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长安,蝉鸣不绝,斑驳树影犹若星海,五岁的小鸿俊坐在秋千架上,一袭白衣,七岁的小李景珑则盘膝坐在秋千架旁的树根上,一手翻书,另一手陪着小鸿俊轻轻地推摇。书页停在一只狰狞的猫的画像上,小李景珑问道:“这个呢?是什么猫?”
“飞天猫。”小鸿俊煞有介事答道,“我爹说的,见到飞天猫的人,会忘掉许多事儿。它专门吃人的记忆,在夜里飞来飞去,尤其喜欢找老人家,被吃掉的记忆,就再也想不起来啦。”
小李景珑道:“一只猫能这么厉害?我才不信。”
小鸿俊道:“那你去试试呗。”
小李景珑继续翻书页,说:“让它吃咱俩的?你会忘了我吗?”
秋千停了下来,小鸿俊在思考,想了许久,最后说:“我觉得不会。”
“是呢。”小李景珑合上书,坐上秋千去,让小鸿俊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两人荡起秋千来。
光影飞掠,院中春去秋来,落叶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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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日,长安迎来了四十年一遇的酷暑,城外泥土路都热得裂了,连官府也耐不住暑气,通通放假。太阳仿佛化出千万无形带火的流星,砸在地上。大地如同一块烧红的铁板,石板路烫脚无比。
在驱魔司内,一碗冰镇酸梅汤,碗里的碎冰叮叮当当作响。鸿俊一回来便开始脱衣服,恨不得全脱光,接过李景珑递来的酸梅汤,说:“外头真是太热了!”
“说了让你别去。”李景珑一身麻布白里衣,将窗门推过来些许,让鸿俊站在窗前,少许穿堂风吹过,鸿俊才感到凉快了些。
“啊!冰!冰!”鸿俊大喊道,“快让我贴一下!”
鸿俊整个人都贴在冰上,恨不得抱住那块皇帝赏的冰。李景珑忙道:“快把衣服穿上,当心肚子疼。”
大清早,李景珑被传唤进宫,鸿俊便知道皇帝要赏赐冰块了,在家里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等冰块,结果过午时大理寺来了个人,在门外喊道:“李长史!快去大理寺拿卷宗!”
鸿俊一听就炸了:“大热天的何苦这么折腾,顺手带过来不行吗?”
“不行!”外头喊道,“太——热——啦!自个儿取去!”
鸿俊心疼李景珑挨热,不想他进了宫后再跑一趟大理寺,便只得穿戴整齐,一边走一边扇风,呼哧呼哧地去取卷宗,按手印。
“呼。”鸿俊道,“再也不出去了。”
驱魔司正厅里多了一大块冰,气温终于降了下来,李景珑笑着铺上席子,坐在案前,盘膝坐下,拍拍大腿,鸿俊便过来午睡,仰头把手一摊,枕在李景珑大腿上。
两人俱身穿单衣短裤,鸿俊一身热气还未全散,雪白的单衣上一点汗渍若隐若现,身上有股少年的体香。
“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惊天大案。”李景珑道,“别闹……再胳肢,我报复了。”
鸿俊正仰躺着,伸手去撩李景珑松松垮垮的单衣,到他腰上胳肢,李景珑忙锁他手腕。
鸿俊又哈哈地笑不住整他,李景珑笑着一手按住鸿俊,另一手翻开大理寺的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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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四年六月十三日。
驱魔司案:我是谁?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儿?
难度:天字级;
地域:苏州城;
涉案:全城百姓;
案情:五月初五,端午佳节,苏州城西上万人一夜间丧失记忆。上到官府,下到百姓,白日间一片混乱,官不官,民不民,上万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是何人,身在何方。如此诡异、离奇的案件简直闻所未闻。上报长安,大理寺快马探查,一无所获,转呈大唐驱魔司处理;
酬劳:黄记牛肉汤面、西山甜锦铺、瑶河绣品、三娘酒楼、春江月明楼、十样菜炖鱼铺、官路围粥铺、春秋卤猪蹄……(以下省略四页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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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鸿俊一个打挺坐起来,“还有什么?”
李景珑:“只有第一页的前半页是案情,剩下四页纸全是酬劳,破案后,西城各店联合准备了谢礼。”
鸿俊:“我,要,去!全是吃的?”
李景珑一手扶额,说:“不去骊山避暑了?”
“不去了!”鸿俊义正词严,道,“去苏州!走!”
“斩仙飞刀就两把。”李景珑道,“让我想想……哎,鸿俊,等等!”
翌日天不亮,鸿俊就像脱了套的猴头冲上船去,总算能离开烤炉一般的长安城了。
李景珑斜背着个皮囊,检查收妖用的法宝与用具。原本两人说好一过七夕,就上骊山去避暑,七月七日前,李隆基须得在华清宫中度过,闲杂人等不得前往。而一决定下苏州,鸿俊哪里还搭理李隆基?赶紧坐船南下避暑了。
“七夕前能回来吗?”李景珑还在思考,计算路途。
“别管他了!”鸿俊在船上道,“走吧!”
李景珑只得三步并作两步,一跃上船。船一开,运河上和风吹来,顿时凉快了不少。
李景珑以驱魔司的名义,订了官船雅间,四面挂起纱帐,凉风习习,中间铺了草席,鸿俊一摊下去,再也不想起来了。
“长史,来睡午觉吧。”鸿俊拍了拍一侧席面,朝李景珑喊道。
“嗳,等会儿。”李景珑活动筋骨,卸下随身携带的行囊,站在雅间一侧船栅前,望向运河两岸绿油油的麦田。
天宝十四年那场山河倾覆的劫难后,神州大地艰难地挺过来了,而李唐王室如同生了一场重病的患者,正努力地恢复着。中原百废待兴,已有百姓陆陆续续地回迁,然而刀兵之灾刚过,旱情又无情地席卷了黄河两岸。李亨想尽办法,四处拨款赈灾。南越流民四起,中原王朝的气数虽延得数载,却隐隐有着颓败之相。
李隆基退位,成太上皇,终日深居宫中,安史之乱末时,这位盛唐中兴之主,便不可避免地踏入古稀之年。宫中相传李隆基忘性已重,既记不得儿女,亦记不得自己的身份,这病症时好时坏,常常不知己名,身在何方。但这曾经的人间天子,忘却诸多凡尘中事,唯不忘相思,哪怕在沉睡中,依旧不住地呼唤杨玉环之名。久而久之,李亨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传李景珑入宫,询问为太上皇治此忘疾之策。
李景珑自然知道,昔时逃出长安时,马嵬坡前绞死杨玉环,乃是李亨授意。新皇心有愧疚,不敢面对父亲。今日传他上殿,为的就是此事。
“玉藻云啊?”鸿俊想了想,说,“可以是可以,只是……嗯……”
鸿俊眉头深锁。
“狐王也朝我提过。”李景珑脱了外衣,在案前坐下,剥了个橘子喂给躺着的鸿俊两瓣,“只想终有相见之日。”
鸿俊突然说:“再见一面,对他俩来说就一定是好事吗?”
李景珑一怔。鸿俊认真地看着李景珑英俊的脸庞,想了想,答道:“皇帝忘了太多的事儿,有时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清了,再与玉藻云见一面,就能想起来吗?归根到底,他忘掉的是‘玉环已经死了’这件事。”
“是这么说。”李景珑道,“如果有一天,连咱俩也会离别……”
鸿俊坐了起来,笑着说:“那我宁愿像他现在一般,只记得你,却记不得经过了。”
李景珑突然不说话了,在这件事上,他不得不承认鸿俊所言很有道理,也许对李隆基来说,忘却也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随着一切渐渐淡忘,惨烈的安史之乱,马嵬坡前悲痛万分的离别,都会随着时间而渐渐散去。
唯独忘不掉的,却是与杨玉环昔年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日子。
“所以啊,”鸿俊有点伤感地笑着说,“这场告别,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让他再想起,他的玉环已经死了吗?归根到底,就是李亨觉得对不起他爹罢了。”
李景珑只得点头,鸿俊平时虽不声不响,双眼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尤其在“情”之一道上。今早李亨询问他,世上有无传说中的“招魂之术”时,李景珑便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与鸿俊商量后,李景珑才理清头绪,麻烦的是自己已答应了李亨去想想办法,又能如何?何况李亨现在是皇帝,皇帝提要求,做臣子的能不答应吗?
“那怎么办?”最后李景珑实在没办法了,只得与鸿俊摊牌。
“我帮你打扮打扮。”鸿俊说,“你上去抱住他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喊‘陛下啊!陛下!’”
李景珑:“……”
“谁教你的!”李景珑道,“又是赵子龙?”
鸿俊自顾自嘿嘿地笑。李景珑想来想去,决定要么最后用用法术,装神弄鬼一番,糊弄糊弄李隆基算了?虽然心酸,却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及至入夜时,天气又凉快了不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晚风带着凉意吹进雅间,鸿俊与李景珑并排躺在榻上,盖着一张薄被,鸿俊突然动了动,侧身说:“哎。”
“越来越没规矩了。”李景珑笑着侧头看他,说,“‘哎’呀‘喂’的,你叫谁?唤狗儿吗?”
鸿俊侧过少许,李景珑抬起一手,让他枕在自己肩前。鸿俊透过纱帘,望向外头星空,出神地说:“以后咱俩要是也这么分开了,你只要记得我在,别的都不必想了。”
李景珑说:“直到今天,你还记得那封信的仇?”
鸿俊想起了李景珑曾经给自己写过的那封信,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我会到轮回里头去找你的。”鸿俊说。
“你找得着我吗?”李景珑答道。
鸿俊现出少年人的笑容,答道:“一定能。”
“到了那时,我还是我吗?”李景珑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讨论到这个复杂的话题,鸿俊的父亲是妖,而母亲是人,从理论上来说,他也许享有凡人的阳寿,也许身为孔雀大明王,可以活个两三千年。这一生过去后,下一生又怎么样呢?
“当然了。”鸿俊说,“我会把你养大,先当你哥哥。”
“像重明把你养大那样?”李景珑打趣道。
“那可不一样。”鸿俊想了想,又说,“带你回曜金宫,教你识字,读书……”
李景珑续道:“教我练武,做人。”
“唔……”鸿俊说,“等你长大了,就带你下山去,到处吃好吃的……把智慧剑交给你……”
李景珑忙摆手道:“那可免了,下辈子不接这活了。”
鸿俊笑了起来,两人的手牵在一起。鸿俊闭上双眼,在那漫天星河里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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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九日,苏州城。姑苏盛夏,满城绿柳,百姓喧扰拥挤,全城一片混乱。李景珑背着智慧剑,与鸿俊从码头下来,穿过城西。前夜刚下过一场雨,将黑瓦白墙洗得清亮,城中水路纵横交错,一眼望去,到处都在不安地吵架。
“我的孩儿哪!我的孩儿跑了去哪儿?”
“我爷爷呢?”
“我娘是谁?你是我娘吗?”
鸿俊:“哇!好多水道!”
“你是我干爹吗?”有人拉着李景珑道,“干爹!”
李景珑:“……”
场面混乱无比,李景珑道:“兄台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干爹……我长相这么老吗?”
“我干爹二十来岁……”
“我儿哪!”一名妇人冲了出来,拉着鸿俊,“可算找着你了!”
鸿俊:“???”
李景珑:“……”
“别管她!她逮着个长得漂亮的就叫儿!你们快走吧!”衙役朝李景珑与鸿俊喊道。
“快上船快上船……”船夫喊道,“船要开了!”
鸿俊感到简直莫名其妙,问李景珑:“这儿是怎么了?”
李景珑想起案情上所述,顿觉不简单,说:“先到了官府再说。”说着带鸿俊从码头改搭小船,前往姑苏城官府。
一船人就绪,船夫撑着篙,一脸茫然,只不动,片刻安静后,船夫朝众人问:“我要去哪儿来着?”
鸿俊:“……”
“随便吧!”船上坐着的人又道,“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快走吧!想去哪儿,去哪儿!”
“去官府!”李景珑终于看不下去了,大声道,“金柳儿街!”
“对对!”船夫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撑船过水道。
鸿俊看那船夫实在太迷糊,满船人聊天时又说了上句忘了下句,实在是太好笑了。
“他找得到路不?”鸿俊发现那船夫想起去哪儿了,却忘了路。
“我来吧。”李景珑道,“仁兄你歇会儿。”
船夫道:“真是对不住!我把你给忘了。”
李景珑道:“咱们本来就不认识。来,把船篙给我,你去坐着。”
鸿俊:“哈哈哈哈哈!”
李景珑边撑船边看地图,到得官府,外头人山人海,衙役摆了十来张桌,与百姓记名字,寻找失散的家人。数千人拥在官府门外,人头攒动,各自面面相觑,俱是一般的茫然,一般的懵懂。鸿俊快要笑疯了,李景珑擦了把汗,进去通传,朝廷命官过来查案,那衙役头目便将二人带了进去。一名胖胖的中年人坐在厅里,两眼茫然,看来看去,侧旁文士不住朝他说话。
“大人!大人!”衙役头目通传道,“这位……你叫什么来着?”
“李景珑。”李景珑耐心道,“大唐驱魔司长史。”
“哦,对对!”衙役头目说,“什么景珑?”
“李景珑。”李景珑始终不生气。
衙役头目道:“大人!这位……李什么珑大人……”
鸿俊:“李景珑。”
衙役头目:“对!李什么景珑大人,过来……过来……你是来做什么的?”
鸿俊:“你已经喊对了,不要再加‘什么’了……”
李景珑:“算了小兄弟,你先出去吧。”
那文士却快步迎了出来,说:“两位,请坐,京中来的人对吧,总算有人管了。知府大人,这位是长安大唐驱魔司长史,李景珑李大人。”
知府道:“哦!你官儿比我大还比我小啊?”
李景珑刚见文士是个明白人,听到知府这句又差点吐血。鸿俊倒是无所谓,自己蹬了鞋,到一旁坐下,拣案上的水果吃。
李景珑道:“案情大概已经知道了,这儿有没有明白人?你是明白人?”
“我……姑且算吧。”文士朝李景珑行礼,解释道,“小人名唤高凇,乃是姑苏府上通判,端午节时,回家探望爹娘,归来后姑苏城西便成了这么一副模样。您也看见了,呈往长安的卷宗,就是小人动手写的。”
鸿俊见那知府正喝茶,脸上带着努力回忆的表情,便伸手摸他脉门试了下。
李景珑在一侧也坐了下来:“说说详细经过吧。”
高凇道:“能说的,都写在卷宗里头了,端午节当日,不知出了何事,全城百姓与知府大人正在河边看龙舟,突然一下全忘了事,个个云里雾里的,记不得自己名姓,也记不得爹娘亲朋,过后还常忘事儿,一个个的,跟个傻子似的。”
“龙舟上的人出事了不曾?”李景珑一句点中要害。
“一样。”高凇说,“简直匪夷所思。”
鸿俊摸过知府的脉,朝李景珑道:“他没生病。”
李景珑又问:“龙舟赛前都吃过什么?喝过什么?都吃了同一家的东西?”
高凇说:“应当与食水并无关联,我特地带人查过了。”
这时侍女端着茶进来,看看高凇,再看李景珑,又看鸿俊。
“你要上茶。”高凇朝侍女道。
“哦!对对!”侍女想起来了。
鸿俊接过茶,李景珑说:“自打五月初五起,迄今情况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渐渐有好转了。”高凇倾身过去,朝知府道,“大人,对吧?您记得您是谁了吗?”
“我是当官的!”知府说。高凇便在知府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李景珑皱眉不语,鸿俊道:“肯定是妖怪了。”
“妖怪!”知府惊道。
“两位大人就是来收妖的,您不要慌张。”高凇安慰知府。
“哦,是啊。”知府又说,“你们是做什么的来着?”
李景珑:“……”
末了,高凇亲自陪李景珑与鸿俊到河边勘察。
只见三里长的河道两侧龙舟台还未拆,已在日晒雨淋下现出破烂模样,鸿俊四处找寻,看不出丝毫异状。李景珑又问高凇:“端午节前,有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传闻?”
“没有。”高凇摇摇头,说,“一切正常。”李景珑便打发他回去。
鸿俊撩起裤脚,在河道旁的青石阶上往下走了几步,站在水里,水中倒映着他眉清目秀的面容。鸿俊道:“会不会是中毒了?”
李景珑道:“全城就像到处都种着离魂花一般,可这儿也没气味……嗯。”
鸿俊想了想,道:“也不可能是离魂花,这种花很稀罕,只会在地脉的泉眼上生长。”
“那么就铁定是妖怪了。”李景珑皱眉道,“是什么妖呢?且让我想想。”
鸿俊道:“我在附近逛逛。”
傍晚时分,李景珑跃上屋檐,坐在一家民宅的屋顶上,注视姑苏城中,忽想起了什么,从行囊里掏出《伏妖录》,借着最后的阳光开始翻阅。看了一会儿,李景珑跃下小巷,取出红线与铃铛,四处看看,飞身又上了另一家的房顶。
鸿俊穿过长街,西城区要道空空荡荡,像个死寂的鬼城,忘了事儿的百姓全跑到官府去查名录了。然而许多人甚至忘了自己名字,官差一时也认不出谁是谁,只得在门上贴好封条,将身份不明的百姓就地安置在校场帐篷内。
鸿俊撕开一家封条,进去看了眼,里头一切完好,唯有几只耗子跑过。
不多时,长街上来了一名年轻和尚,手上戴着念珠,朝鸿俊双手一合十。
“小施主是来查此间异状的?”那年轻和尚道。
鸿俊忙回礼,诧异道:“师父怎么知道?”
和尚示意鸿俊身上驱魔司官服,说:“长安大唐驱魔司的吧,贫僧法号空性,在寒山寺出家为僧,若有缘可过来喝杯茶。”
鸿俊点了点头,那年轻和尚空性乃是过来采买,寒暄数句后,两人都毫无头绪,便就此别过。李景珑却沿着长街快步走来,朝鸿俊道:“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件事,须得与你确认,记得这一页不?”
李景珑翻开《伏妖录》,鸿俊在街头打了个响指,点起火球,火焰照着《伏妖录》上的书页,上面是一只形状狰狞、肋生肉翅的猫。
“飞天猫?”鸿俊说。
“小时候你告诉过我的。”李景珑道,“民间传说,飞天猫以记忆为食,是不是碰上它了?”
鸿俊皱眉道:“不应该啊……我听爹提过,这猫总会在夜里出来,吃人的记忆,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听说过它真的存在过。”
李景珑示意鸿俊跟自己来。两人回到龙舟竞渡的河上,河上停了一艘小船,那是李景珑找官府借的,姑苏府上又送了两个食盒过来,李景珑在船尾起炉烧水,与鸿俊边喝茶吃饭边讨论。
鸿俊道:“说不定还真是它,可飞天猫这么厉害,吃谁的记忆谁就忘事儿,这简直比玉藻云还强,都能成妖王了吧!这么多年来从未有它出没的消息,不合常理。”
“这就是关键了。”李景珑道,“民间从没报过飞天猫的案子,这会儿突然出现了,是第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鸿俊点了点头,把书页往前往后翻了下,看李景珑。
李景珑又说:“这么多年,没造成过大规模遗忘,也就是说这家伙吃记忆,吃得也许不多。”
鸿俊:“对,这么两万人的记忆吃下去,不怕撑死吗?”
李景珑说:“这就是第二个不合常理的地方了,为什么选择在端午节正午动手?”
鸿俊紧张道:“会有什么大规模的阴谋吗?”
李景珑道:“可我感觉,更像出了什么控制不住的岔子。”
鸿俊想了想,好像也是,按理说自己如果是需要修炼的妖怪,平时都偷偷摸摸的,不会在大中午的突然袭击几万人,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原因。
“所以得找到这只妖怪。”鸿俊说,“但想来想去,还是没线索。”
“这就是线索。”李景珑道,“所以我傍晚让高凇派人,前去姑苏城外四处张榜,为的就是通知这只妖怪,驱魔司来收它了。让百姓们不必慌张,下个月初一以前,一定都能想起来。”
“这样它更不会出现了吧!”鸿俊道。
李景珑神秘地笑了笑,示意鸿俊:“可我猜,它一定会过来,远远地看一眼咱们,探下情况。”
“妖怪会有这么强的好奇心吗?”鸿俊道。
“你忘了它是什么?”
“对哦!”
“今晚不来,明晚也会来,先睡吧。”
鸿俊满腹狐疑,但想到自己如果是妖怪,闯下这么大的祸,而传闻有厉害的角色要来“收”自己,肯定会十分好奇……尤其对猫来说,猫的好奇心简直是顶天了,搞不好还真的会来看一眼他们。
“所以你布了陷阱?”鸿俊道。
李景珑做了个“嘘”的手势,让鸿俊躺下。两人睡在船舱中,万籁俱寂,天际一轮明月,李景珑闭上双眼,一手搭在了船舱中的弓上。
许久后,不远处的岸上,传来一声极轻的铃铛声响。李景珑瞬间睁开双眼,一手撑船板,顺势一转身,踢开被子,弓已握在手中,紧接着一拉弦,箭矢如流星般破开船篷,射了出去!鸿俊被惊醒了,只听外头远远地传来一声“喵”的痛喊,忙道:“来了!”
鸿俊正要冲出去,却被李景珑拉住。两人出了船尾,鸿俊只见月色下,一个黑影唰地飞掠,从屋檐上掠过!
李景珑持篙一点,小船顿时飞起,贴着水面唰地射去,在河中风驰电掣般地前进。鸿俊道:“在那儿!屋顶上!我上去追!”
鸿俊展开双臂,翻身上船篷,跳上河畔岸上房屋,赤脚急追而去。月色下那妖怪的形态更清楚了些,如同一只乌鸦般猛扑翅膀忙不迭逃离,一见鸿俊追来,急忙飞下屋檐,沿着河道飞走。
李景珑道:“下来!”
小船穷追不舍,鸿俊落回船去,到得城内河道尽头,李景珑一脚猛踏小船,全力一撑篙,小船顿时跳了起来,接住鸿俊,划出一道弧线,飞出了城中河闸。
“在那里!”鸿俊道。
一出姑苏城,河水顿时变得湍急起来,大河上停着一艘中型船,内里还亮着灯,那飞天猫竟是冲进了船中。
李景珑道:“注意它逃跑的方向!”
然而那猫进了船内,却没再飞出来。鸿俊正诧异时,小船飞速靠近大船,及至三丈外。轰的一声响,黑影如漫天花雨,朝小船冲了出来……
上百只飞天猫!
鸿俊:“……”
李景珑:“当心!”
李景珑猛一撑篙,飞身上前,抱住鸿俊。小船朝着大船直直撞了上去,撞在船头,那大船原本停锚于江心,此时被小船一撞,锚松脱,随着流水哗啦啦地冲向下游。
“这是啥!”鸿俊道。
那处都是冲来的飞天猫,在两人身上乱抓乱挠,李景珑抬手抵挡,喊道:“鸿俊!脸别被抓了!”
鸿俊手臂被抓了两下,顿时大怒,要放火烧,却恐怕点着了大船,想释放斩仙飞刀,又一时找不到目标,只得祭起五色神光不断抵挡。李景珑抽出智慧剑,一剑劈去。
“喵?”上百只飞天猫在灯火通明的船舱内唰一声飞开,齐齐盯着两人。
无数猫眼发光,李景珑脑中瞬间“嗡”的一响。鸿俊五色神光褪去,一脸茫然道:“我是谁?”
李景珑:“……”
“鸿俊!鸿俊!是我!”李景珑马上道,“可咱们要做什么?”
“收妖!”鸿俊瞬间想起来了,说,“抓住它们!”
猫群各自扇翅膀飞开,鸿俊抓住其中一只猫的腿,那是只黄猫,长得毛茸茸的,甚是可爱,鸿俊一时简直无法下手,只得提着它往船篷上撞。
李景珑道:“揍它!”
“喵!喵!喵喵喵喵喵!”
鸿俊:“???”
李景珑:“……”
那大船船舱内一片混乱,鸿俊又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朝手里那猫说:“弄疼你了吗?”
李景珑放下智慧剑,一头雾水,说:“怎么……这是做什么?”
那猫瞬间挣脱,鸿俊又想起来了,马上道:“收妖!长史!”
“对!”李景珑上前去,猫群再次飞开,趁着他们与其中数只缠斗时,绿色猫眼光芒此起彼伏。
“这不行!”李景珑道,“没法打!你躲我后头!”
鸿俊闪到李景珑背后,李景珑持剑跑向船头。那群飞天猫铺天盖地散开,甚是壮观,星空下猫眼又同时亮起,连成一道光环。
李景珑:“??”
李景珑又愣住了,然而就在此刻,鸿俊将他腰上所佩的药囊一摘,怒吼道:“我们也有!”旋即鸿俊一式天女散花,将离魂花粉洒了出去。
一大群猫瞬间此起彼伏地打起喷嚏,竟忘了飞开,彼此面面相觑。
鸿俊喊道:“好机会!抓住它们!”
“抓住什么?”李景珑道,“会飞的猫?”
“你上啊!”鸿俊将李景珑一推,李景珑抓住其中一只,猫们顿时狂叫飞开,四散,到得逼上来时,鸿俊又是一招天女散花,离魂花粉被撒了出去。猫群再次打起喷嚏。
“太可爱了!”鸿俊道。
李景珑想起来了,朝鸿俊道:“这些是妖怪?”
下一刻,大船打横,撞上了礁石,猫群知道打不过了,顿时唰唰唰全部飞上岸去,鸿俊正要解释,李景珑马上道:“追!”
两人弃船,上岸。只见月下群山林立,山中远远一古刹,鸿俊道:“你刚才忘了……”
“想起来了!”李景珑手提智慧剑,在山路中奔跑,喊道,“这妖怪法力不强,是集体作案!”
“嘎——”狂叫声中,群猫呼啦啦如飞鸟投林,全部冲进了古刹里。李景珑与鸿俊同时飞跃,两步踏上院墙,冲进了灯火通明的古刹,翻上二楼。只见猫群四散躲避,一瞬间已飞得不见踪影了。李景珑百忙中一瞥,只见三只飞天猫躲进了寺庙三楼的一口巨钟内。
“送我上去!”李景珑喊道。
“好嘞——”鸿俊踏过二楼雕栏,在空中反身,抬起手臂。李景珑一步踏上鸿俊的手臂,踩上他肩膀借力一跃,轻飘飘地上了三楼栅栏,伸手抓住鸿俊,飞身上去。两人踩上巨钟撞柱,一转身,荡秋千般踏着撞柱,往那口巨钟上一撞。
“当——”声音震耳欲聋。
寒山寺内,古钟震荡,响彻群山。
山外江流,一艘小船,年轻文士倚在船中:“月落乌啼霜满天……”
“当——”
李景珑衣袍飘扬,两手捂着鸿俊耳朵,站在他身后。两人踏着撞柱上又是一撞,三只飞天猫被震得七荤八素,掉了下来,四处撞栅栏,其中一只脑袋卡在钟台栏下,死命挣扎。
江中。
“江枫渔火对愁眠——”文士感叹道。
寒山寺中。
鸿俊:“再来一下!”
李景珑:“收妖,别玩了……”
鸿俊来了第三下,“当——”这下李景珑自己都有点受不了,耳朵快被震聋了,鸿俊方道“好了不玩了”,飞身下来。
江中。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还行吧?算佳句吗?那个……船家!拿我笔墨来!得赶紧写下,免得醒来给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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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中,空性手持佛珠,快步跑来,与李景珑、鸿俊打了一个照面,鸿俊道:“你一定是妖怪!”
空性马上道:“施主!手下留情!”
那两只飞天猫将同伴从栅栏中好不容易拖出来,呼啦啦飞过空性身边,朝后山飞走了。空性躬身,提起那小猫,小猫惊恐万状,朝空性怀里就躲。
李景珑持剑指向空性,空性马上道:“这些猫虽有翅膀,形貌似妖,却从来不害人!两位施主!听我一言!”鸿俊从空性身上感觉不到妖气,反而有种出家人的慈悲之意,李景珑也渐渐放下智慧剑,毕竟此剑从不斩凡人,对出家人更是无用。
“寺里头还有多少只?”李景珑道,“姑苏城中端午出事,它们逃不了干系。”
空性迷茫道:“什么?竟是它们闯的祸?”
空性回身望去,抱着那小猫,示意两人跟自己来,推开寺庙后院门,朗月清辉,一条小路通往寒山寺后峡谷,流泉悠悠,十分安静。
“七年前,”空性道,“我在寒山寺出家为僧,这群翅猫便栖息于后山中,后来老住持圆寂,猫儿们不时会来寺中,各自相安无事,也从不害人。端午之事,如何说来?”
“这叫飞天猫。”鸿俊道,“是非常厉害的妖怪,专门吃人的记忆。”
“吃记忆?”空性道,“怎么至于?这些年来,它们从未侵扰过我,为何会去害凡人?”
李景珑眉头深锁,说道:“如今想来,竟是成群结队,出去觅食,方酿成了端午之祸。”
空性带着两人转过峡谷内栈道,进入峡谷深处,鸿俊顿时吓了一跳。
“猫神性情憨厚,我想,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才是。”
在那峡谷最里头,有一个以红漆木搭起的巨大神龛,神龛中,趴着一只懒洋洋的大黄猫,鸿俊这辈子都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猫——快有一辆马车大了!
“猫神?”空性说。那大黄猫一身酒气,毛发茂盛的猫尾垂在神龛外,李景珑收起智慧剑,皱眉端详猫神。鸿俊看见它的一刹那就想大喊“天啊,这么大这么胖的猫!看起来好暖和好舒服啊!”,恨不得骑在它的身上,把脑袋埋到它背上去。
“猫神!”李景珑道。
“猫神猫神猫神——”鸿俊终于按捺不住,跳了上去,喊道,“你叫猫神吗?”
那巨猫顿时吓了一跳,睁开双眼,喉咙中发出一阵怪叫。李景珑知道猫虽看似温顺,实则性情凶恶,忙道:“鸿俊!快下来!”鸿俊却抱着猫神的脖子,伸手到它下巴里去挠,猫神一阵颤抖,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眼睛眯成一条缝。
“好……好酒。”猫神道,“是小和尚啊……你们又是谁?”
猫神一开口,四周无数猫子猫孙便飞来,停在神龛四周。李景珑环顾,鸿俊从猫神身上跳了下来,拍拍它的爪子,说:“喂!猫神!”
“孔雀……大明王?”猫神道,“哦,是孔雀。”
“喝醉了?”空性闻到猫神身上那酒气,皱眉道,“什么时候下山去喝的酒?”
猫神伸长脖子,打了个呵欠,又“嗯”了声,空性便去打了桶水来,把冷水往猫神脑袋上一泼,猫神顿时“喵”的一声狂叫,脑袋被泼得湿淋淋的甚是滑稽。
李景珑:“……”
鸿俊:“……”
猫神抖抖脑袋,转身从神龛中爬下,一个屁股墩摔在地上,飞天猫们马上飞来,将它簇拥在中间。那猫神稍稍睁大双眼,打量李景珑,再看鸿俊。
“燃灯……孔雀大明王……”猫神说,“俺好久没见过你们这些……这些……大神明了。”空性诧异地打量李景珑与鸿俊。李景珑观察良久,见这大猫确实不像恶妖,也并无攻击性,飞天猫们则纷纷静了下来。李景珑便上前道:“端午在姑苏城中作乱的,是不是你?”
“端午?”猫神眼里现出迷茫,舔了舔爪子,开始自己洗脸,又说:“端午俺做什么了?”
李景珑知道肯定是它了,就不知道这家伙会不会耍赖,却依旧耐心地把经过说了一次。空性道:“猫神,你是不是贪杯喝酒了?”
猫神舔爪子舔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了,说:“哦,是俺是俺,俺喝醉了,闯了这么大的祸吗?”
李景珑真是服气了。猫神抖擞了下毛发,朝李景珑与鸿俊道:“两位,上来吧。”接着展开了背后肉翅,那翅膀一打开,足有数丈长。
鸿俊:“上哪儿去?”
“哎,闯祸了。”猫神依旧慢悠悠地说,“想个办法收拾。”
李景珑与鸿俊翻坐了上去,猫神又朝空性道:“谢了,小和尚。”
“下回别再喝酒了!”空性不悦道。
猫神展翅,拍打翅膀,“喵”一声飞了起来,载着鸿俊与李景珑飞出了寒山寺。李景珑道:“究竟是怎么搞的?”
鸿俊:“飞天猫,你是妖怪吗?我怎么就没听说过你?”
猫神慢条斯理道:“当然是妖了,我们轻易不能被人见到,也从来不吃人……”
李景珑倒是有点意外,只见那猫神飞出寒山寺外,在半山腰停了下来,呼哧喘了几声,说:“飞不动了,老了,得歇歇……”
“……那天俺肚子里头,全是毛。”猫神说,“实在不大舒服,就想着下山找点儿艾草吃……”
“肚子里头为什么会有毛?”鸿俊道。
猫神歇了一会儿,说:“洗脸的时候舔进去的。”话音落,又跑了几步,飞了起来,说,“太胖了,飞得不快,两位多担待担待……”
李景珑:“……”
鸿俊骑在那大猫脖颈上,又问:“然后呢?”
“然后俺看端午热闹,就去瞅了眼龙舟,姑苏府知府又给他娘摆酒,让百姓们喝。俺喝了不少酒……就吐了……又醉得一塌糊涂……”
猫神边飞边说,原来端午那天,姑苏城中敲锣打鼓,这胖猫化作人形去凑热闹,先前吃了不少艾草,又喝了知府老母的寿酒,在人群外头,就开始呕吐,呕着呕着,瞬间恢复了原形。人群一看不得了,当场就炸了锅。
“啊?”鸿俊道,“你就把他们的记忆全吃了?”
“吃记忆?”猫神莫名其妙道,“谁说俺吃记忆了?”
李景珑道:“你不吃记忆?他们怎么会全忘得一干二净?”
“喵——”猫神愤怒地在空中叫了声,“记忆怎么吃?你倒是吃个,给俺看看?”
鸿俊:“???”
“俺们的眼睛能把人的念想给封住。”猫神说,“俺的猫子猫孙们,从生来开始,夜里就得出去四处干活儿,救人,你没听说过?”
鸿俊道:“没有……救人?封住念想、记忆,能救人?”
“是哪。”猫神说,“俺的这对招子,法力是用来让人暂且忘掉一些事的哪……”
李景珑仿佛明白了什么。猫神又说:“你有死去的亲人不曾?有不得已离开的朋友没有?有喜欢却放不下的人吗?心心念念,生生世世不愿放下,就成了执念,心里那个难过哪,就会越陷越深……”
“飞天猫就把凡人的记忆封起来。”李景珑道,“让他们减少戾气?”
猫神想了想,答道:“不错,但只是暂时的,而且只封住难过的往事……到了死去的时候,也都会解开……”
鸿俊这才知道,所谓的“吃记忆”原来是这么回事。猫神又慢条斯理地说:“人生在世,总是悲伤多于快乐,该放下的,该淡忘的,渐渐地都该忘了……”
李景珑沉吟良久,没有说话。
鸿俊道:“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未必就愿意忘掉吧。”
猫神说:“真正不想忘掉的,自然我们也封不住,只有凡人自己想忘掉的,却忘不掉的,我们飞天猫才会看他们一眼……”
李景珑恍然大悟,说:“所以那天你喝过酒,现了原形,一个控制不住……”
猫神道:“啊,哪,是吧?”
鸿俊也明白了,龙舟竞渡时,这只大猫突然出现在了场中,两只眼睛发光,顿时搞得在场两万多人一片混乱,那时间,所有人一定都盯着这只猫在看!于是才引发了这件失忆大案。
猫神在知府家屋檐上停了下来,飞这么一路着实令它累得不轻。鸿俊与李景珑从它身上下来,猫神又说:“这家姑苏府知府,是个孝子,他还有个弟弟,可前年得了肺痨,治不好就撒手去了。他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眼睛淌血,让她忘了小儿子过世的事,以为他还活着,不是很好吗?”
鸿俊想起了李隆基,一时也无法评价这样是好还是不好。猫神又说:“凡人哪,七情六欲,多了伤身,若真想不通透,也就随他们去了。只是老人家,渐渐地忘掉一些事儿,还是好的。”
“到了死时,封印就会解开吗?”李景珑说。
“嗯。”猫神说,“不过和俺就没关系了,三魂七魄离体时,过往的念想都会出来,就像走马灯一般……俺要施法了……你们让开点……”
说着,猫神弓起背脊,尾巴竖了起来,伸长了脖子,背上猫毛倒竖。
“这姿势是拉屎吧。”鸿俊说。
“俺没有!”猫神恼火地说,“这儿也没沙子!”
李景珑道:“快快,办正事儿。”
刹那间猫神灯笼般的大眼睛睁到最大,发出绿光,仰头“喵——”的一声大叫,身周扫出一圈绿色的光环,李景珑以心灯护住了自己与鸿俊。
远处校场上的百姓全被惊醒了。
“什么在叫?”
“猫叫?”
“我爹呢?爹!”
“好了。”屋顶上,猫神松懈下来,有点累了,慢慢地爬下知府家屋顶。李景珑在下面扛,鸿俊在上面抓着它的爪子,让它顺利下来。
“到这儿来。”猫神带着李景珑与鸿俊进了知府家的后花园,说,“你们让他老娘往外看。”
鸿俊便伸手敲敲窗户,里头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谁?”
知府的母亲推窗,只见窗外露出半个毛茸茸的猫脑袋,耳朵还动了动,知府母亲正要叫喊,猫神两眼却绿光一闪,房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走吧。”猫神说。
李景珑与鸿俊小心地关上了窗,天边露出鱼肚白,姑苏城醒了。
猫神道:“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这么大的麻烦……俺下次再不喝这么多了……”
“等等。”李景珑想了想,朝猫神道,“猫神,你能封住人的记忆,是不是也能把他们的记忆解开,就像刚才?”
“可以。”猫神道,“怎么,需要俺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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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长安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十分凉爽。
傍晚时,那巨猫趴在船上雅间正中间,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正睡觉,鸿俊则背靠它软绵绵的肚子,叫道:“啊!真的太舒服了!”
猫神道:“好多人都喜欢俺。”
李景珑:“……”
猫神一上船,基本上就没李景珑什么事了,鸿俊除了吃就是睡,每天都想把自己埋在这只猫的身上,而且最重要的还是,它居然一点也不热!
李景珑道:“今晚就麻烦您了。”
“没问题……”猫神说,“我们飞天猫,一向助人为乐。”
鸿俊又挠挠它的下巴,猫神便舒服地眯起双眼。
“哟,”玉藻云身形窈窕,穿着一袭白裙,诧异地打量猫神,说:“是你啊?”
猫神一个激灵,忙规规矩矩坐好,尾巴一勾,低头道:“狐王大人。”
玉藻云也上前去摸摸猫神下巴,说:“好久不见了。”说着又朝李景珑道,“长史,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亥时。”李景珑道,“狐王,你只有一个时辰。”
玉藻云点了点头,在船上坐了下来。驰近长安,李景珑验过腰牌,船只便径直过上林苑,靠近皇宫,在内城码头处停下。
“我去安排。”李景珑朝鸿俊道,“你们仨在这儿等,入夜等我消息。”
李景珑离开,鸿俊正往外看,玉藻云拈着一张红纸在染唇色,猫神则趴在她的脚边,十分规矩。
“好看吗?”玉藻云微微笑道。鸿俊没回答,只是注视着玉藻云。
“你和她其实是一个人。”鸿俊说,“她的喜怒哀乐,她所有的记忆,你都有。”
玉藻云放下镜子,悠悠叹了声,说:“可我始终是妖,这就注定了许多东西。”
鸿俊道:“所以,今天算是结束吗?”
玉藻云侧头,望向薄暮冥冥的长安黄昏,说:“算是吧。”
鸿俊与玉藻云交谈时,猫神始终安静地听着。
“你会去轮回里头找他吗?”鸿俊又问。
玉藻云反问道:“许多年后,你会去轮回里找李景珑吗?”
鸿俊理所当然地说:“会啊。”
玉藻云道:“这是逆天之行,不过你本来就是孔雀大明王,天地之命,在你眼中,也不算什么,我道行再深,也终究是只狐狸罢了,与他在一起的时日里,我总劝说自己,过好当下,而该来的,也总会来。”
猫神突然说:“其实是有办法的哪。”
玉藻云皱眉道:“什么?”
鸿俊道:“有什么办法?”
“记忆。”猫神以爪子随手抓了几下席子,说,“记忆存在于七魄里,在人死时,只要能将它们搜集起来,就能将记忆带走。”
“可以吗?”鸿俊道,“那……你能帮我不?”
猫神道:“看俺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玉藻云一时也怔住了,说:“故老相传,确实有这么一说,可是你又如何去搜集七魄呢?”
“锁住。”猫神睁了睁呈现出一条缝的眼瞳,说,“用俺们飞天猫的法力,可以将记忆也即七魄,在离体的一刹那锁住。只要你有能装‘魄’的法宝,自然就能留存下来。”
玉藻云道:“可要找到进入天脉,再流转于世上转生的那个人,如何让他吸收上一世的记忆,就更难了。”
“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嘛,不是?”鸿俊道。
玉藻云没再说话,不多时,李景珑快步上船,示意可以了。
“那……我先去了。”玉藻云说。
“亥时长生殿。”李景珑道,“别拖过时间,人我全遣走了。”
玉藻云化为狐身下船飞奔而去,李景珑则与鸿俊、猫神一同下来。李景珑道:“准备点离魂花粉,别让宫里人碰上了。”
鸿俊道:“这么黑,看不见的。”
华清宫中已入夜,两人拖着一只马车般大小的胖猫,绕过御花园,前往长生殿。猫神道:“要么飞过去吧?”
“别。”李景珑道,“当心被人看见,从侧殿里头穿过去。”
李景珑穿过侧殿,猫神道:“等等……”
李景珑:“??”
猫神:“爪子在波斯毯上钩住了……”
鸿俊道:“我帮你,小心……”
好一会儿才解开,猫神打了个呵欠,到得长生殿前,李隆基正在台阶上站着,一袭黑色的太上皇袍隐没在夜色里,须发尽白,皱纹满面,寿斑遍布,显得颓老而苍凉。
“就是他?”猫神问。
“对。”李景珑抬头看天,银河在天际横亘而过。
李隆基呆呆地站在长生殿前,也不知在等什么,鸿俊说:“你告诉他了?”
“没有。”李景珑说道,“我只让陛下……让太上皇在殿外等一会儿,玉环就快回来了。”
鸿俊道:“好心酸。”
“陛下。”侍女道,“天凉了些,还是进去吧。”
李隆基固执地说:“你走!不必你来多嘴多舌!都退下!都退下!”
侍女们只得纷纷退走。猫神又打了个呵欠,说:“俺去了。”
李景珑拍拍猫背,飞天猫展翅升起,飞上天际,在夜空中滑翔。
鸿俊尚且抬头仰望,李景珑则拉着鸿俊的手,示意他跟自己来,继而从矮墙旁上了高墙,两人再蹑手蹑脚不发出声响,到长生殿顶上坐着。
鸿俊与李景珑并肩躺在殿顶上,眼前出现了七夕夜里灿烂的星河。
“真美啊。”鸿俊道,“每当看见这些活了千万年的星星,就想到人间无论是妖也好,人也罢,孔雀大明王也一样……”
李景珑也出神地说:“都是沧海一粟,珍惜当下吧。”
鸿俊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说:“对我来说,这些都是远远不够的,不过我还挺相信缘分的。长史,你不相信吗?”
“当然信了。”李景珑伸出胳膊,让鸿俊枕着,答道,“与你相遇,不就是缘分吗?”
“来了。”鸿俊突然道。
漫天星河洒下碎光,杨玉环侧骑坐在猫神身上,猫神展开翅膀,从天际翱翔而下。
“玉环……”苍老的李隆基瞬间激动起来,“玉环?!朕的玉环!”
杨玉环只着一身轻纱,长发在夜风里飘飞,婀娜身形在轻纱下若隐若现,那层薄纱恍若无物,李隆基踉踉跄跄,快步下了台阶,猫神落地停稳,睁大双眼。
“喵。”猫神低低道。
刹那间猫瞳中流光溢彩,无数记忆飞速闪过。杨玉环朝李隆基走来,猫神则一个抽身,再度展翅飞走。李隆基在那猫瞳的光彩下为之一怔,竟是久久无法回过神,光彩之中,朦胧的杨玉环朝自己走来。
“陛下。”杨玉环在星光下温柔笑道。
“玉环……”李隆基哽咽,说道,“你……回来了。朕,朕都想起来了……你在马嵬坡,你……”
“嘘。”杨玉环带着醉人的笑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按在李隆基的唇上,拉起他的手,坐在长生殿台阶前。帝与妃声音渐小,诉说久别后的衷肠。
“鸿俊?”李景珑低声道。鸿俊听着长生殿前传来的交谈声,再也按捺不住,淌下眼泪,李景珑为他拭去泪水,轻轻将他抱在怀里。
“鸿俊。”李景珑低声道,“听我说一句。”
鸿俊抬头,怔怔地看着李景珑。
“看。”李景珑低声道,“今夜的长安很美。”
鸿俊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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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七月七日,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七月七日,词中有誓两心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