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四年,秋,东瀛,平城京。
“光照长天月,似归万载前。莹莹不终老,永远驻童颜。”一名文士手持折扇,笑道,“说的可不就是你们吗?”
文士穿过秋叶漫天的枫林,其身后跟随着一名容貌清秀的少年。那少年个头只到那身形伟岸的文士的胸膛处,说话时不免需仰头看他。
“妖也是会老、会死的,”那少年答道,“不过是修炼天地灵气,老得慢点儿罢了。否则都有年轻貌美可变,为何又有老翁、老妪等妖呢?”
文士抖开折扇,扇面上则是,《万叶集》,的诗歌,他低头看了少顷,又抬眼望向秋风卷过的枫林深处。
离开枫林,来到山坡外,放眼望去,则是平城京妩媚的秋天。片片红叶翻飞,伴随着三味线间或发出韵几声轻响,与小鼓的节奏感,颇有“枫纸并白鹭齐飞,繁华共寂寥一色”的秋意。
“裘永思,”那少年跟在文士身后,不悦道,“咱们分明可以不用这般獐头鼠目、鬼鬼祟祟。目标一定早就知道你来了,现在哪怕光明正大地闯进去,道镜又能把咱们怎么样呢?”
“没大没小。”裘永思乐道,“谁让你连名带姓这么叫了?”
“你还不是连名带姓叫我杜韩青。”那少年不情愿道,继而转身在空中一飞旋,落地,化作狐狸,说,“我去侦查下情况。”
“别去了。”裘永思说,“先到寺里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事。这么卖力做什么?”
那小狐狸不回答,执着地转身,从另一个方向奔下山去。
裘永思皱眉道:“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裘永思来到东瀛后,入乡随俗,换了一身唐锦式的贯头衣,当地人也称为“和衣。”
东瀛服惯以直线剪裁,裘永思身材本就高大笔挺,赶制这么一身和衣,实在是费了许多力气,但戴上领巾之后,手持折扇,竟是出乎意料的俊美,在东瀛国路中道上,引得人人注目。
“太显眼了,唉。”裘永思却十分无奈,本以为能低调地进入东瀛,没想到却败在了自己的身高上。
乔装易容自然简单,唯独身材是万万无法掩饰的,原本想抓了那条龙就走,这下想不引起对方的警惕都难。
一年前,裘永思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名正言顺地继续了降龙仙尊之位,成为裘家的当家主。
在大唐中土,能获“仙尊”敕封,便相当于获得认可,跻身于仙人之位。当然,仙也须背负起相应的责任,即看护镇龙塘,根除世间的一切祸患,防患于未然。
接任仙尊的第一个月,裘永思便从龙王处得到了一本名录,其上记载着四海八荒之龙。
上古时代,群龙战败,受天条规约而隐退,进入镇龙塔自成一世界。
但除却镇龙塔内的龙族,在中土神州之外,尚有众多的龙在游离。日久天长,众龙王无暇他顾,只要它们掀不起太大风浪,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去管了。
奈何就在半年之前,一封急报从东瀛国漂洋过海而来,朝裘家求援——
话说十七年前……
是的,那名信使是只海龟。
自从安史之乱平息、驱魔司重建之后,杜韩青便跟在裘永恩身边,离开中原下江南,来到余杭修炼,更帮着裘永思料理爷爷的后事。
如今中土驱魔师俱是自己人,降龙仙尊收留个小妖怪,只要他不为祸人间,自然无人来管。
原本裘永思想将杜韩青引荐到蜀中名山,抑或让他回妖族圣地去,奈何杜韩青执着她想待在余杭,裘永思自然也就随他了,平时对外只称是自己的书童。
杜韩青白日里常出门闲逛,在湖堤上幻化作狐形,晒晒太阳,傍晚时便去市集上买菜回家,照料裘永思的饮食起居。
裘永思素来不喜讲究排场,家中唯有老仆役以及杜韩青而已。安史之乱结束后,人间百废待兴,他便这么与杜韩青生活了几年,一人一狐,仿若故事里的书生与狐仙,相伴度日。
裘永思读书、守镇龙塔,杜韩青磨墨剪灯,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若非这只海龟前来求助,裘永思都快忘了自己的本职是驱魔师了。
海龟絮絮叨叨叨说了半天,老了还记不住事,裘永思这才想起来,爷爷生前有一名渡海东云东瀛的好友,小时候那位大师还挺喜欢裘永思。
“……所以大师需要我们前去走一遭?”裘永思说。
“哦……”海龟道,“是的啊。这件事说起来,异常复杂,嗯……其实是这样的,从何处说起呢?”
那海龟已有将近一千岁,它告知裘永思,东瀛国先是孝谦天皇治下,孝谦天皇是一名女皇,后让位与其堂祖父大炊王,称淳仁天皇。
就在十七年前,女皇身边来了一位名唤“道镜”的神师,其以治病为名取得孝谦天皇的信任,两年前在平城京中建法王宫,大肆招募党羽,意图篡位谋反。
裘永思爷爷的那位老朋友亦是得道高人,一眼便看出这位道镜乃是琉球海域某条兴风作浪多年的珊瑚蛟所化,本想出手镇压收伏,奈何平城京中势力盘根节,神道、佛家两家保持着奇异的平衡,谁也不想率先出手打破这平衡,况且龙、蛟等族乃归天朝裘家管辖,于是便朝中土神州传来消息。
裘永思想了想,在余杭也待了很多年,正好带杜韩青出门走走,便欣然接受了东瀛国的邀请,名为“论道讲经,友好交流。”实则出门收伏那黑蛟。
“那个……就你一个人吗?仙尊?”海龟疑惑道:“听说中土有不动明王、孔雀大明王……”
“不需要。”裘永思说,“这点小事,不必劳烦他们。”
“我们家少爷艺高人胆大,”杜韩青收拾了行装,说,“抓条小蛟龙,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裘永思便带着个小书童,从扬州出发。
路上杜韩青还晕了半个月的船,裘永思只好天天照顾他。好不容易到了平城京,裘永思从一路上的见闻得知,如今东瀛国内着实不太平。
十一年前,身为公卿的藤原仲麻吕拥立大炊王继位,孝谦天皇让位于大炊王不久后,又在道镜的教唆下准备重掌皇位。
道镜对皇位虎视眈眈,正设法篡权。
孝谦上皇随时准备废去淳仁天皇。
藤原仲麻吕则做好了起兵铲除孝谦一系的准备。
五年前,孝谦与道镜、淳仁与藤原麻吕,形成了平城京水火不容的两大势力,战争一触即发。
这一年,藤原仲麻吕起兵,反遭杀身之祸,淳仁天皇被废,孝谦上皇重祚,称称孝德天皇。
“当真是一笔烂账。”裘永思自言自语道。
他穿过幽深的巷道,来到悬挂书有“唐招提寺”匾额的寺庙前,问道:“晚生大唐中土裘永思,前来拜谒鉴真券和尚。请问大和尚在吗?”
“大和尚圆寂了。”扫地僧答道。
“圆……圆寂了?”裘永思一时傻了眼。
入夜,裘永思在寺中挂单与住持饮茶。
“好几年了。”裘永思感慨道,他脾性向来总是不温不火的,说道:“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大和尚圆寂前,”住持说道,“也在念叨裘家呢。这些年远离故土,为弘扬沸法,在东瀛过完下半生。”
裘永思笑着点头,经阁之中,尽是鉴真大和尚从中土大唐带来的经卷,讲阁内还有他圆寂时的塑像。
住持又道:“大和尚一去,只恐怕平城京中颇不安定。风雨将来,亦是平民百姓之苦,仙尊今日前来,想必也是缘法使然,就麻烦您了。”
这么一来,裘永思反倒推不掉责任了,只好点头称包在自己身上。
住持又说:“寺后尚有一位大人,乃是大和尚生前从中土带来的武者,传说乃是不死之身。大和尚说,待他圆寂之后,便请此武者与来人回往大唐。”
不愧是大师,安排得太妥当了,裘永思欣然道:“我这就去见见他。”
但这位不死武者自打鉴真大师圆寂后便避不见人,裘永思去禅房前敲了几次门,见门上挂着篆字写就的小木牌“司马玮”。
“这位……司马大哥?”裘永思说,“您在不?我来接人喽。”
禅房内无人应答,唯独院外传来敲梆声,子时已过。
平城京内一片静谧,裘永思忽生出警觉,杜韩青怎么还没有回来?
神宫中,道镜提着一只小狐狸的项圈,眼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
“区区小妖,”道镜冷冷道,“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神官内门人林立,道镜正在召开会议,预备三天后便由神宫发出诏令,拥立自己称皇,这时杜韩青化身乔装为神宫内道镜的门人偷听了片刻,不料被道镜抓了个正着。
小狐狸已昏迷不醒,道镜拈着项圈,将它提在半空中,喃喃说道:“还是只家养的狐狸。”
继而冷笑一声,他朝门人道:“这就散了吧,鉴真已死,正是大好时候,大家抓紧时间。”
一众门人纷纷躬身应“是”,道镜便提着杜韩青径自离开,从神宫的后门出去,回往自己所居住的法王宫中。
夜深入静,道镜忽而停下了脚步。
长街上,众多府邸门口,匾额、灯笼、石碑……林林总总,一切有字的地方,其上书法开始流动,墨迹朝四面八方化开,飘逸灵动的字体形成符文,蔓延开去。
天地间无一处不是水墨字迹,符文咬着符文,彼此交缠,形成锁链,朝街道中央开始聚集。
道镜停下脚步,手中依旧提着小狐狸,嘴角现出隐约的笑意。
“海外再好,终归是游子。”裘永思道,“就不想回家看看吗?”
道镜冷冷道:“裘家的?总算找上门了。”
裘永思说:“若非鉴真大师送信,原本也不想管你,好生在琉球海域修炼不好吗?”
道镜沉默片刻,继而冷笑嘲讽道:“裘家的小子,若你爷爷此时在,我还会让你三分,你该不会觉得就凭你这点本事,能将我带回中土吧?”
“连獬狱都伏诛了,”裘永思稍稍摊手,反问道,“道镜大师觉得,自比獬狱如何?”
裘永思有近乎十足的把握将道镜带回去——他知道这条蛟的修为并不如何高强,至少比不上杨国忠,否则也不会在东瀛蛰伏这么多年,只等到鉴真大师圆寂之后才发难了。
鉴真之所以不提前出手收伏它,一来不愿将事情闹大,伤及无辜百姓;二来佛门讲究缘法,时候到时,自有人前来收拾。
而这个收拾它的人,必然就是裘永思。
道镜拈着杜韩青,朝裘永思出示,意思是:若你动手,你的狐狸可就没命了,小狐狸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裘永思自然也知道它在装死,实在好笑,说:“你该不会以为,用一只小妖怪,就能要挟我了吧?”
道镜冷冷道:“那就试试吧。”
裘永思右手持笔,左手空掌,缓缓抬起,道镜瞬间感觉到来自强敌的一股压迫之意。降龙仙尊乃是所有龙族、蛟族的管理者,裘永思经历天魔一战后,法力与修为已至化境,更经过重重试炼,才最终得了群龙认可的继承者资格,此时他的功力,已远非当年初入驱魔司时的功力可同日而语的。
道镜马上就知道面前此人乃是劲敌,不敢托大,正要抽身离去,裘永思却将手掌一握,喝道:“还想逃?!”
一声巨响,水墨咒文平地而起,开始缠绕,焕发出金光,形成降龙法阵!道镜顿时幻化出蛟身,欲抽身飞走,奈何金光符文飞速旋转,朝着中央压下,半人半蛟的道镜发出痛喊声,双目血红,咆哮道:“那么你的狐狸就死定了!”
裘永思冷冷道:“再添杀孽,送你一道十万雷劫!”
道镜两手化作蛟龙利爪,扼住小狐狸的咽喉,竟是抓着它迎面朝裘永思的降龙法阵撞去!
小狐狸始终不吭声,眼睛一闭。
裘永思假装漠不关心,不过只为不被道镜抓住弱点,没想到道镜竟是如此凶戾,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最后挣扎一番,眼看这么一撞上来,杜韩青势必被金火烧得粉身碎骨,裘永思双目中的瞳孔陡然放大,只得将降龙法阵一收——
道镜终于赌对了,裘永思到底还是关心这狐妖的,趁着这短短顷刻,它侧身在降龙法阵上猛地一撞,半身被烧得近乎焦炭状,狂吼着变出狰狞的龙头,狠狠地一口咬住了裘永思!
裘永思撤阵,夺走小狐狸,还手招架只发生在短短顷刻间。他左手护住杜韩青,以右肩朝向道镜,刹那间道镜的龙牙一口刺穿了裘永思的肩膀,顿时鲜血飞溅!
小狐狸马上幻化成杜韩青,施放法术,喊道:“裘永思!”
“让你别去……”裘永思咬牙道,正要挣开,道镜却咬着他旋转,几欲腾空而起。
杜韩青焦急地冲上前去,抽出匕首,裘永思喝道:“你修为不够!快跑!”
街道上不少人已被惊醒,房屋内纷纷亮起了灯光。眼看裘永思正要被带走时,一道黑影倏地从长街尽头出现,化作一道劲风,席卷而来!
道镜马上冷哼一声,松口放开裘永思。
那黑影手中挥出一道剑光,平地掠过,高大的身躯连人带剑先过杜韩青,剑刃闪光,再堪堪擦着裘永思的耳畔闪过。
“又是你!?”道镜放开了裘永思,化作黑云在空中翻滚,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名身穿藤甲,脚趿木屐的高大武士收剑,现身。
裘永思吁出一口气,按住肩膀,摇摇欲坠,脸上现出苦笑。
“那家伙没有这么容易收拾。”武士冷冷道。
蛟毒开始扩散,裘永思额上汗水滑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杜韩青慌忙喊了一声,上前扶住裘永思。
日出时分,裘永思躺在寺里榻上,脸上带着中毒后的红晕,全身已被汗水浸透。
杜韩青为裘永思敷过从家中带来的药,然这蛟的毒性甚烈,与大唐之蛟有所不同,常居海外而得到了变异,只不知是否有效,杜韩青当即焦急万分,怪就怪自己托大,竟是落入敌手。
裘永思喃喃道:“我并未想让他杀你。”
“我知道。”杜韩青焦急道,“都……都怪我,少爷。”
裘永思艰难地抬起手,稍稍摆了下,低声道:“不怪你。”说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杜韩青叹了口气,坚持跟在裘永思身边而不去蜀中名山修炼,对他而言,确实多少因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然则裘永思平时虽平易近人,无沦什么时候都笑着,却也不易深交,终日就像无欲无求一般。
杜韩青自然知道,在裘永思的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仍然是留给他的家人,譬如故去的爷爷,以及那个远在天边、同母而生的弟弟。
起初他也不奢求什么,只希望能跟在裘永思身边,也就罢了,奈何日久天长的,总忍不住想要得到更多。
今日听见裘永思弃自己性命于不顾的话时,杜韩青的心里虽说不得凉了半截,但看他拼着身受重伤,也要救下自己,又令他生出少许希望来——这心思实在是患得患失,难以言明。
可裘永思还仿佛料到了他的所有心事,甚至出言朝他解释,当真令杜韩青自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我……”杜韩青说,“都是我不好,你早该不管我的……”
“你不懂的。”裘永思闭上眼,淡淡道,“你……不懂的。”旋即手指轻轻动了动。
裘永思始终不娶妻,每日便与书卷为伴,杜韩青问过几次,裘永思却仿佛什么都知道,这让杜韩青想起了李景珑。与这些聪明人打交道实在太累了,哪怕身为狐狸,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而杜韩青也知道,李景珑是头等聪明的人,却在碰上妖王孔鸿俊时亦不免乱了方寸。而裘永思的聪明则一如既往,待他也是这般,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对裘永思来说,并不太重要。
杜韩青不禁叹了口气,背后开声响,那武士拿着一个碗,推门进来。
“道镜已发动党羽,在平城京中大举戒严。”武士说道,“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但大后天清早,一旦神宫发出诏令,道镜就拥有进入东大寺与招提寺的资格了,所以在新天皇继位前,必须将他治好。”
杜韩青抬头,接过那药碗,打量身材高大的武士。
武士在外时穿了木屐,比裘永思还高了些许,当下赤脚进来,个头也丝毫不小。只见他一身东瀛武士服,腰畔系了经文围带,戴着一顶斗笠,面部用绷带缠绕数圈,只可见其间浑浊的双目。
杜韩青说:“你……你是战死尸鬼?”
“我叫司马玮。”那武士说道,继而跪坐在一旁,打量裘永思。
杜韩青给裘永恩上药,司马玮又道:“四十年前,我在扬州结识鉴真大和尚,后护送他们东渡至此地,大和尚圆寂前,说到过故土将有人来接我回去,想来就是你们了。”
杜韩青点点头,他对人间之事实在缺乏经验,毕竟大多数时候天真烂漫,极少与恶人打交道。
虽然起初他不知该不该信任对方,但司马玮若有恶意,也不会来出手救他们,况且招提寺是佛门重地,妖族都对寺庙有敬畏之心,这只战死尸鬼若非得大和尚点化,也不会留在此处。
“这是什么药?”杜韩青问。
“以毒攻毒的解药。”司马玮说,“我想这几天兴许有人会中道镜的毒,昨夜便前去寻来解药,上药吧。”
裘永思浑身是汗,一身单衣已湿得近乎透明,杜韩青为他肩膀上了药,又给他喂下行血化瘀的丹丸。
司马玮摘下斗笠,又说道:“我已经通知我的朋友,藤原雄田麻吕,在神宫发布神诏当天,设法擒走珊瑚蛟,只等你们来了。”
“他能好吗?”杜韩青十分焦急。
眼下药后,裘永思被咬的地方已缓慢痊愈,汗却更多了,全身变得滚烫,下意识地扯开单衣,现出汗津津的健壮胸膛,喘息起来。
司马玮说:“这虽是将蛟毒逼出的药物,但还需要再解最后一次毒。”
杜韩青说:“解药呢?”
司马玮说:“你可以当解药。”
杜韩青:“我?”
司马玮“嗯”了声,杜韩青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这……这不行!”杜韩青当即道。
只见裘永思翻了个身,睁开眼,眼神迷离,眼里仿佛笼着水雾,他身材伟岸,眼里露出复杂的神色,伸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杜韩青的手腕。
“他是你的什么人?”司马玮又问。
杜韩青心烦意乱,答道:“主……主人。”
司马玮释然道:“那就是了。”
杜韩青道:“是什么啊!不行!不……”
司马玮开始解缠在头脸上的绷带,虽身为战死尸鬼,生前却也是英俊男子一名,死后肌肤并未腐朽,而保留了生前的容貌,灰蓝色的皮肤更添妖异与冲秘感。
“我是尸鬼。”司马玮说,“这寺里全是和尚。你变幻成一名美貌的女子吧,解毒要紧,当然,保持原样也无关紧要。若实在不愿意,便上街问问,找个活人来,这小子皮相不错,有的是人愿意。”
“这……”杜韩青咬着嘴唇。
不到片刻后,杜韩青说:“你出去啊。”
司马玮:“……”
杜韩青:“……”
一狐一尸鬼,两只妖怪相对无语。
司马玮说:“我已有几百岁了。”
杜韩青:“你还要看着?”
司马玮道:“那我不看就是了,没大没小,也不知道叫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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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少爷!”杜韩青快哭了,虽然本想当作没事发生,但裘永思很快就恢复了意识,而且还记得一清二楚。
“这有什么的。”裘永思哂道,“我该谢你才是,你救了我一命。”
裘永思披头散发,摊开健壮的手脚,躺在石池里泡平城京的温泉,杜韩青跪在岸边,为他洗头发,司马玮则坐在一旁喝梅酒。
司马玮说:“大和尚圆寂前让我等你们,总算来了。”
裘永思说:“你那把剑不错。我听说过中土有七位魃王,没想到竟是有一位到东瀛来了。”
司马玮没有回答,拿起膝前搁着的一把剑,抽出剑鞘少许,剑刃闪烁着寒光,散发出阵阵正气。
“我只是替他们保管,”司马玮说,“回去就得交还。”
剑上刻着两枚古篆,“草薙”。
司马玮又看了杜韩青一眼,杜韩青已脱了衣服下来,正避开裘永思肩背上的伤口,小心地帮他搓洗背脊。
温泉水滑,裘永思的脸上仍带着少许潮红,拿过岸边的杯子,饮下少许冰梅酒。
“明天要去收龙,”杜韩青说,“别喝了。”
“梅子酒不醉。”裘永思朝杜韩青吩咐道,“寺里住持、僧人们吃素,你替我准备点肉吃,晚饭到城里去吃,别在寺里,去吧。”
杜韩青于是赤条条起身,也不避着裘永思,擦干身体,穿上衣袍,转身去了。
司马玮说:“这只小狐狸……”
裘永思想了想。说道:“一只胆子很大的小狐狸。”
司马玮:“胆子很大?不见得。”
裘永思说:“没多少法力,却敢变幻成孔雀大明王,去鲲、鹏手底下当人质。这些年里他跟着我,还是冒冒失失的,什么都不怕。”
司马玮答道:“那么想来,他一定很相信你。”
裘永思一笑置之。
泡过汤后,他的伤势已好了七八成,起身穿上衣服,说道:“好久不曾这么舒爽过了。也罢,鬼王,接下来就仰仗您照顾了。”
司马玮也起身,与裘永思相对一揖。
三天之后,神宫前。
鸟居之外,平城京百姓如云,城中住民足有四十万人,神宫晨起撞钟之时,全城人便蜂拥而至。
神宫中所供奉的,乃是东瀛三大至高神之一的天照大神,亦是天皇之母。
按东瀛国法,天皇乃是天照大神的后代,道镜在控制住了神宫之后,亦借此名头——只要大神官承认他是天照大神的后裔,便可取时任天皇而代之。
当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少,连称德天皇在内,以及诸公卿都不知道镜的筹划,只以为神宫有事将要宣布。神社前排了座次,公卿们设了座席,百姓黑压压地直站到鸟居外。
“昨夜天照大神以神谕降于尔等,”大神官说,“得一启诏。”
鉴真大和尚圆寂之后,不少人已隐约感觉到平城京动荡的局势,神道教与佛家向来隐隐有对抗之势,众人俱以为神宫的目的是造势,只不知有何神谕,于是屏息以待。
大神官取出金纸写就的神诏,朝众人展示,紧接着,道镜藏指袖中,掐了个法诀,神诏上的金字顿时头尾衔接,飞上空中,开始旋转。
这招也是日前从裘永思的法术中得到的灵感,百姓们顿时惊呼起来,纷纷跪地膜拜,公卿停下交头接耳,面露震惊之色。
神迹!自从十六年前,鉴真大师讲经,佛光现世后,平城京已鲜少出现神迹了!
“天照大神有诏,”大神官坦然道,随着神诏在空中渐渐隐去,声音远远传出去,“四十三年前,天照遗一后人于人间,如今归来,天皇之位,理应予之……”
大神官说到“天皇”二字时,公卿与百姓们才纷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全场鸦雀无声,这是要篡位的前兆!然而消息来得太突然,又先显露了神迹,众人顿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藤原雄田麻吕却早已从司马玮处得到提醒,当即朗声大喝道:“神迹?!我看是道镜装神弄鬼,搞出来的骗术!神宫串通国贼,欲谋我大和族!属下听令!”
道镜登时眯起眼,看了眼大神官,大神官点点头。进人神宫区域后,所有人都被卸下武器,只要用乱箭便可射死,四周早已埋伏下武士,一时屋顶上、树上,现出大量忍者与弓箭手。
道镜说:“藤原卿,你就不能让大神官将神诏说完?这可是冒犯天照大神的行为。”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神明?”一个声音笑道,紧接着,跪坐在藤原雄田麻吕身后的一名文士伸出食中二指,轻轻一划,幻化之术解除,现出裘永思的面容。
“你……”道镜不由得退后半步。日前所下的剧毒,已耗尽他平生功力,竟然没将裘永思毒死?!
“吾乃来自中土大唐,天朝的驱魔师,”裘永思坦然地朝在场所有人道,“第四十六代降龙仙尊裘永思。道镜乃是从大唐逃离的恶蛟,我这就把它抓回去,叨扰了,各位请速速逃生,以免横遭波及。”
东瀛人的文字是从大唐所学,茶道是唐人所授,佛禅是从中土所来,房屋建筑、山亭水榭无一不是受大唐的影响,看到渡海前来的唐人,本身便会带着少许面对宗主国的敬畏,加之裘永思更是大唐的驱魔师,当即所有人惊呼一声,不仅没人逃跑,反而想看看他要什么。
“伤脑筋。”裘永思皱眉道,“都不走吗?”
道镜冷笑一声,说道:“裘永思,这里的人质可是不少哪。”
道镜见既己撕破脸,横竖都得现身,不如与裘永思先打一场,之后再让神官们收拾烂摊子,顶多指鹿为马,告诉百姓自己是奉天照大神之命变成龙的罢了。
只听一声巨响,黑色狂风卷起,珊瑚蛟蓦然现身,那蛟的真身确实威风凛凛,远非黑蛟獬狱可比。这一下全场马上炸了锅,神宫外鸟居被连根拔起,房屋瓦片被卷上天际!
道镜一声狂吼,喷出巨浪,裘永思却早有准备,持笔一挥。
一股重压从天而降,轰然将神宫的景象压成了一张纸!
藤原雄田麻吕大喊道:“随我冲!诛除道镜!?”
裘永思一笔幻化,点出千万墨芒,化作刀剑,落在画内众人手中,继而飞进了画幅里。
天地变幻成偌大的画卷展开,不断吞噬,神宫、平城京、东大寺与招提寺,乃至周遭群山都被卷了进去。
百姓们开始往外逃离,画幅之上,藤原雄田麻吕带领武士们,如同皮影一般手持刀剑,纷纷冲上。珊瑚蛟失其颜色,在空中盘旋,几次要挣脱裘永思的画幅,却不知该逃向何方。
卸下武器,只要用乱箭便可射死,四周早已埋伏下武士,一时屋顶上、树上,现出大量忍者与弓箭手。
道镜说:“藤原卿,你就不能让大神官将神诏说完?这可是冒犯天照大神的行为。”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神明?”一个声音笑道,紧接着,跪坐在藤原雄田麻吕身后的一名文士伸出食中二指,轻轻一划,幻化之术解除,现出裘永思的面容。
“你……”道镜不由得退后半步。日前所下的剧毒,已耗尽他平生功力,竟然没将裘永思毒死?!
“吾乃来自中土大唐,天朝的驱魔师,”裘永思坦然地朝在场所有人道,“第四十六代降龙仙尊裘永思。道镜乃是从大唐逃离的恶蛟,我这就把它抓回去,叨扰了,各位请速速逃生,以免横遭波及。”
东瀛人的文字是从大唐所学,茶道是唐人所授,佛禅是从中土所来,房屋建筑、山亭水榭无一不是受大唐的影响,看到渡海前来的唐人,本身便会带着少许面对宗主国的敬畏,加之裘永思更是大唐的驱魔师,当即所有人惊呼一声,不仅没人逃跑,反而想看看他要什么。
“伤脑筋。”裘永思皱眉道,“都不走吗?”
道镜冷笑一声,说道:“裘永思,这里的人质可是不少哪。”
道镜见既己撕破脸,横竖都得现身,不如与裘永思先打一场,之后再让神官们收拾烂摊子,顶多指鹿为马,告诉百姓自己是奉天照大神之命变成龙的罢了。
只听一声巨响,黑色狂风卷起,珊瑚蛟蓦然现身,那蛟的真身确实威风凛凛,远非黑蛟獬狱可比。这一下全场马上炸了锅,神宫外鸟居被连根拔起,房屋瓦片被卷上天际!
道镜一声狂吼,喷出巨浪,裘永思却早有准备,持笔一挥。
一股重压从天而降,轰然将神宫的景象压成了一张纸!
藤原雄田麻吕大喊道:“随我冲!诛除道镜!”
裘永思一笔幻化,点出千万墨芒,化作刀剑,落在画内众人手中,继而飞进了画幅里。
天地变幻成偌大的画卷展开,不断吞噬,神宫、平城京、东大寺与招提寺,乃至周遭群山都被卷了进去。
百姓们开始往外逃离,画幅之上,藤原雄田麻吕带领武士们,如同皮影一般手持刀剑,纷纷冲上。珊瑚蛟失其颜色,在空中盘旋,几次要挣脱裘永思的画幅,却不知该逃向何方。
裘水思的衣衫化作淡墨飘逸,全身现出战甲,在画中开始绘制咒文,降龙符文飞舞,追着道镜飞上天际,首尾相嵌,重重锁住了它!
道镜使出最后的力量,疯狂一挣,裘永思恐怕引发法力爆炸,那锁链一缠上,便撤去法术,将它放了出来。
只听巨蛟咆哮,拖着闪光的降龙锁链冲出。一身忍服的杜韩青咬着苦无,早已等在一侧,他化作虚影掠去,将匕首朝道镜的蛟头上一划,将它的尖角砍了下来!
那恶蛟的头部喷出血液,绝望挣扎,转头要飞走,却迎上了等在神宫屋顶上的司马玮。司马玮一拳飞来,朝下猛揍,将恶蛟揍得摔至神宫前。
“青儿!”裘永思身着天兵战甲,战靴在倒塌的鸟居上一蹬,飞起。
“在!”杜韩青喊道。
杜韩青抱住剑鞘,持鞘朝裘永思一甩,裘永思身在半空,草薙剑飞来,被他单手握住。道镜全身缠满了水墨缚龙锁链,惊恐转头,裘永思抓住剑柄,飞速耍了两下剑花,喝道:“着!”
紧接着,草薙剑脱手飞出,蛟龙狂吼着要飞走,剑刃却如流星般疾射而去,伴随着一声咆哮,将道镜的蛟身牢牢地钉在了神宫前!
四周砖石坠落,一片混乱,裘永思缓步走来,一身天兵战甲消失隐去,化为常服。
“所以本来可以不用惊动这么多人,收了就走的。”裘永思朝杜韩青遗憾地说道。
“怪我!怪我好了吧!”杜韩青说,“是我错啦!你还要说我几次?”
藤原雄田麻吕率人开始清场,将那挣扎不休的恶蛟团团围住。道镜哀号不已,奈何那草薙剑乃是天照传下的三件神器之一,剑身上更带有古妖相柳的强大妖力。
裘永思说:“闹得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收走它了。”
接着,裘永思抖开一张白宣,道镜全身化为光点,被收进了画中,旋即缠满道镜全身的降龙锁链亦化归符文,飞回画上。
裘永思将画一卷,一众东瀛人得见如此神技,不禁纷纷行礼,一片喧哗。
杜韩青不太开心地看着裘永思,裘永思赶紧示意,杜韩青便施展幻术,趁着众人一愕,裘永思收走画卷,忙不迭地跑了。
十日后,港口。
东大寺、招提寺一众僧人,以及东瀛阴阳师纷纷来送行。得闻裘永思有降龙奇术,更是平了国内妖邪,所有人都朝裘永思行礼,感激不尽。
招提寺内敬奉鉴真圆寂前使用的钵盂、冠与念珠三物,皆郑重奉与裘永思,带回扬州。
大船缓慢驶走,司马玮吊儿郎当地坐在船头,面朝茫茫大海。
裘永思问道:“想家了?”
司马玮想了想,答道:“当初的朋友们都走了,回去也是那样。”
裘永思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选择了当战死尸鬼,就没法再避免了。”
司马玮说:“不过还是想回去。”
大船乘风破浪,行舟万里,离开故乡多年的游子,终归故土。
一片天海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