分苍冷的寒意。

他好像老了。

七年,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段不短的时光。江悬记得第一次见面,萧承邺刚封亲王,正是年轻意气轩昂之时,那时江悬十一二岁,随江凛对他行礼,他扶起江悬手臂,微笑道:“不必多礼。”

转眼几年,谦逊有礼的王爷变作龙椅上冷傲孤僻的帝王,江悬九死一生后睁眼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他居高临下对自己说:“你父兄已死,从今日起,你留在朕身边。”

而现在,又是几年,萧承邺身上那不可一世的帝王之气仿佛雾散烟消,此刻在江悬眼前的,是一只走投无路、垂垂老矣的平阳之虎。

江悬抽刀,刀刃朝向萧承邺:“别过来。”

萧承邺竟就这样听话停住,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江悬,轻轻勾起唇角:“阿雪。你今日来,是来见朕的,还是来杀朕的?”

刀尖又往前一分:“自然是来杀你。”

“杀我?”萧承邺轻笑,“好啊,杀我……多日不见,朕的阿雪变了许多。上次见你穿战甲,好像还是在七年前,那时你的甲胄被血染透,看不出原本模样。今日看来,朕的阿雪穿上战甲,果然是很漂亮。”

“住口!”江悬喝道,“没有你的阿雪,我从来都不是你的。”

萧承邺不以为意,仍旧面带笑容,甚至迎着刀尖又往前一步:“听闻你身子大好了,是什么灵丹妙药,竟能解了春风度?”

“不关你事。”

“你一定要这样与朕说话么,阿雪?你我朝夕相处七年,你对朕难道没有一丝丝情义?”

“情义……?”江悬冷笑,“你是如何待我,你心知肚明。你竟敢与我谈情义?”

萧承邺神情微滞,缓缓道:“你那般倔强,朕实在不知如何留住你。阿雪,换做是你,唯一心爱之人从不将你放在眼里,你要如何?朕是天子,朕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难道要朕低头求你垂怜么?倘若那样能令你回心转意,倒也未尝不可……可是朕现在求你,还来得及么?”

萧承邺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从未用过如此语气对江悬讲话,恳切的、甚至有一丝不该属于他的低声下气。多日不见,他面颊消瘦许多,看起来眼眶更深,也更显疲态,与记忆中那个杀伐决断的冷血帝王判若两人。但江悬还是听出他恳求之下隐藏的扭曲恨意,像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说到底,他本性难移。

江悬摇头,面不改色:“来不及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我之间,从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萧承邺眸色一沉,问:“因为谢烬么?呵,说起谢烬,他人呢,怎么舍得让你独身前来?七年前他没能救你,七年后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足信。”

“对付你,我一人足矣。”

“唔,是么?”萧承邺轻声一笑。不知是否因为提起谢烬,他眼眸中那些恳切转瞬即逝,转而多了几分冷厉的杀意。“既然如此,让朕见识见识你的本事罢。朕还从未见过你上阵杀敌的样子。”语罢,他拔出佩剑,周遭昏暗中,剑身一抹银光晃过。“来吧——阿雪,来杀朕。”

几乎是同时,江悬用力握紧刀柄,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地挥向萧承邺。

到这一刻,江悬已无法再像刚才外面那样一鼓作气了,他的体能在清楚地流失,仿佛开闸的水坝,必须提起万分精神才能维持挥刀的力度和速度。萧承邺看出他强弩之末,并不急于与他过招,反而以守为攻,举剑抵挡,故意消耗他体力。电光火石之间,江悬连出六七招,每一刀都砍在萧承邺剑身上,兵刃相撞,火花四溅,金属余震令江悬掌心发颤,终于某一刻,江悬手臂一软,挥刀变慢,萧承邺看准时机,握紧剑柄用力一推,逼得江悬连连后退。

刀尖划过地面,擦出一串刺眼的火花。

萧承邺挥剑砍来,江悬举刀抵挡,二人逼近对方,萧承邺低声问:“阿雪,你撑不住了,对么?”

江悬喘息着,咬紧牙关,没有回答萧承邺的问题,而是手上一用力,推开那柄长剑,绕到萧承邺身后,反手又是一刀。

萧承邺回身躲避,刀锋擦过他后背,将战甲划开一道裂口。他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认真,看向江悬的目光浮现些许狠戾。

“没有人告诉过你么,”江悬喘息道,“不可轻敌。”

萧承邺眯了眯眼,勾起唇角:“小猫学会挠人了。很好。”

江悬脸色更难看,下一刀直取萧承邺命门,萧承邺不得已仰身躲避,奈何江悬这一刀来势汹汹,萧承邺瞳孔一缩,只见刀刃从他眼前闪过,一缕断发随刀风飘落。

萧承邺勉力站稳,握紧剑柄,挥剑斩向江悬。

刀剑嗡鸣,须臾间二人过了十余招。江悬体力流失越来越快,全凭提着一口气,到这时已是杀红了眼。他死死盯着萧承邺,眼中没有胜败,也没有伤痛,只有汹涌的杀意,恨不得将眼前人千刀万剐。萧承邺自然能够感知这股杀意,他并不愤怒,反而愉悦似的,望着江悬问:“阿雪,你恨朕至此么?”

“是。”江悬毫不犹豫回答,“我恨不得杀了你。”

“杀了朕,他日史书工笔,定有你浓墨重彩的一页。啊,朕会是阿雪第一件战功么?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萧承邺……你这个疯子。”

萧承邺一滞,哈哈大笑:“所有人都这么说,朕是个疯子。朕当然是个疯子!可是若非如此,朕该如何留住你?七年啊,阿雪,那是你最好的七年,朕一点也不亏。”

江悬抹掉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鲜血,冷冷一笑:“最好的七年……只有你这么认为,我从不觉得。所有一切,都是你自以为。”

“可你偶尔也在朕面前温软顺从,那时的你对朕,也没有情意么?”

“那是你的错觉。”

“你在朕的怀里瑟瑟发抖,一遍一遍喊朕的名字,也是朕的错觉么?”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何会那样!难道要我亲口告诉你么,我对你没有情意,更没有欲望,要不是春风度,你这辈子都别想碰我一下!”

“春风度……哈,是啊,都是因为春风度。可是阿雪,那又如何?你总归已是朕的人。”萧承邺逼近一步,目光如毒蛇的信子流连过江悬全身,“你让谢烬碰你了么?和他在一起,比和朕在一起更快活么?阿雪,你知道,朕不喜欢别人碰朕的东西。”

“别过来!”江悬一声怒喝,挥刀逼退萧承邺,“废话少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是七年前,萧承邺绝非江悬对手,而现在,江悬强弩之末,拼尽全力只能与萧承邺勉强打个平手。

二人谁也不敢轻视对方,一时间,空旷大殿中只剩刀剑呼啸和分不出谁的低沉的呼吸,江悬刀刀致命,萧承邺却留有余地,不用杀招。饶是如此,江悬仍旧打得吃力。

“放弃吧阿雪。”过招间隙,萧承邺道,“你已经不行了,何必硬撑?”

江悬咬牙:“我要杀了你。”

“你杀不了朕。”

萧承邺一剑劈开江悬刀刃,江悬被震得踉跄几步,单膝跪倒在地,挣扎着起身时,萧承邺一脚踹到他肩上,将他重重踢倒,随后用力踩住他肩膀,迫使他无法动弹。

长刀落在不远处,江悬伸手去够,萧承邺踢开刀,俯下身来,掐住江悬脖颈。

这样近的距离,萧承邺眼中血丝清晰可见,他好像多日不眠不休似的,几乎目眦尽裂。

“你的胡闹到此为止了,阿雪。”

“咳——咳咳……”

江悬胸口闷痛,哗的咳出一大口鲜血,后背伤口被挤压,身下也洇开血迹。离开皇宫后,他第一次这样狼狈,不变的是,令他沦落至此的仍是萧承邺。

“朕没想到,张临渊平日闷声不响,竟有胆子给你用万木春,好啊,早知如此,朕当日就不该把他留给你。”

江悬瞳仁一颤:“你怎么知道……?”

萧承邺冷笑:“朕有什么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朕一清二楚。听说谢烬正在返程路上,你连短短一天都等不及,想必已是强弩之末了。不过这样也好,看着你死在眼前,朕安心一些。阿雪,朕说过,朕会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你,休想!”

江悬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忽然奋力起身挣脱萧承邺禁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发间长簪,反手握住,猛地刺向萧承邺。一道红光闪过,萧承邺脸色一变,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骤然侧身躲避,只见血珠飞溅,本想刺入萧承邺脖颈的簪子划破他脸颊,拉开长长一道血口。

江悬趁机翻身一滚,夺回自己的刀,踉跄起身,撑着刀勉强站稳。

萧承邺后知后觉,愣在原地半晌,不敢相信一般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温热的鲜血。而那根簪子还握在江悬手里,红玉簪身染了血,愈发鲜艳欲滴。

江悬喘息着,一边警惕地盯着萧承邺,一边用衣角抹干净簪子上的血,小心将簪子收入衣襟。

——那是谢烬给他的新年礼物。

萧承邺怒极反笑,阴沉沉望着江悬:“这好像,不是朕给你的那根簪子。”

江悬道:“脏了的东西,我不要。”

“脏了……哈,朕给你的是脏的、旧的,谢烬给你的便是新的、好的么?朕给过你那么多东西,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你全都弃如敝履。他不过给你一根簪子而已,这种东西,你想要多少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回到朕身边,世上所有奇珍异宝全都是你的!阿雪,朕可以不计较往日种种,只要你回来,你体内的万木春朕自有办法,以后无论你想过什么日子,锦衣玉食也好,布衣菜饭也好,朕都愿意陪你,朕可以比谢烬对你好千倍万倍!这天下朕不要了,朕只要你,好么?”

萧承邺深深凝望着江悬,眼神中透着某种绝望和狂热的偏执,以及遗憾、思念、悔恨、乞求……千头万绪,复杂交织,夹杂着几缕名为爱意的东西。

江悬不在意萧承邺是爱他还是恨他,但此刻的萧承邺大约是爱他的。——经历过一意孤行的占有,又经历过失去,萧承邺终于想起,他可以爱江悬。

但是晚了。

江悬摇摇头:“我不愿意。”

“阿雪……”

萧承邺眼眶猩红,泪水倏然落下,与鲜血一起漫过他的脸。他从未如此狼狈,那些万人之上的傲慢、帝王的威仪,此刻在江悬面前全都化作乌有。他对江悬伸出手,仿佛想要呼唤江悬到他身边,像过去每一次那样。不同的是过去他高高在上,召唤江悬像召唤一条小狗,如今他却颤抖着,身子前倾,几乎要跪下在江悬面前。

“为什么不愿意……因为朕伤害过你么?朕知错了,阿雪,以后你不喜欢的事,朕都不会再做了,你原谅朕,好不好?”

江悬摇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萧承邺神情一滞,仿佛被这轻飘飘几个字钉死在原地,有如万箭穿心。他受的伤比起江悬不值一提,此刻却像站不稳似的,身形晃了一晃,脸上露出痛苦而悲切的神情。

江悬接着道:“你设计杀我父兄时,就该想到你我之间从此往后便只有血海深仇。萧承邺,你以为你几句哀求就能抹去你过去所作所为么?那我枉死的父兄怎么算,幽鹿峡底四万冤魂怎么算!”

萧承邺张了张口,面对江悬质问,第一次哑口无言。

半晌,他睫毛轻颤,哑声问:“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朕?”

江悬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除非你死。”

就在这时,遥远的宫墙外忽然传来高亢的号角,被厚重殿门阻拦,变得低沉而模糊。江悬和萧承邺都听得出,那是玄羽军的号角。

——谢烬赶回来了。

江悬心口一窒,不由自主回身望去,窗格依旧狭窄昏暗,透着几缕朦胧的日光。

身后萧承邺似笑非笑:“不愧是江述行带大的人……雍王两万大军都没能拖住他。你说,倘若没有幽鹿峡,这样有勇有谋的将才,如今西北有四个,朕难道不该忌惮么?”

江悬回过头,怒目而视:“你明知道江家对大梁忠心耿耿。”

“是啊,对大梁,不是对朕。看多了功高震主的闹剧,没有哪个帝王会允许王土之上有人盘踞一方。阿雪,朕不是尧舜,以后也不会有尧舜,你以为萧长勖贤良大义,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坐到这个位置罢了。你该好好劝劝谢烬,若想长久立足,便莫要如此锋芒毕露。——不过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萧承邺提剑朝江悬走来,江悬勉力站起身,不知是否因为万木春之效快要耗尽,他有些站不稳,握刀的手软弱无力。

萧承邺抬剑,轻轻一挑,只听咣当一声脆响,江悬手中长刀被挑落在地。

“到此结束了,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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