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护士的出现令门口喧哗戛然而止,从护士的反应判断,可能是钟慎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叫了奚微的名字,她以为奚微是家属,对人群招呼:“家属过来签一下字。”
这个字奚微签不了,钟慎的父母和妹妹一起挤上前,心惊胆战问:“签什么字?”
时间紧急,医生语速快:“患者高空落水内脏摔伤,主要是脾脏破裂,要做部分切除手术,家属在同意书上签字。”
“……”
“切除”二字一出,钟慎母亲险些昏厥,父亲慌张道:“切了会怎样?”
现在不是细讲的时候,医生强调:“只是部分脾切,手术顺利能保留患者正常的脾功能,一般不会太影响健康,但手术都有风险,术后恢复也因人而异……”
人躺在手术台上需要救治,不论什么风险,不同意不可能。钟慎父亲两手发抖地签了字,很快急救室大门又关上,抢救继续进行。凌晨的医院走廊里一片死寂,好半天才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没人说话了。
刚才痛骂奚微的男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迟缓地坐到墙边椅子上,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奚微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钟慎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年,钟慎没提过,他自己更不可能主动去问,他们的关系没好到那程度。
奚微突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真怪。以前他不认为自己和钟慎亲近,但也没觉得有距离。今晚突发变故,他像一场噩梦没惊醒,魂游进医院,不再是能够支配钟慎一切的存在,而是没法在他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陌生人,甚至不知道钟慎父母的名字。
——他们竟然认识了七年。
奚微的人生总共也只经历过四个七年,除亲人外,钟慎是陪伴最久的一个。
“……”奚微靠墙站立,纷杂思绪一点点浮起,又沉落。
他还是没办法思考太多,脑海里除电影画面外全是混乱片段,从前的,今夜的,各种时期里不同的钟慎纷纷从桥上跌落,身躯惊起千丈水浪,最后又跌到他身上,流着泪说:“奚微,我——”
“我”后面是什么,钟慎没说。
那表情似曾相识,钟慎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有着这样深沉的眼神,意味不明的腔调,即使不开口,情感也在水面下汹涌,昭然若揭。
一直都是这样,奚微早该察觉,但偏偏没有察觉。
如同另一个疑问,前些天钟念为什么指责他欺男霸女,他也该再往深处想想,但他潜意识里觉得钟念是未成年小孩,不懂事,胡言乱语正常,要怪也只能怪钟慎的误导。
然而今天——
“都是你逼他干那些恶心事,把他逼疯了!”
所有思绪骤然停滞,奚微抬起头,对面座椅上的中年男人若有所觉,跟他视线一碰,横眉怒视道:“你又想干什么!?”
奚微问:“我什么时候逼他了?”
对方一哽,想不到他竟然这么理直气壮,火爆脾气压不住,顿时又要起身理论,却被妻子一把拉住了。
“算了。”钟慎的母亲哽咽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也早习惯了,哪有那么多精力天天记恨着你?”
“……”
“我们现在只想把自己日子过好,如果不是前阵子钟慎那个……那什么事突然上热搜,也不会这么急。说到底,我们只希望你能放过他,让他回到正常环境里好好工作,凭自己本事赚钱,当个不用躲藏的人。至于别的……”
她着重强调,“我们不想惹你,也不敢。”声音低了点,“奚先生,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你放过他吧,也放过我们全家人,好不好?我们没做错什么吧,怎么这么倒霉,以前被你秘书指着鼻子强迫羞辱,现在还要因为这个逼我儿子跳江——”
说到一半,她的眼泪又流了满脸,自顾自崩溃:“我就知道小慎不是那种爱钱的人,他不接我们电话有他的道理,他忙啊,那么累,哪个公众人物压力不大?都要看心理医生的……”转头对自己丈夫说,“也怪你,每次他回家你就阴着脸,想不出办法只会催他分手,如果能分他早就分了,用得着你催!现在可好,他撑不下去了——你到底是为了儿子好,还是为了你自己?!”
“又怪上我了,全是我的错?”钟慎父亲一甩手,扭过头去,“不想在这跟你吵!”
“……”
门内手术正在进行,门外钟家母女哭作一团,父亲转身背对钟念,鬓边白发斑斑。
至此,奚微再不明白也听明白了,心口一阵发寒。
……原来钟慎是被强迫的?
从始至终,都不情愿吗?
是他的秘书“强迫羞辱”,逼钟慎被包养,家里人全都知情,不同意,但他们不敢、也没办法反抗。
奚微回想了一下七年前那个秘书的名字,没想起来。他下意识想说“我不知道”,不是他指使秘书那么做的,但这辩白苍白无力,不如不说。
从前种种疑惑浮上脑海,一夕之间有了解释。
比如,七年前雨中初见,钟慎为什么好像哭过;他们第一次过夜,钟慎为什么那么抗拒、不情愿;后来他不找钟慎,钟慎也不主动找他,总是不热情……
直到今天,钟慎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对他热情过一次。
难怪钟念说他欺男霸女。
“……”奚微突然有点错乱,沉默许久,他忍不住说,“抱歉,这里面可能有点误会,我会查清楚。”
钟慎的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无辜”不像装的。但如果这段故事里只能有一个无辜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奚微。
“是我的问题,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奚微低声说,“对不起,希望你们……”
他看向急救室紧闭的大门,喉咙一紧,“别那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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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号上午,当钟慎被推出急救室的时候,外面几人已经等得精神恍惚了。
他躺在移动病床上,全身裹满绷带,面色苍白如纸。麻醉药的药效还没过,他依然昏迷着。
一见到他,他母亲几乎哭干的眼睛再次涌出泪水,扑到床前却被医生拦住。
前往病房的路上,医生交待着术后事宜,还有一些必须要办的手续。奚微从墙边站起身时僵硬的双腿没支撑住,方储连忙扶了一把,顺着他的目光往人群里看,钟慎被团团围着,走远了。
“您不过去吗?”方储小声问。
奚微熬了一夜脸色极差,说“算了”:“他不一定想见我。”
“……”方储谨慎地沉默了下,安慰他,“事情可能不全是他们说的那样,就算是,您也没做错什么,都是误会。”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方储肯定站在他这边。但抛开立场,事情已经发生了,过去如何暂且不论,重要的是以后怎么办。
奚微没应声,习惯性整了整衣袖往外走。
昨晚在来医院的路上,他隐约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
钟慎那些不清不楚的话,故意读给他的诗,临走前最后一个诀别般的吻……
但现在再回头想。
“奚微,我——”
钟慎那句没能讲出口的话,无论“我”的后面答案是什么,都不可能是他心里猜测的那个,更像另外一句,“我恨你”吧。