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落下,静心堂的窗隙间光华敛去,只余两柱粗香静谧燃烧。
要将这两柱香跪尽,起码也要两个时辰。对习武之人来说,这惩罚倒是不算重,更多的是一种惩戒、教训之意。
只是刚刚观主提到的——“身体虚弱,命火混沌”,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薛简有伤在身?
江世安敛神思考,刚凝聚起来不久的神魂却一阵虚无和涣散,他无法凝神思索太久,只想到天下能重创他的人屈指可数,这位冠绝当世的道门天才,怎么会被精于俗务、疏于武艺的世家所伤?
万剑山庄便是世家之一,也称“万剑何家”。
江世安正要询问,见到薛简垂首捡起桃木剑,用一块干净的、洗了多次的手帕擦拭血迹。这手帕还是旧年的模样,八年前、或许更久之前,在两人年少时第一面,薛简就用这样一块素蓝的手帕。
“已经干涸了。”江世安忍不住提醒,“凝固在上面,渗进木头里去了。”
薛简不能听到。他仍旧低垂着眉目,尽力擦掉上面暗红的血污,但这把洁净温厚的木剑,依旧染上了血腥的杀伐之气,剑身一寸寸地沐浴着杀孽。
他停下手,忽然道:“你的骨灰,我带回身边了。”
江世安知道他听不见,敷衍着一句:“你要拌凉菜下酒吃吗?”
薛简说:“我尝了一口。”
“嗯……嗯?!”江世安愣了一下,蓦然抬首,脑子里轰得一声,“什么?”
对方目不斜视,紧紧盯着这把血痕累累的剑,灰白的发垂落在背上:“是苦的。”
江世安噎了半晌:“我命苦……不对,现在不是讨论味道的时候吧?”
薛简的耳根透出一点点冻红的颜色,神情看起来十分镇静:“骨灰的罐子放在烛台旁边,你可以睡在里面。根据术法的要求,你不能离开我十五步外,不能受到日光暴晒,不能……算了,你记不住。”
他顿了顿,重新说:“你要留在我身边。”
江世安用半透明的手指抵着下颔,说话的时候吹起一股凉风:“知道了陛下,方便的时候臣给您守着。”
薛简补了一句:“形影不离。”
现在就挺形影不离的,江世安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像一个看不到的影子。他左右看了看,飘到燃烧的香火旁边沾了一点儿灰,试探着在薛简身侧写字:
“为什么杀人?”
浅淡的、薄薄的字迹出现在面前。
薛简看着灰字,回答:“天地乾坤尚在倒悬之中,世道由不辨黑白、满心名利的人把持。剑下之亡魂,哪一个不是罪状累累、劣迹斑斑,但受到万剑山庄的庇护,迟迟不能正法。”
“说真心话。”江世安写。
薛道长自己或许不知道,他不会撒谎,但如果说的不是真心话时,就会浅浅地蹙着眉,对自己的言语不甚满意。这些理由当然成立,却不够真诚。
薛简沉默了片刻,说:“我的一个故人死了。”
江世安有点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地写了个“我?”,“我”字刚写到一半,便听他说。
“至交好友。”薛简道,“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江世安手指一顿,松了口气,差点问了一句不知好歹的话。两人追逐相杀多年,就算死后都不能算清彼此的仇怨,是“故人”已经称奇,何况“至交好友”?
恐怕如今薛道长身上还刻有风雪剑留下的伤疤。
“你不用怀疑我的动机,我没有想让你死后不宁。”他低声道,“人死万事休,我知道。但是……但是你身上的很多事都不清晰,江湖上凡有杀孽血债,第一反应都是你的过错,凡有肆意屠杀、婴童走失,必是‘魔剑’修炼邪功。然而你我交手多次,你的内力虽然锋锐,却足够中正踏实,坦坦荡荡。”
薛简转过头,对着江世安在的方向:“做恶用你的名字销账,这世上岂有这么合算的买卖?我不愿意让这样的人一直痛快下去,很多事我都会一一查清……我明白你身上负有望仙楼的恩怨,但你死了,我强行将你召回人世,此后的罪孽,是算在我这里的。”
江世安听得一阵静默,他蘸着香灰写了半个字,又涂掉,最后叹了口气,写:“对不起。”
“何出此言?”薛简问。
“去年那一剑太重了。”江世安诚实交代,“道长,你我虽然不是同路人,但你对我仁至义尽,我活着的时候该对你好点。”
薛简的视线在“同路”那两个字上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那道伤已经好了。”
风雪剑质地寒凉,剑锋划过肌理时,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切肤的冷意,这股沉默而又逼人的冷像是划破绸缎一样切开肌肤。这把剑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数不胜数,已经成为了组成薛简的一部分。
干净的、公正的、声名远播的薛道长,被一把剑刻满了失败的注脚。
“不信。”江世安用薄灰划拉,管不住地开玩笑,“口说无凭,别又嘴硬,明明是手下败……”
字没写完,薛简抬眸看了祖师画像一眼,随后突然解开道袍的外衫。
江世安瞳孔一跳,连忙将前面这些字涂掉,薛简却摸索过来,抓住他涂抹字迹的手,一股寒冷的空气被他圈入掌中。
江世安被他拉过去,沾着薄薄香灰的手碰到他的肩膀,隔着素白的内衫摸到他肩头的伤疤——
肌肤劈开、有一道十分流畅的切痕。江世安下意识地想起持着风雪剑时,锋刃入肉、剑过骨断的感受,他并不迷恋杀戮、并不崇尚破坏,但却始终记得两人交手过后薛简的目光。
他一边盯着剑上的血、血光里映照着江世安的面容,一边喘息着用手扣住伤口,血液从指缝里狂涌出来,热腾腾的。
当时两人说了什么吗?江世安回忆。他记得薛简说,“风雪剑再度进益,凡夫俗子,何以杀你?”
他自己半带挑衅、畅快地回了一句:“山中修道人亦不能,道长——请回吧!”
伤疤确实已经愈合,但痕迹很难消去了。江世安收回思绪,有些懊恼地收回手,觉得自己当时太过桀骜不驯,好像要活活把薛简劈开一样……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只是两人实力相近,生死之间一决高下,实在不能留有余地。
他恶贯满盈,怎么能在薛道长面前赌他温厚慈悲不杀生呢?
江世安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薛简又抓了一下空气,看着自己指痕斑驳的掌心,放了下来。
他两手空空,从来就没有抓到过他。
“信了。”江世安知道他较真,“是我出手太重,我被你追得走投无路啊。”
他解释了一句,想到薛简之前说的话,不由劝告写道:“道长,这世上本就是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你这样做并无益处,就像一滴清水滴入砚台,只会被染黑。”
薛简只扫了一眼,反问:“你甘心么。”
江世安手指顿住。
“你十四岁初出茅庐,就在剑器大会上连战三英,夺得魁首,实在是风头无两、天纵奇才。这样的天才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居然不受任何势力的拉拢。”他说,“对你的明争暗抢从来没有休止过,你不曾同意任何人。直到八年前无极门被灭,你的亲人朋友、师门上下,尽数惨死,而你也在发现后走火入魔,凭借着现场的一枚望仙楼令牌,杀上门去……”
那是怎样的轰然巨变?
尸骨和尸骨堆叠在一起,亲人和友人死不瞑目,娘亲的断手护着妹妹的骨头,头颅却被砸得凹陷下去。无极门的牌匾被插碎在地面上,一张纸条飘落下来,上面写了一句:
“如今,你不该拒绝我了,对吧?”
除了字条外,最明显的线索只有那枚望仙楼令牌。
“……但你杀错了人。”薛简低声叙述,“望仙楼只是在前一日上门拜访,彼此切磋。双方起了一点小摩擦,闹得有些不愉快而已,凶手不是他们。”
只是为时已晚。
江世安在心里补全这句话。
为时已晚,他的眼中看不到妇孺的哀哭、看不到老者的求饶,分不清天地日月,记不得苍天究竟是黑是白。
那是“风雪剑”成为“魔剑”的开始。
“江世安。”薛简叫了他一声,缓缓叹息,“你死有余辜。”
江世安没有反驳。
因为他确实死有余辜。
“可是你还没有查到最后,我也还没有。”薛简说,“这样就消失,难道你真的甘心吗?”
夜风吹动窗棂,刮出飒飒的响动。
江世安盘腿坐在他旁边,血迹浸透成黑红色的衣衫垂落在地面上,他仰着头,看着静心堂“天地至公”的四字匾额,开口道:“你听起来像是在一意孤行,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回头。”
他是说出来的,薛简暂时还听不到。
薛道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低头抚摸木剑,轻声道:“是我不甘。就算你放弃了,我也不会甘心。”
江世安料到了他的反应,薛简似乎是一个对追逐真相这件事很坚持执着的人,他也就干脆不做回答,而是感叹着念叨:“道长,天地之中,真有至公之事吗?”
道长听不见,只是静静地跪在堂前,望着降真香渐渐散去的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