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大雁塔。
跨越千年的风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掠过天地,吹散层云,秋夜的雨云温柔散去,现出被缤纷射灯照耀的夜空。
大唐不夜城中霓虹万道,诸多音乐齐鸣,电吉他、电子琴、架子鼓与传统乐器所奏出的乐曲形成混响,与灯光交相辉映,犹如一场盛大的嘉年华狂欢。
步行街上挤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前排垫着传单盘膝而坐,后排一层层站在台阶上,形成一个巨大的人群环。
环心处站着四名青年人,各自调试乐器。
“明天就是中秋了,抱歉不能陪你们过节,提前带给大家一首……”李景珑在震天的喝彩声中,转身坐在木箱上,左脚蹬,右脚垂,将电琵琶一个反转,琴头搁在膝头,琴尾朝向自己,来了个经典策马手“倒弹琵琶”。
“……长恨歌。”
李景珑声音落,继而又是喝彩声。前奏响起,观众声浪渐息,大雁塔下灯光流转。
“汉王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霎时间诸多乐器齐鸣,裘永思按电子琴,阿泰弹贝斯,莫日根鼓点起,声浪轰然涌来,在观众们的大喊下,演唱会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李景珑手中琵琶声响彻夜空,声音温和又低沉,四面八方手机屏幕亮着灯,来回挥动,形成光海。
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歌里,也不在听众身上,坐得稍高的他,目光不时越过人群,朝向道路上。
一辆加长迈巴赫驰来,停在步行街外,李景珑正唱到:“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啊啊啊——”鸿俊不等司机禹州给他开门,便从车上冲了下来,今天路上为什么这么堵!为什么啊!
“鸿俊!”禹州拿了伞,恐怕下雨,三步并作两步下车。
“你回去吧!”鸿俊头也不回喊道,“别告诉我爸!”
禹州一眨眼,只见鸿俊已朝人群里一钻,消失了,回头发现车又要被贴条,只得郁闷无比地回去。
“李景珑!”鸿俊冲到最外围,喊道,“李景珑——”
李景珑仍在唱,鸿俊知道这么多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来没来,实在有点郁闷。
“唱得真好。”鸿俊自言自语道,继而精神一振,喊道:“唱得真好啊——!你帅呆了!”
鸿俊爬上台阶,在高处朝李景珑挥手,李景珑唱的《长恨歌》已到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随着“期”字一落,漫天轰鸣音乐同时随之一收。
欢呼声、鼓掌声再一次响起。
鸿俊总觉得李景珑看见他了,仿佛他最后做了个“努嘴”的动作。
“喜欢的话,”李景珑打开投影,将网址投出来,又说,“可以上这个网站,这是我们的官网,希望能为大家带来更多好听的音乐……”
“哎哎哎!这里不许摆摊!”城管来了,“快走快走!唱歌也不行!”
于是十分钟内,观众、乐队、围观的大叔大妈尽数作鸟兽散,全部被城管轰走了。
剩下鸿俊站在高处,与李景珑遥遥对视。今天收得更早,李景珑也没料到,只得收拾乐器,回头时准确地找到了戴着棒球帽、一身小少爷打扮的鸿俊,朝他招了招手。
鸿俊笑了起来。
初识李景珑那天,鸿俊正离家出走后气闷,随便进了家酒吧,听见李景珑的乐队“盛唐”在驻场,当即被李景珑的歌声震撼了。
更值得铭记的是,鸿俊正因与老爸吵架后,想找点事情发泄,看见乐队前面挂的二维码,于是一通乱按,给他们狂打赏。莫日根听见手机里连响二十次“支付宝到账【五、万、元】,差点以为自己用力过度,精神错乱了。
散场后,鸿俊自然而然地跟着乐队去吃烧烤,李景珑看了眼手机,云淡风轻地把打赏都退回给了鸿俊。
“你收下,空了可以来找哥哥们玩。”李景珑朝鸿俊说,“你要这样,下次去哪儿都不敢告诉你了。”
“一百万啊!”莫日根、阿泰与裘永思同时抓狂地喊道,“一百万!队长!”
鸿俊忍不住大笑,一手扶额,接受了李景珑的退款,觉得这个人实在太有意思。
那个夏夜,大家喝了点啤酒,各自散了,李景珑却不让鸿俊多喝,买单后对坐着,李景珑给鸿俊买了份冰粉醒酒。
“你多大了?”李景珑问。
“十八岁,今年年底上高三。”鸿俊答道,但他没有告诉李景珑,今天是他成年的日子。李景珑又问他在哪儿上学,鸿俊说了个学费很贵的私立学校,事实上正是因为与父亲吵架关于念书的事,他今天才跑出来的。
“心情不好?”李景珑知道高三的小孩正在叛逆期。
“嗯。”鸿俊那夜与李景珑说了很多,李景珑只是耐心地听着,没有给什么意见,他知道这个年纪的男生,许多事,自己心里都清楚。
“我可以去你那里住吗?”鸿俊无家可归,出门也没带身份证,不能住酒店,忽然想到一件事,“啊,对不起,你单身吗?忘了问。”
“我确实单身。”李景珑说,“但你不能去我那里住,你得回家,和你爸好好说说,你早就消气了。”
鸿俊失望地被李景珑说穿了心事,只得答道:“好吧。”
李景珑把鸿俊送回家去,加上联系方式后,李景珑每次去驻场演出都会告诉鸿俊,鸿俊也每一次都来听,有时是乐队全员到齐,有时则是李景珑独自坐在酒吧,手里拿个阮,或者吉他等随意唱唱。
他与鸿俊约法三章,不许他喝酒,不许他打赏,只要来了,饮料都记他账上。
“马上十二点了。”
某一夜,李景珑说“还在念书的小朋友要回去了”。
“今天周末!”鸿俊不高兴地说道,叼着吸管,喝着李景珑买单的无酒精饮料。
“说的就是你。”李景珑笑了起来,旁若无人地朝台下观众里的鸿俊道。
鸿俊很郁闷,却只好回家去。
但李景珑会把自己新写的歌发给他先听听,认真地听取他的意见。鸿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像个小粉丝般天天吹彩虹屁,“真好听啊!”“帅呆了!”等等。李景珑则总是哭笑不得,反问:“有这么好?”
“你就是最好的!”鸿俊每一次都认真地回答他。
两个仿佛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就这样认识了,纠缠在一起后,简直难分难舍。
鸿俊被家里保护得很好,不大通人情世故,却也看得出来,李景珑的生活挺辛苦。
譬如说,他万年不变只买几身T恤长裤、运动服、休闲西装,唱歌穿它,逛街穿它,起居饮食都穿它,理由是方便搬家携带,身外之物,不用太在意。
鸿俊想给李景珑买衣服,穿什么都好看,李景珑肩宽腿长啊!
但李景珑对物质确实半点也不执着,生活极简化,鸿俊便知道不能冒犯他,他为自己展示了另一种全新的人生,去体验,去认认真真感受世间百态的人生态度。譬如说夜半无人的街道上,只有他俩独处时,李景珑会为鸿俊吹一会儿口琴;鸿俊放学后,李景珑也偶尔会来接他,带他去吃鸿俊养父重明严令禁止他碰的各种小吃……
偶尔傍晚,李景珑还会混进鸿俊的学校,陪他与班上同学打一会儿篮球,再带他去吃晚饭。
鸿俊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成为了李景珑的小粉丝,追了他一路。
去年冬天,认识了半年后,李景珑带着乐队去上海比赛,临走前没有告诉鸿俊确切地点,但鸿俊还是成功地追过来了,只因为他有个叫陆许的小学同学,也是这个乐队的粉丝,还是名超级黑客。
李景珑看见鸿俊坐在酒吧台下时,明显地愣了一愣,鸿俊在手机上给他发了条消息“我报备过!唱吧,你是最好的!”。
鸿俊那天穿一身西装,戴着墨镜,坐在第一排VIP位置上,陆许拿着灯牌,晃来晃去。
鸿俊摘下墨镜,笑着朝李景珑抛了个飞吻,红着脸低头,在微信上输入【我爱你】。但是想想,又把【我】删了,最后实在不好意思,把另外两个字也全删了。
那场比赛对李景珑来说很重要,他需要在比赛里拿到成绩,并找一位合适的经纪人签约。
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只因突然出现在生命里的这个高中生,不知为何,他们仿佛认识很久了。
某年某月某夜,他做过一个梦,梦里烽烟连天,战火席卷,叛军排山倒海,他带着万千兵马冲锋陷阵,冲向高台上的一名少年。
而初识那天,鸿俊的模样,仿佛与那个梦里的形象逐渐重合。
再后来他想起长恨歌,那不正像是他的梦么?
于是他决定给长恨歌配上曲子,唱完之后,他与乐队仔细商量过,都觉得走商业路线不是好方向,哪怕驻场、跑场,也比唱不想唱的歌好多了。
至于物质生活,那不重要,选择唱歌,大家当然心里都有数。
“走,”李景珑第一天结束比赛后,说,“鸿俊,带你玩去。”
“明天还有决赛,”鸿俊说,“今天好好休息吧,保护嗓子。”
“不去了,”莫日根朝鸿俊说,“我们退赛了。”
“啊?!”鸿俊与陆许同时震惊了,问道,“为什么?”
“决赛要交钱买名次,”李景珑说,“太贵了,还得预签约,不想走这条路,而且我向来运气一般般,总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鸿俊差点就说出“我来出啊!”幸亏及时刹住,他尊重李景珑的一切选择,在他眼里,李景珑没有任何缺点,他是完美的,他下的决定,一定也是对的。
“那太好了!”鸿俊笑着说。
“你知道什么了,就好。”李景珑笑道,“订酒店了吗?住哪儿?”
鸿俊只笑不答,莫日根忍不住逗陆许说:“我们住汉庭,晚上过来玩么?”
陆许冷淡地说:“我也住汉庭,就在你们对门。”
莫日根:“体验生活吗?让我们受宠若惊。”
陆许见到他的第一面,就觉得这家伙有点拽,忍不住想杠他几句。
翌日,李景珑带着鸿俊独自去玩,陆许则与莫日根、余下的乐队队员们逛街去了,陆许答应给乐队做个网站。
“去哪儿?”鸿俊说,“出来也背着琴吗?”
李景珑说:“去外滩吧?你想去迪士尼吗?你应该已经去过了。”
鸿俊说:“你没有去过吧?”
“国内的没去过。”李景珑说,“你喜欢游乐场?以后有机会,带你去伦敦的霍格沃茨。”
今年冬天,鸿俊特地给李景珑买了身潮牌,外套搭长裤,正好一套,李景珑演出时没有穿,出来玩时却穿了。
真的好帅!鸿俊心想,虽然禹州也挺帅,但李景珑的气质却很迷人,那是一种闲适的、安静的美男子感觉。鸿俊有一篇作文,写的就是李景珑,虽然没有明说是谁,对他的形容却是:“就像梧桐叶落下时的暖冬”,李景珑确实给人这种感觉。
“你长得太漂亮了,”李景珑正色道,“昨天看见你穿西装,差点没认出来。”
鸿俊哈哈大笑,说:“我也不想穿,太正式了。”
“你像个小明星。”李景珑打趣道,他知道鸿俊长得像母亲,鸿俊还给他看过照片。
鸿俊与李景珑围着一样的围巾,在外滩的栏杆前站了一会儿。
“不是让你别来吗?”李景珑侧头看鸿俊,说,“说好几天就回去了。”
“啊?”鸿俊答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来了啊。”
“哦?因为没事才来吗?”李景珑又说,“虽然是周末,嗯……你也成年了,可以自己说了算了。”
鸿俊一本正经道:“想来,不行吗?”
“嗯,”李景珑又逗他说,“为什么想来?”
鸿俊:“因为……因为……”
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
那一刻,鸿俊的心通通跳了起来,而李景珑从今早出门,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
莫非他……一直知道?鸿俊差点不能呼吸了。
“这话还是我来说吧。”李景珑避开鸿俊的目光,鸿俊忽然发现他也满脸通红,霎时就大脑中一片空白。
李景珑解下琴盒,取出里面的阮。
“新写了一首歌,”李景珑不敢看鸿俊,沉吟片刻,脸上带着红晕,说,“你听听看怎么样。”
一阵风起,漫天梧桐叶飞卷。
那天,李景珑倚坐在台阶前,拨了几下阮,奏了一首《山有木兮木有枝》,鸿俊呆呆地听了一会儿,才想起赶紧拿出手机录歌,李景珑注视着镜头,仿佛看着鸿俊,末了,朝镜头说了一句:“鸿俊,你听懂了吗?”
周遭凑热闹的不少游客忽然“哇”了一声,鸿俊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生怕出声叫好被录进去了破坏气氛,始终保持着安静却激动的表情。
有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大喊:“你傻吗?这男生在朝你告白啊——!!”
鸿俊:“…………………………”
曲声停,李景珑拉起鸿俊的手,收好琴,跑了。
那天过后,鸿俊就和李景珑在一起了。
但李景珑什么也没有做,因为鸿俊正在念高三,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李景珑很怕影响他学习,再次约定,一定要认真念书。
鸿俊确实没有更多的要求,能和偶像谈恋爱,他已经非常满足了,哪怕只牵过一次手,一起吃晚饭。
又一年后,重明发现了鸿俊收藏的李景珑的几张演出照片。
起初他只以为儿子在追星,但凡少年人都有几个偶像,不奇怪,重明年轻时也追星,当然,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追星”,但那不重要。
然而不久后,他发现照片背后陌生的字迹,那是李景珑写给鸿俊的情歌,当时就觉得很重要了。
春天时,在重明的审问下,父子俩之间爆发了一场剧烈的、天翻地覆的家庭矛盾。
“告诉你爸了?”李景珑从鸿俊的脸色上看出来不对。
“我会去解决。”鸿俊说,“我可以为自己下决定,为我的人生负责,我都想清楚了。”
李景珑沉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说:“好好沟通,不要和父亲吵架。”
鸿俊总是很乐天、阳光灿烂的,想事情也很简单,他确实努力地在沟通,没有逃避。今年他十九岁,马上就要入学大一了,因为疫情,开学时间被拖延,重明想送他出去读书,也没有办法,目前决定让他留在西安。
“明天你会来的吧?”
这夜,乐队被城管轰走后,鸿俊朝李景珑再次确认。
“一定会的。”李景珑说,“怎么?你对我这么不放心吗?”
“你们总把我当小孩,”鸿俊忍不住说,“我已经十九岁了!我……”
“开学还会来吧?”莫日根凑过来问道。
“当然。”鸿俊说。
“差点忘记你男朋友是我们队长了!”阿泰打趣道,众人便逗鸿俊玩,又忍不住笑。
乐队回到他们临时租来的仓库,裘永思还有点意犹未尽,敲了几下鼓缘,说道:“这不行啊,容易被人赶,还是得找个正规点的音乐节唱唱。”
“你们粉丝已经有上千万了,”陆许给莫日根看网上的评论,又说,“官网也有十几万的注册用户。”
李景珑与鸿俊坐在一边小声说话,乐队随便练了一会儿,李景珑没有加入,过后大家散了,李景珑便与鸿俊到小吃街去吃晚饭,饭后坐在高处,看西安的夜景。
“什么时候开学?”李景珑问。
“十月吧?”鸿俊说,“快了。”
“你看,鸿俊。”李景珑忽然笑道。
临中秋时,已近满月,银盘照耀大地,人间灯火繁华。
“嗯?”鸿俊喝着奶茶,望向大雁塔下的芸芸众生。
“今夜的长安很美。”李景珑目光却驻留在鸿俊脸上。
“对。”鸿俊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你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
“明天晚上也一样,每天都很美。”李景珑又说。
一辆车停在路边,青雄沿着台阶上来,一身西装,朝高处道:“你得回去了,鸿俊。”
鸿俊喝完奶茶,与李景珑道别,鼓起勇气,想亲他一下,李景珑却小声道:“长辈在,别害你挨骂。”轻轻挡住了鸿俊,牵了下他的手指,又马上放开。
鸿俊只得跟着来接的青雄回家,末了,青雄驻足,打量了李景珑一番,朝他说:
“明天好好表现。”
“一定。”李景珑虽是第一次见他,却知道青雄与鸿俊家交情匪浅。
中秋夜,西安“盛世大唐”会所,家宴。
李景珑早早地就来了,毕竟过节见家长,实在让人睡不好觉且焦虑无比。
他穿了鸿俊给他买的衣服,低头看着菜单。
鸿俊今天也提前抵达,看得出他很紧张,说:“我和我爸好好说过了。”
李景珑笑了笑,说:“我是不是表现得有点紧张?”
鸿俊第一次看见李景珑这么在意,就连在十万人的体育场里的音乐节开唱,李景珑也完全不紧张。
“有一点。”鸿俊也很紧张,只能不停地剥包间里的纸核桃吃,他怕重明不接受李景珑,怕重明让李景珑难过,那比让鸿俊自己难受更甚。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去谈论未来,鸿俊希望李景珑能做真正喜欢的事,哪怕不一定有很多人欣赏他的作品。
李景珑说:“我不太能喝酒,叔叔喜欢喝酒吗?”
“他也很少喝。”鸿俊说,“你最多能喝多少不会醉?”
“一两斤吧,白的。”李景珑答道,“但我平时也不喝。”
鸿俊:“………………”
禹州在鸿俊身后面无表情地说:“鸿俊告诉老板你们的事时,他喝了一晚上闷酒。”
“那我完蛋了。”李景珑说。
鸿俊:“禹州,别这样,你让他更紧张了。”
“不会的,”李景珑自嘲道,“我一定会好好表现,好好表现。”
包厢打开时,鸿俊的紧张已达到了顶点,重明与青雄进来,今天的家宴,只有四个人,但看见重明的那一刻,李景珑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起身,客客气气地与重明握手,叫了声:“叔叔,您好。”
重明也像变了个人似的,丝毫不像在家里与鸿俊说话时般严厉,只淡淡道:“天天听鸿俊说你,总算见面了,请坐。”
“也没有天天说。”鸿俊没话找话,来了一句。
青雄朝鸿俊使了个眼色,李景珑笑笑,大家各自入座。
“你的歌唱得不错。”重明说。
“谢谢叔叔。”李景珑正要给重明倒茶,起身,欠身,禹州却过来,给所有人倒上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重明着实有点头痛,问道。
李景珑有点意外,意外在于重明的开门见山,也意外在于,这场会面与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重明似乎对儿子喜欢上男生不怎么在乎,更在乎的,是儿子谈恋爱本身,对象是男是女,反而没那么重要。
李景珑看了鸿俊一眼,答道:“一年多了。”
重明又说:“鸿俊从小到大,父母就不在身边。”
李景珑:“嗯,他说过。”
重明:“我是他监护人,鸿俊这人呢,也是我的错吧,很多事情没有教给他。”
青雄笑了起来,鸿俊只盯着盘子,不吭声。
李景珑想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但他的态度很坚决,”重明又说,“能感觉出,他在尝试着与我沟通,想让我接受你。说实话,最开始时,我的态度也很坚决,是反对的。”
听到这话时,李景珑的内心是非常震撼的,每次聊起重明时,鸿俊的回答总是“我在努力”,但往往这么说,即意为还有很大的阻力。
唯一没想到的是,鸿俊确实在努力,与李景珑认识的这一年里,他学会了许多,并很清楚重明也是爱他的,他希望儿子过得幸福快乐,并且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不知道他在我面前,为你们的感情作过多少努力,他愿意朝我证明,而我只能接受,并等待他的证明,希望他能因为与你在一起,成为更好的自己。”重明又说,“算了,不说了,就这样罢,先吃顿饭,聊聊天,你不用紧张。”
“爸。”鸿俊很难为情。
李景珑那一刻很感动,怔怔看着鸿俊。
菜上上来了,分酒器也端了上来,李景珑马上道:“叔叔,我敬您。”
重明持杯示意,李景珑知道这意味着,他默许了两人的交往,并正式将鸿俊当作大人看待了,而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是鸿俊坚持不懈的说服。
李景珑终于松了口气,内心既感动又难受,得知鸿俊在父亲面前不停地做工作时,他才明白到鸿俊确实对这段感情非常认真。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千万不能得意忘形,李景珑不住提醒自己,一定要提高警惕,别因为高兴过度嘴上没把门,扣掉家长印象分。
“吃饭吧。”青雄笑道,“禹州也去吃饭,不用管我们。”
禹州带上门出去了。
“我真的饿了,有螃蟹吗?”鸿俊也松了口气,没想到这么顺利。
李景珑不太习惯这种形式的宴请,但大致知道什么时候该聊,什么时候该闭嘴,他在同龄人里,性格还是相当成熟稳重的,只是重明气场实在太强了,从那句“你不用紧张”就可以听出来,每个人面对他时,一定都相当紧张。
李景珑开始给鸿俊拆蟹,像平时吃饭剥小龙虾般伺候他。
青雄:“我在网上看了下你的评价,你们乐队很优秀,其他人都各自过节去了?”
李景珑笑道:“对,都回家了。”
重明说:“互联网的评价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好的,坏的,都不要去在乎。”
李景珑笑道:“您说得对,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把歌唱好就行了,其他的不重要。”
重明:“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李景珑想了下,鸿俊说:“哇,这只的黄好多,你吃吧,来,吃这个。”李景珑便一下卡壳了,忘了该说什么。
青雄:“以后打算出唱片?走歌手路线?”
重明端详李景珑,今天他确实本着考察的想法过来,但无论怎么样,都一定不会刁难他们,只因鸿俊性格虽然很乐天听话,内心深处却固执又叛逆,反对他们没有用,只能等鸿俊自己不爱了,吃个教训。
但重明第一眼看李景珑,却觉得这小子和自己设想的不一样,气质也不错。
重明看人很少看走眼。
鸿俊依稀感觉到,这仿佛是一场交锋,然而李景珑就像每一次经受考验般,有着强大的自信,哪怕小紧张一下,也不妨碍他做真实的自己。
“不,”李景珑很快答道,“其实我们乐队只是因为爱好聚在一起。最开始也没打算当饭吃。”
“看出来了。”重明淡淡道,“鸿俊说,你们中途退赛过一次。”
李景珑说:“当然,能出碟很好,不过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主要还是享受音乐吧?”
“如果音乐这条路走不通,还有什么想法?”重明说。
青雄看鸿俊,笑了笑。
“现在还没想好。”李景珑说,“疫情影响的关系,再过几个月可能去找份工作,认真上班。”
“要单飞了吗?”鸿俊惊讶道,充满了惋惜。
李景珑笑道:“算不上单飞,周六日还会演出的。”
重明没有问李景珑打算去做什么工作,多半正在经济寒冬里艰难地四处求职,遭受社会的毒打与折磨。
席间静了一会儿,鸿俊问:“你会在西安工作的吧?”
“当然。”李景珑说,“你想什么呢?你在这儿,我怎么可能去外地?”
“因为长安很美吗?”鸿俊打趣道。
“嗯,”李景珑嘴角带着笑,说,“因为长安很美。”
李景珑现在知道,鸿俊许多时候,其实什么都懂,只是看破不说破。
重明:“你读本科了没有?”
“读了。叔叔,我来。”李景珑从青雄手里接过分酒器,给重明与青雄各斟上小半杯红酒。
“唔……”重明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李景珑,印象还不错了,又问,“念的哪家?”
李景珑:“清华。”
青雄喝酒喝到一半,噗的一下喷了出来。
鸿俊:“???”
席间尴尬地安静了一会儿。
鸿俊:“你清华的?本部吗?”
“对,”李景珑说,“社会学系。”
鸿俊:“那学校很难考的!”
李景珑:“也还行吧。”
青雄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鸿俊一脸茫然,问:“有什么好笑的?”
青雄连忙摆手,看了重明一眼,重明嘴角抽搐,一时无语。
“清华生确实喜欢组乐队。”青雄随口道。
鸿俊有点吃惊,不在于李景珑的学校,而是李景珑很少与他讨论大学的事。
“你都没说过!”鸿俊说。
“我不是还教你英语的阅读理解了?”李景珑说,“你也没问过我。”
鸿俊完全忘了这事儿,光顾着看李景珑帅去了,反正在他眼里,李景珑就是最完美的,什么都懂,英语好太正常了。
重明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了敲,持杯朝李景珑,李景珑马上回敬,各自又喝了点。
“可以去读个硕士。”重明说。
“读了。”李景珑说,“目前还在考虑,去不去读博。”
青雄:“哪个学校的研究生?”
“剑桥。”李景珑道,“成绩一般,读研的时候光顾着玩乐队了。”
重明&青雄:“……………………”
“我去过,”鸿俊马上说,“小时候去旅游。”
“剑桥的秋天挺舒服。”李景珑朝鸿俊说,“当然,还是长安更美。”
“你从来不说。”鸿俊惊讶道。
“有什么好说的?”李景珑淡淡道,“你喜欢……你在意我,是因为这些吗?”
“那倒不是。”鸿俊笑道。
李景珑又朝重明解释道:“毕业回来以后,刚好碰上疫情,想先到处走走,过过人世间的生活,就没急着找工作,和几个朋友先组了个乐队。”
“你们乐队成员都是清华的?”重明又说。
“莫日根和泰格拉是我同学,喜欢民族乐。”李景珑又说,“永思是浙大毕业,一次演出时认识的。”
重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等鸿俊入学后,”李景珑说,“我再到他们学校社科院看看,能不能混个打杂的活儿吧,也方便照顾。”
鸿俊考上西安一家很好的大学,拿到通知书当天,李景珑就朝这家大学投了简历,并抽空去面试,前几天已经收到了学校的offer,只是没告诉他,打算在开学时给他一个惊喜。
不过现在说了也没什么。
所以说哪,人生总有许多反转、许多惊喜、许多意外,哪怕是重明,也不得不去面对。
一顿饭,宾主尽欢,酒饱饭足,席终人散。
“你是不是得回家去?”李景珑拿着外套,让鸿俊穿上,小声问,“过中秋,得在他身边吧?”
“他和青雄叔叔要去酒吧续摊,没关系,他答应我今天可以和你玩的。”
鸿俊朝重明挥手,示意要走了,重明便点了点头。
月明千里,月光从玻璃顶棚落下,照耀在餐厅的大厅上,歌手正在弹奏钢琴,唱着歌。
李景珑与鸿俊等重明、青雄上车,离开。歌声从餐厅里传出来,很慢,很轻柔,将一首热血十足的歌伴随着钢琴舒缓的节奏,变成一首抒情曲。
“这歌很好听。”鸿俊说。
“可以亲你一下么?”李景珑注视鸿俊的眼睛。
“现在吗?”鸿俊很紧张。
李景珑不等鸿俊回答,低下头,轻轻吻在他的唇上,音乐传来,满月照耀人间。
李景珑牵起鸿俊的手,离开餐厅,鸿俊还在哼着餐厅里那首歌:
“穷尽平生运,得遇眼前……生死如尘埃过眼,才知遇见你,不悔走一遍……莫非历世间,百态万千……我道长安好,因你在身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