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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番外3 西出阳关无故人

天宝伏妖录 非天夜翔 8793 2024-03-15 15:24:08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吗?”

“哪天?可别说是那天,师父说,咱们还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面了……”

“他们其中的一个,将延续圣火之光。”

“另一个,则将忠实地守护着这火焰,直到薪尽火灭的那天。”

这是祆教圣女在巴斯的圣殿里接生的第二个婴儿,他被命名为“泰格拉”,意为“灰烬中燃起的火焰”,他的母亲是萨珊王妃莫里朵·伊思艾。

一年前,她也在同一个地方,为武圣德兰之妻接生。那个孩子的名字叫“琼”,意为“护焰者”。

“他与他,”圣女淡然地说,“将为你们指引未来。”

使徒抱来寄养在此地、一岁大的阿史那琼,让伊思艾王妃看了眼,王妃现出伤感的笑容,说道:“他有着像他母亲一样温柔的眼睛……”

“德兰的妻子已逝。”

圣女注视着尚在襁褓中的阿史那琼时,阿史那琼琥珀色的双目眨了眨,抓住了圣女的手指。

“德兰正与伊思艾于巴格达为先知们夺回失去的一切……”圣女缓缓道,“让他们彼此见个面,之后琼就得离开了。”

使徒让刚生产完的王妃看过阿史那琼后,便抱着他离开了。圣殿之中唯余泰格拉在出生的那一天,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朝世界宣告了他的诞生。

这算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吗?也许真正的彼此认识,是在很久很久以后。

“不不,那天你还没睁开眼,怎么能算认识!我说的,是那天。”

“啊……想起来了,巴格达下了雪。”

“你看,我就说你还记得。”

阿泰当然记得那一天……

那是一个充满了厮杀与呐喊的冬夜,巴格达下起了百年难得一遇的雪。叔父遭到背叛,藏身城中的伊思艾家族被出卖了。唐军尚未赶来,市集深处的秘园被重重包围、大火燃起,黑衣大食军展开了挨家挨户的搜查。

“等不了唐军了!”伊思艾家族最后一名长者喝道,“让泰格拉点燃圣火!今夜就推翻哈里发!”

八岁的阿泰身穿大祭司袍,颤抖着退后半步,满屋的武士都在叫嚣,他甚至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有人抓住阿泰的衣领,迫切地朝他说了许多话,叔父将神火戒强行塞到了他的手上。戒指被戴上了阿泰的拇指,紧接着,他们带着他从秘园内冲了出去,杀出一条血路。

藏身巴格达的袄教徒终于在这一夜扯下缠头与面巾,抽出弯刀,在巴格达的各地点燃了圣火,哈里发的卫队则架上强弩,四处射杀这伙异教徒。

鲜血溅在了阿泰稚嫩的脸上,他的族人正四处杀戮着他的族人—一为了彼此所信奉的,不同的神。

“祈祷!”

伊思艾将阿泰放在城北的祭坛前,大吼道:“圣火必将复燃!”

阿泰瘦小的身躯被按在祭坛中央的地面上。

“我不行。”阿泰带着哭腔,颤声道,“神火不理会我,马兹达天神从来没有给我火种……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那么就死吧!”伊思艾勃然怒吼道,“死!在灰烬中献祭!”

大火近乎催毁了巴格达,火焰吞噬着城内的房屋、街道。祆教的火焰、伊斯兰的利剑,以及横空而过的箭矢发出的啸响,令他无比恐惧。

“我不行。”阿泰闭着眼,拇指紧扣着神火戒,哭道,“我办不到……神火已熄灭了,它不再燃烧……”

直到他看见了面前那名走过祭坛法阵的少年。

九岁的阿史那琼以破布缠头,琥珀色的双目带着有别于其他孩子的冷漠,踩在了法阵的边缘。

“带他走。”

武圣德兰在八年后,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了巴格达,沉声道:“都结束了,去生活吧,你们的肩上再没有责任,不必为我们复仇……”

阿史那琼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德兰摸了摸阿史那琼的头,望向祭坛上伊思艾的背影。

高台下全是黑衣大食军,萨珊的族人已近乎被屠杀殆尽,唯独与祭坛高台遥遥相对的哈里发皇宫里,身着华贵长袍的苏丹在一众武士的守护下,遥遥看着远方祆教高台上的失败者。

伊思艾手持火把,扔在法阵上,火焰冲天而起,化作一道白光直冲天际。

武圣德兰喝道:“琼!快!”

阿史那琼当即一躬身,箭步冲进了火海。

阿泰转头望着这一幕,阿史那琼却将他扑倒在地。

火焰点着了他的头发、眉毛,阿泰喊了声,阿史那琼却护着他的头,两个孩子从近十丈的高台处一头坠落,犹如流星般带着火焰,摔了下去。

伊思艾的身躯在祭坛上被烧得焦黑。

“放下吧。”德兰低声道:“伊思艾,这一生,你我也终于解脱了。”

德兰横持金轮,引来祭坛上的烈焰,于着火焚烧的高台上化作一道闪光,遥遥掠向远方的哈里发。

阿史那琼抱着萨珊最后的传人坠落,“哗啦”一声入水,在护城河激起的漫天水花之中,眼前一阵眩晕,依稀看见了父亲在夜幕之下,留下的最后辉煌。

是夜,萨珊正式亡国。

“呼……呼……”

阿史那琼带着仅仅比他小了一岁的阿泰,在荒原上竭力飞奔。阿泰几次险些摔倒,都被阿史那琼紧紧地抓住。

“逃!”阿史那琼喝道,“如果还想活命的话!”

阿泰躬身,不住喘气。

从出生之后,他就像一件工具般,从圣殿被带走,转交到叔父伊思艾的手中。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一如看着萨珊的传国之宝,无人在意他的想法,更无人来过问他的死活,就连最后,叔父在复国无望的那一刻,最后的想法也只是将他一并烧死,以谢全族。

到得此刻,阿泰终于不知哪来的怨气,甩开阿史那琼,喝道:“走?!要走,你自己走!”

阿史那琼却不由分说,一把揪住阿泰的衣领,在他耳畔狠狠地说道:“废物,你这个废物!”

阿泰陡然睁大双眼,这句话他听过了无数次,俱是叔父与流亡的大臣们商议时,无意识说出口,被他偷听到的。

他知道所有人都将希望寄于自己身上,等待着他有朝一日,能以大祭司的身份,召来净化一切的天上圣火,将他们的敌人烧成灰烬。

但他无论如何修炼,始终无法祈来圣火,亦无法驱使萨珊的传国之宝。伊思艾与族人们曾经一度以为神明阿胡拉背弃了萨珊,或是这名侄儿根本就不是预言之中将指引萨珊走向新辉煌的那个应言者。

唯一的一次,是在继任大祭司时,阿泰终于成功地召唤出了火焰,烈火围绕着他的身躯飞舞,形成祆教中永世不灭的光明符文。

于是族人们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但从此之后的足足一年里,阿泰再也没有显现过任何神迹。

动摇的信心,虔诚的信念,对往昔荣光的渴望……无数希望与失望,甚至绝望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流言在其中穿梭不止,令他无法挣脱。

终于到了今夜,所有人都死了,他也终于解脱了。

“万一被黑衣军抓到,”阿史那琼压低了声音,犹如一只愤怒的野兽,威胁道,“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会受尽这世上至为痛苦的凌辱,最后才让你死去!”

然而阿泰那如女孩般的精致面容却没有现出半分慌张。这话不止一人对他们说过——敌国毫无抵抗能力的王子,落到追杀他们的士兵手上,会是什么下场,他早在无数个梦里梦见自己的惨状。

“不想死就跟我走!”阿史那琼说道,继而观察周遭情况,正要离开时……阿泰抽出了阿史那琼腰畔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咙上,慢慢地退了半步?

“泰格拉,住手!”阿史那琼一见之下,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阿泰的嘴角现出一抹凄惨的笑容,“不过对我来说,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不用再像一件玩具般被扔来扔去,也再没有人能左右我……”

阿史那琼:“……”

“你走吧。”阿泰说,“无论你是谁,谢谢你陪我,走完了最后这一段路……”

“我是你的骑士!”阿史那琼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终于说出了身份,“我是你的骑士!我叫阿史那琼!住手!”

阿泰眉头深锁,看着阿史那琼。

阿史那琼缓慢地伸手,要接过阿泰发着抖的手所持的匕首时,背后不远处却飞来一箭,他顿时鲜血迸发。

阿史那琼扑倒在阿泰身上,两名小孩滚下土坡。

猖狂的笑声传来,两名黑衣军追到了他们,骑着马一个俯冲,收弓箭,甩起马鞭,正朝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阿史那琼抽去时,阿史那琼却一手护住阿泰,转身,一把将肩上的箭矢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紧接着阿史那琼一招甩手箭,钉在了黑衣军士兵的喉头!

另一人未料到这小孩竟是如此悍勇。顿时掉转马头。

阿史那琼又是一匕飞去,杀了第二人。

阿史那琼将阿泰推上马去,喊道:“你会骑马吗?”

“不……不会。”阿泰颤声道。

阿史那琼只得翻身到得他身后,两人共乘_马,朝荒原尽头奔去。

阿泰不时回身,却不小心碰上满身是血的阿史那琼。

“别回头!”阿史那琼道。

背后是如潮水般的黑衣军队,近三万武士倾巢而出,只为抓住泰格拉,将他斩草除根!

“你走吧!”阿泰说,“别管我!”

阿史那琼的双眼已渐渐模糊,失血过多令他全身冰凉,不自觉地压在了阿泰的背上,控缰的双手亦渐渐无力下垂,放在了阿泰的大腿上。

“我爹……为了救你们……已经死了。”阿史那琼缓缓道,“我的使命,就是……保护你……可惜还是……来晚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就当成是,为我这个陌生人……活下去吧……”

战马踏空,腾空的一刹那,阿泰的心仿佛也悬在了空中,紧接着,两人的坐骑被铺天盖地飞来的箭矢射中,狠狠地侧摔在荒野中央。

阿史那琼抱着阿泰,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

两人在地面一阵翻滚,阿泰一身黑色的祭服被刮得破破烂烂,却始终紧抓着阿史那琼的手。

阿史那琼的手指缓慢放开,低声道:“跑……”

阿泰抱着阿史那琼,跪在荒原中央,黑衣大食军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数万人齐齐举起强弩。

阿泰抱紧了阿史那琼,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愤怒的大喊声。

紧接着,一道天火化作光柱,从天顶落下,神火戒发出强光,聚集为一个火环,从两人身前,犹如火焰飓风般横扫开去!

荒原化为炼狱,数万人顿时葬身火海,极目所望,世界已成焦土,无数黑色的火星飞向天空。”

炼狱尽头,大唐西征军踏破山河而来,冲向战场的外围。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苍老的圣女在花园中低声说道,“伊思艾带走他的这些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泰格拉的使命虽然是重燃圣火,却不是成为他屠城的工具。”

唐军武将气宇轩昂,背朝圣殿正门而立。

“我不管你们是如何计划的,”武将认真道,“伊思艾不待我等抵达,便提前发动了进攻,如今要让我如何回去,朝我们的陛下交代?”

“高将军,”圣女的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说,“请您对天可汗说一声,我很抱歉。”

那武将正是高仙芝!

高仙芝于圣殿内踱了几步,望向圣女,说:“我得将他带走,交回给天可汗。”

“他会去的,”圣女低声说,“却不是现在。琼,你在做什么?”

在外头偷听的、一身伤痕累累的阿史那琼马上转身,背靠门外石柱。

高仙芝在圣殿中又说:“你们保护不了伊思艾,圣女,你太老了。”

“他有他的骑士。”圣女说,“阿史那琼是武圣德兰的独生子,他会守护好泰格拉的。泰格拉与大唐始终有斩不断的缘分,相信我,假以时日,他会亲自去觐见天可汗陛下。”

高仙芝说:“待你死后,就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去守护一个八岁的孩子。”

阿史那琼目送高仙芝那高大的背影离开。

圣女又拄着拐杖,从圣殿里艰难地走出,说道:“走吧,小骑士,我们去看看小王子怎么样了。”

阿史那琼沉声道:“我不要当骑士!”

圣女没有回答,带着他穿过庭院,说:“你们俩,都是在这里出生的。你的母亲, 与伊思艾王妃,曾经是好朋友。”

阿史那琼眉头紧紧地拧着。

圣女说:“你们出生那两年,圣殿中还有许多使徒,比现在热闹。这么多年过去,许多大师都死了,太可惜了。”

巴斯圣殿曾是拜火教主琐罗亚斯德讲经的地方,亦是象征着开天辟地,善与恶的斗争如同一道闪电,划过蒙味天空之地。

“数百年后,将有另一名先知以琐罗亚斯德之名,写下不朽的书篇。”圣女道,“我在火焰中看见了这一切……新的使命将在余烬之中诞生。只是置身其中,光阴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为什么?”阿史那琼说。

圣女欣然一瞥阿史那琼,阿史那琼却道:“为什么泰格拉祈求不来天火?”

圣女说:“当真是这样吗?”

圣女以拐杖轻轻拨动寝殿内的纱帘,带着阿史那琼人内。

阿泰仍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他的身躯白皙而瘦小,脸庞完美漂亮,长长的睫毛微动,仿佛在酝酿着一场美好的梦。

“神迹已经朝你显现了。”圣女低声说,又以拐杖轻轻敲了下阿史那琼,“这是琐罗亚斯德大人予你的神谕,否则你们是如何回到这里的呢?”

阿史那琼说:“我是说,火神明明可以在祭坛上帮助他,帮助我父亲!救我们的族人!为什么不管他?”

圣女在榻畔坐了下来,说:“世事无常,诸天善恶,行正无方,应于一人身。若真召来天火,焚烧巴格达,泰格拉便将成为这场灾祸的祭品。反之,正因如此,王子才能活下来,你还不明白?”

阿史那琼大致懂了,如果在高台上召来神迹,那么整个巴格达便将毁于大火,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而阿泰也必须为这场灾难中死去的所有人偿命。

“可这不就是我们一生的宿命吗?”阿史那琼执着地说,在这句话里,他没有说“他”,而是用了另一个词——“我们”

“什么宿命?”圣女淡然道,“祭品的宿命吗?泰格拉注定了将成为祭品,你则是送这名“祭品”,走向死亡的忠诚骑士?”

阿史那琼固执地说:“他们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圣女说:“那么,这又是谁的旨意呢?神的旨意?”

阿史那琼没有回答。

圣女:“凡人的旨意?”

阿史那琼:“……”

圣女说:“神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说着,她抬起枯槁的手,牵着阿史那琼瘦小却因习练匕首而带着茧的手指,放到阿泰裸露的、单薄的胸膛前。

阿史那琼仿佛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摆布,竭力缩回手。

“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圣女低声说,“你就能感受到,泰格拉的内心。”

“我不!”阿史那琼说。

阿泰不舒服地动了一下,仿佛快醒了。

阿史那琼仿佛有点畏惧,一个转身,快步离开了寝殿。

随之,阿泰也终于睁开了双眼,圣女温柔地抚摸了他的额头。

“都过去了。”圣女说,“琼会陪着你的。”

阿泰的眼里,带着一丝茫然。

自那天起,阿史那琼便几乎不与阿泰说话,奈何圣殿只有这么大。

阿泰恢复之后,每天仍旧在圣女的指点下勤修功课,读《阿维斯陀》,剩下的时间,便在圣殿余薪前跪着祈祷。

阿史那琼则在殿外的花园里,对着几桩木人练习他的暗杀与腿法,偶尔会瞥一眼阿泰。

阿泰长得十分精致,披散着头发,发辫上系着红宝石的那模样,更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山下送来饮食的巴斯镇村民始终以为阿泰是新任的圣女。

然而,圣火没有重燃,王子与骑士也极少开口交谈,直到阿史那琼的唇上长出了胡子……

他们在光阴之中,渐渐地长大了。

树梢新叶抽枝时,枯叶亦不可避免地飘落至地上,又一个秋天,咸海畔圣殿内枫叶枯黄的某个傍晚,圣女逝世。

临终之前,她甚至没有任何交代,阿泰更不知这黄昏中的圣殿与那祭坛上的余烬,来日将走向何方。

数日后,阿泰与阿史那琼送别了圣女,将她放在一个小小的木筏上——上面堆满了花,推向咸海尽头。

阿史那琼学着小时候与父亲周游西方学来的仪式,朝天空中射出了一枚火箭,火焰落在了木筏上,犹如一盏出海的灯,于咸海的风浪中渐渐熄灭。

夜幕低垂之时,唯余那如天鹅绒般的夜空里,闪烁的漫天星辰。

“我不明白。”阿史那琼说。

“不明白什么?”阿泰与阿史那琼并肩而行,慢慢地走上山,回到圣殿里去。

“不明白怛逻斯的荣光既已灭亡,”阿史那琼说,“圣火也终于熄灭,萨珊已成了历史,从今往后,你不再需要为族人们去做任何事,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你不一样也留在这里?”阿泰说。

阿史那琼本想说“那是因为我无处可去”,但话到嘴边,却改变了念头,说道:“因为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必须当你的骑士,这是我的枷锁。”

“那你可以走了,琼。”阿泰说,“师父说,我已不再是萨珊的王子,你也不再是王子的骑士。”

他们走到圣殿前,彼此心里都很清楚,如果这世上还有萨珊这一个国家,那么在这个国度里,只剩下了两人——也即是如今夜幕下的泰格拉与阿史那琼。

“好的。”末了,阿史那琼说。

这两个在波斯大地流传了上千年荣光的姓氏,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被载人口耳相传的睡前故事中韵姓氏,到得今夜,终于迎来了曲终人散之时。

阿史那琼开始收拾东西,而阿泰在卧室外安静地看着。

阿史那琼收得很慢很慢,虽然他的东西很少。忽然,他停下动作,反而又什么都不需要了。

“这些钱,都留给你。”阿史那琼说道。

破旧的钱囊中留有不少印了哈里发头像的新币,金的银的都有。

圣女还在世时,祆教圣殿中的供奉已经很少了,阿史那琼每隔十天,便会将花园里的蔷薇剪下来,耐心地去掉刺,然后带到巴斯镇中去卖。

“我不需要。”阿泰说,“你带着走吧。”

“王子,”阿史那琼说:“你会饿死的。来,这个也给你。”

阿史那琼在钱囊上放了一把匕首,那是他们初识那天,阿泰从阿史那琼腰间抽走,欲在黑衣军面前自尽的武器。

“保护好你自己。”阿史那琼换了身远行的旅人服,转身离开了卧室。

然而,山下的火把已蜿蜒而来。

圣女的死讯在数日间已传遍咸海沿岸,哈里发最后忌惮的人死了,黑衣军便不再忌惮,长驱直人,占领了整个巴斯,朝着山上涌来。

这一次再也没有唐军来营救他们了。

阿史那琼听见呼声,跃上了圣殿外墙,只见数千大食军攻向圣殿,没有被任何阻拦,长驱直人。

“走!”阿史那琼说,“他们又来了!”

阿泰却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圣殿大门,换上了祭司袍,快步来到余烬殿,跪在了祭坛前。

“你疯了!”阿史那琼吼道。

“我会留在这里。”阿泰的声音中带着少许慌乱,然而他却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低声道,“你的使命,也终于结束了……琼,走吧,不要再守护我了。”

阿史那琼难以置信地望向圣殿外,阿泰手持匕首,放在祭坛前,低声说:“这些年中,圣火曾经告诉过我,火焰予以世人温暖,而非毁灭……”

阿史那琼吼道:“我不管你现在将自己当成什么!走!必须给我走!”

圣殿的大门发出一阵巨响后倒塌,大食军终于如愿以偿冲人。

只是面对两名半大的少年,这简直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走啊!”阿史那琼竭尽全力,浑身溅满了鲜血,杀戮声不绝于耳,仿佛又回到了巴格达下雪的那一天。

圣殿的周遭已被重重封死,阿史那琼在血泊里朝阿泰爬来。他染满鲜血的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什么来,脸上只现出了一丝苦笑。

“我……泰格拉,”阿史那琼低声道,“为了让你不受折辱,我只能先……”

阿史那琼手握匕首,按住了阿泰的肩膀,阿泰却在祭坛前反手,轻轻地抱住了他,让他横躺在自己的怀中,手则握住匕首,两人的鲜血顺着阿史那琼的身体流淌而下。

那一夜,恒逻斯、泰西封,乃至千里之外的巴格达……数十万人听到了一个不朽的传说。

巴斯圣殿绽放出光辉的圣火,聚为光柱,直通天际——

阿史那琼手中那把匕首,聚集了温柔的火焰之力,犹如狂风般横扫开去。

圣火重燃,顿时摧毁了将近半个圣殿。

阿史那琼怔怔地看着阿泰。

在那火焰之中,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

“你终于找到自己需要去守护的了……”

“圣火予你重生,远非毁灭……”

阿史那琼:“我……”

“萨珊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阿泰低声说。

熊熊烈火之中,天地间尽是光明,铺天盖地地扩展开去,犹如一片金海。

“但我相信,”阿泰声音柔和,说:“无论我们走到何处,火焰将永世不息……”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快乐的日子也许还在许多年以后,它尚未真正地来临。”

那天过后,巴斯圣殿中的余烬突然就熄灭了,世间已再无圣火。

但阿泰与阿史那琼这一对王子与骑士,却仿佛迎来了新生。

圣殿荒废,祭坛上的余烬随风而散,阿泰却收拾行装,与阿史那琼踏上了前往世间的道路。

阿史那琼皱眉不解,收拾了阿泰的那把琴。事实上坦普拉琴、鲁特琴、琵琶……这些乐器他向来就分不清,他们用所剩无几的钱购买了一辆马车,白天经过沿途的村庄,从巴斯出发,穿过安纳托利亚——彼时西方更遥远的地方称其为“水亚细亚”。

阿泰会为孩子们奏琴,看着他们欢乐的笑容,阿史那琼有时则拿着几把飞刀,玩玩杂耍,陪阿泰逗孩子们开心。

“走吧。”阿泰笑道,“嗨咩猴比,下次见——”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史那琼跳上车,一抖缰绳,“去哪儿?”

“去另一位圣人诞生的地方。”阿泰说。

他们沿着小亚细亚的边界,来到地中海畔,在那清澈的海水之中,阿史那琼卷起裤脚,赤足走进水里,将光洁的鹅卵石扔向海面。阿泰则长发披散,坐在洁白的堤前,轻轻抚着手里的琴。

阿史那琼问:“你感觉到圣火了吗?”

“就在我们的心里。”阿泰说,“阿胡拉将火种一分为二,交给了我们,你感觉不到它吗?”

阿史那琼脸上现出莫名的滋味,摇摇头,眺望远方。

这一年,他们去了雅典与罗马,去了犹地亚山区顶部的耶路撒冷,跟随着来自东方的丝绸商人,从长安来到威尼斯。阿史那琼摇着贡多拉小船,载着阿泰,穿过威尼斯的水道。

那一年里,阿泰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离开地中海沿岸后,阿泰与他的骑士再度回到美索不达米亚。此时距离他们离开圣火殿堂,已有四年时间,新月沃地已成大食领土,然而在这片土地上,阿史那琼终于看到了,圣女曾说过的“余烬永远不会熄灭”。

哪怕圣殿内再无火种,曾经的萨珊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却依旧向往火的温暖与热情。

孩子们的笑容,长者眼里的唏嘘,萨珊人对未来的希望。

“他们都知道咱们是谁。”阿泰拨弄琴弦,奏响起冰泉般冷冽的响声。

“嗯。”阿史那琼说,“只是大家都不说。”

阿史那琼渐渐地明白了,他的王子所做的这一切的意义。

“圣火是不是问过你,”阿史那琼说,“祈求天火的本意?”

阿泰嘴角带着笑意,看着阿史那琼驾车的背影,并未回答。

阿史那琼自言自语道:“父亲说过,想得到圣火的垂青,在你的心里,便一定要有甘愿去守护的人。”

“为了这一个人,或是这些人。”阿史那琼说,“哪怕在火焰中燃烧成灰烬,也从不畏惧。”

阿泰依旧没有回答,阿史那琼又淡淡道:“所以在圣殿里,余烬重燃的那夜……”

阿泰拨起琴,以一首歌回答了阿史那琼,他们在星夜里驰向远方。

琴师之名唱响了新月沃地,唱响了曾经由萨珊统治,如今却落在哈里发手中的每一寸土地。

阿史那琼发现自己已能奇迹地召唤出火神之力,就在不久后的一场战争里,他与阿泰投身战场,帮助山下的部落击退了黑衣军的侵略。

而就在战争结束之后,一名蒙面人来到他们的马车前,摘下了面巾。

“安曼?!”阿史那琼怔住了。

阿泰依旧坐在马车上,沉默不语。

安曼带着萨珊亡国后藏身在哈里发卫队中的武士们,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朝阿 泰单膝跪地行礼。

“终于找回您了,伊思艾王子。”安曼低声说。

那年的冬夜,圣殿内再度亮起了灯,阿泰就像曾经的父亲、叔父一般,接受了亡国之民的效忠,阿史那琼则已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忠诚地守护在阿泰身边,并未说话。

“只要您朝着万民显现神迹,萨珊的复国势在必行!”安曼道。

“殿下,”余人纷纷道,“让圣火重新燃起来吧!”

“我们还有上万人,”安曼朝阿泰说,“等待着伊思艾的回归……”

“回去过你们的生活。”阿泰说,“我不会再像父亲与叔父一般。”

圣殿内一片寂静。

在这片寂静里阿泰缓缓道:“我的子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为的是生存,而不是杀戮。仅凭神迹,我能唤醒他们为我而战,可这最终的结果,不过又是一场延续数年的杀戮……伊思艾的王座下已沾满了鲜血,这样的复国,我宁愿不要。”

安曼说:“您终有一天,会想清楚的。”

“会的。”阿泰笑道,“但不是现在,安曼。”

这夜过后,阿史那琼在院里站了一宿。

“搬家吧。”阿史那琼说,“我怀疑咱们小时候,朝哈里发告密的人,就是安曼。”

“他不会带人来抓咱们的。”阿泰说,“放心好了。”

回到圣殿之后.阿史那琼与阿泰便恢复了小时候的生活,成天久久的不说一句话,但彼此心里都很清楚,终有一天萨珊将在圣火的光辉之下得以复国。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阿史那琼朝阿泰问道。

“伊思艾家族都有铭刻在血液里的一股疯狂。”阿泰轻轻地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那一天,唐军提前赶到了,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你想去中土大唐吗?”阿史那琼说,“现在已不是二十年前了,他们未必会协助你。”

“天可汗答应过我的父亲,答应过我的家族。”阿泰轻轻地说,抬手抚过琴弦,发出一连串清越之声。

“我可以为你召集所有的萨珊人。”阿史那琼说,“如果你愿意带领他们的话,我为此而生,自然也为此而死,武圣德兰之子从不畏惧。”

阿泰却没有回答,离开了正殿。

不久后,安曼变得更常来拜访了,名义上是为了确认,以阿史那琼的本领是否真的能守护泰格拉王子,实则是来找阿泰商议他们的复国大计。

阿史那琼自然不会对安曼客气,下手从不留情,在花园中与安曼展开着比拼。

直到又一天,那位传说中的草原上的公主,新月沃地的明珠,富可敌国的大商人之女,特兰朵来到了巴斯的圣殿。

她蒙着面纱,身上的手饰叮当作响,轻快地走过长廊,来到大祭司的面前。

“听说这里仍有圣火的余烬,让我参拜。”特兰朵轻柔地说。

院外的阿史那琼与安曼停下切磋,一起往圣殿内看去。

“余烬已经消失了。”阿泰做过祈祷,侧头看了眼特兰朵,说,“但火种未曾熄灭,它就在每个人的心里。”

“一百年前,”特兰朵低声说,“圣女请我们家族为她找的,匈奴阿克勒王的遗物,找到了,特地带来给你们。也许已经没什么用了,只当成是实现了一个愿望吧。”

特兰朵朝阿泰摊开手,手中是四枚颜色各异的戒指。

阿史那琼放下武器,安静地看着特兰朵。

“我想,”安曼笑道,“我们将要有一位新的王妃了。”

阿史那琼沉默地看着特兰朵,她撩开自己的面纱,露出面容,阿泰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目。

又数年后,阿泰来到祭坛前,忽然发现祭坛上,曾经祭祀余烬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封信。

这令他意识到,圣女师父曾经说过的宿命,终于在这一刻朝他展现出了一角。

“琼?!”阿泰拿着信,快步出来,难以置信道,“这封信是你放在祭坛上的?”

阿史那琼接过信,一脸茫然,看着信封上的“大唐驱魔司”五个汉字。

“所以这个世界上,所谓‘命运’是真的存在的。”

阿史那琼放下酒杯,笑了笑,皱着眉头,说:“阳关的酒不好喝。”

风沙漫漫,阿泰倚着琴,与阿史那琼坐在驿站外。

这场告别,终于临近尾声。

“渭城朝雨浥轻尘一一”阿泰拨起琴,低声唱道:“客舍青青,柳色新。"

阿史那琼怔怔地看着阿泰奏琴时沉醉的表情。

那是从东方传来的一首歌,但在这天荒地老之中,阳关既没有柳,也没有雨,如果有唐人在此处,想必会告诉他们,朝雨与柳色,说的是渭城,在遥远的长安——

那个声色犬马、繁华熙攘的地方一

一片与西域截然不同的新天地。

“劝君更尽一杯酒,”阿泰轻唱道,“西出阳关,无故人……”

阿史那琼一笑,这是他们自孩提时代认识之后,第一次分开。

“在大唐照顾好自己,”阿史那琼说,“王子。”

“你要面对的局势比我更凶险,你才要照顾好自己。”阿泰注视着阿史那琼的双眼,认真道,“骑士。”

阿史那琼说:“我不会死的,只要你还活着一天,我就会等待你归来。”

“那么,”阿泰笑着答道,“一言为定。”

阿史那琼抬手,与阿泰击掌,紧接着率先上了马,驰离阳关。

阿泰送别了阿史那琼,望向西面,眼神里充满了眷恋,继而策马进阳关,沿着丝绸之路前往沙洲,前往嘉峪关,前往长安。

前往那个天高地远,渭城朝雨,万物一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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